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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水漫河涨洲

作者:戴小雨 编辑:redcloud 2010-02-07 16: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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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漫 河 涨 洲
戴小雨

        一路偏北流向的沅水,经沅陵县城后折向东去。约四十里,到会石滩。滩末北岸有一条绵延若绳的小溪,抖动着向大山深处去。捋着这条绳子一路走,二十里处便分为左右两股,也快到了尽头。在这两条小溪间,一块三角型山岭从高处斜插下来。山岭上散着十几户人家,这就是我的家乡——乡行政区划图上标注岔溪的地方。
        若是将这条绵延的小溪绷直了量,最多也不到八里,用余下的十二里很容易计算出这山势的复杂。上中学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听着山外那条河上隐约传来的机动帆船的突突声长大。这时,我就会想象河的样子,想着河流向哪里,以及它流来的地方。
        三十年前还没有五强溪水电站,沅水十足的野性,放荡不羁地奔涌在群山间。从县域东陲麻伊洑坐船逆流到县城,需要整整一天时间。记得途中需要下船拉纤才能上得滩来,对自然界的畏惧与不可抗拒的感性认知,最初是从这条河流开始的。
        上了九矶滩,离县城就不远了。我的头一直偏向窗外,心里想着见河涨洲时的无数个不同场景。姐姐说,船绕过那个旁出的河洲,就可以看见宝塔。我循着姐姐的手臂,尽力将目光投到前方最远的地方。那是一条很长成弓型的滩渚,左边大半渚身连着背后高高矮矮的山峦。我将头偏向窗外,高低错落的山峦迅速滑过窗口,钢制客轮低吼着破浪前行。
        “啊,河涨洲——宝塔。”声音是从坐在左边依窗位置传来的。真后悔关键时刻将头偏向了北岸,我赶紧起身扑向左窗。一座高高的白色的宝塔豁然出现在前方矮矮的蓝天下,绿水上。托着宝塔的是一条扁长的洲渚,似一只水鸭子漂在河的中央。洲渚长四里地,宽不足八百米,将湍急的河流分为两半。北岸的水域明显比南岸要宽敞许多,涨水的时候,行船一般走南岸,是近路。只是枯水季节,才走北岸的。
      ——这就是承载我童年美丽而神秘故事的河涨洲啊。

        至高无上的土司家有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儿。某一天,一位云游而过的巫师见了土司家的女儿,起了歹意。巫师对土司说,如果你不从我就让水淹了河涨洲。土司打赌说,如果你能在七天内让水淹了河涨洲,我就让你把女儿带走。土司心想,正是枯水少雨季节,巫师不可能做到。谁知这巫师道法很高,能驱石赶山。他将河岸的石头赶到河中去,不到一天工夫,巫师就在下游三百米的河面垒起一道横坝。水迅速地涨了起来,土司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在河中打鱼的水仔更是焦急万分,眼见心爱的女孩就要被巫师带走,一个人默默地来到洲头的土地堂前,怅然地注视着河面。此时,他见河面上游来两只水鸭,自语道:我要是能变成水鸭子,钻到洲渚下面去,将洲渚托起来就好了。后生的话音刚落,只听砰然一声,从地下冒出一个老头来。老头说,你刚才的话可当真?当真!你想好了,下去就变不回来了。只要能救洲上的人,心爱的女孩不被巫师带走,我愿意。
        巫师见洲渚漫漫浮起来,就跑到更远的下游去赶石堵坝。七天过去,巫师在河面上垒起一道又一道乱石坝,但始终没能将洲渚淹没。——这也是这一段河道为什么有那么多险滩的由来。
        后来,我听到过好几个有关河涨洲涨的故事版本,唯独这个有关水仔的版本印象最深刻。
        离开大山,我的世界就一直与河流相关。那时村里的学校只开到三年级,我转到北溶公社的花园学校就读。学校在沅水岸边,校舍的布局现在有些模糊了,记忆犹新的是那排凭河的窗户。课堂上,老师常常怒吼着把我从河流的远方拽回来。在这所学校我读完小校后,转到上游三十里处的深溪口中学读书。校长是我们村的人,人熟父母也放心一些。而我不这么想,诱惑我的却是离河涨洲越来越近了。
        在这所学校,我学会了游泳。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抵御诱惑是一件很难办的事。知道这一点,痛苦也就开始了。我常会坐在河边,看从上游洪江飘来的木排,一排接一排,很长的队伍。水流缓慢的季节,木排的前面会有一艘拖船,冒着浓烟吃力拽着木排前行。枯水季节,木排下不了横石滩,越堆越多的木排在河面上拼成很大的排扇,占去半个河面去。我们就喜欢在排扇上跳来跳去,游泳,洗脱下来的衣裤。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木排上沉思。地理课让我第一次知道,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这个物理概念,也明白地球的结构与山川沟壑的形成原因。
        ——河涨洲是肯定不会随水位涨沉的了。
        都江堰,这近乎天工般的水利工程让我明白,每年的季节洪水也不会淹掉河涨洲。水位愈高,河面就愈宽,落差就愈大,水流就愈急,流量就愈大。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城市不只我一人知道,很多人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善意的隐瞒使这方土地变得美丽了许多,使生息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充实了许多。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去羡慕对某种信仰执着的父辈们,以及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
        如果说,那堂地理课让我告别了美好童年,那么近代历史课让我彻底对河涨洲产生了排斥。

        再次见到河涨洲已是八年后,除了那个故事顽强驻留在我单调的世界里,其余的都有些模糊了。我是那座大山唯一一个考进县中学读书的孩子,不过这种骄傲非常短暂,城里的一切让我眼花瞭乱。我只有躲进教室,才能找回自己。我疯狂地汲取知识,以抵兑这座城市对我的排斥。随着知识的积累,我的世界在放大在膨胀,在我一边静静倾听校墙外纷乱脚步声的同时,我细心恪守的事物也在一个个地被击碎。
        我就读的中学,前身叫“湖南第八联合县立中学校”,简称第八联中,民国初是一所很大的学校。中国近代史上风云跌宕的周佛海,当年就在这所学校就读。不过,这是我离开这所学校后才知道的。历史课本关于周沸海的介绍线条而概念,只知道他是大汉*,民族的敌人。
        学校仍在沅水之滨,下游四里便是河涨洲。周末或节假日,常有同学相邀去洲上游玩,我却不曾去过一次。我捧着贝尔·加缪、肖洛霍夫的小说,在校园某个静静的角落消磨时间。同学见我也是个文学激情份子,与他们一定有相同的情致,就偷偷地将那首诗抄给了我。
        凭栏浇酒酹神龙,拔剑狂歌气势虹。
        敢以清流拦巨浪,耻居穷壑伴奇峰。
        怒涛滚滚山河激,落木萧萧宇宙空。
        试问洲前东逝水,古今淘尽几英雄。
        读完,我的浑身有了一种莫名力量在膨胀,排山倒海。当同学周长河说这首诗的作者是周沸海时,我根本就不相信。我怎么也不能将这种气慨,与汉*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那应该是属于英雄的。
        那个时代是绝不允许谈论除怒斥周沸海以外任何话题的,学校如果知道我们偷偷抄了他的诗句,肯定会受到最严厉的批评。如果将时间向前推九十四年,你定会时常看见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在校园的某个亭子里、操场上、林荫间谈笑风生,激昂文字。这群青年同学的领袖就是周沸海。当时,受“五四”新文化远动思潮影响,周沸海等一群同学常与校方因一些旧的观念与制度发生冲突,最终为住校的几位农村同学因宿舍分配不合理抱不平,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
        同学少年,侠骨仗义。
        在校方作出处理前,周沸海同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学最后一次来到河涨洲,看着洲头滚滚东去的沅水,感慨万千。他走到龙吟塔前,挥笔写下这首荡气回肠的诗句后,随滚滚而去的沅水,入洞庭,出长江,绝然东去。

        河涨洲是一座孤岛,四面临水。少不更事,青春朝发,再到不惑之年,它演绎着我情感世界的另一条隐蔽的主线。那个从龙吟塔前偷偷抄诗给我的同学,后来听说他在“八九”动乱中,从一列火车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我没有参加高考,我的英语成绩一塌糊涂。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放弃了唯一的机会。我没有回到大山里去,在外面飘荡了八年。这八年里,我思考得最多的是生存的问题,家乡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有种很遥远的感觉。这是后来想起来都后怕的事。去年,我编一本集子,重新温习了一次过去的文字,才发现我的潜意识里就从未远离过这条河流。无论它是碧波如镜,还是波涛汹涌。
        也许是这条奔腾无羁的河流,滋长了我的英雄情结。我想,生息在这方山水的人们也与我一样,不然怎么会在几千年前就塑造了水仔这个形象,尽管这种英雄的定义过于狭隘。从水仔身上不难看出,这方山水对英雄有着多么浪漫的色彩。
        沅陵龙舟赛,最具特色的是激流横渡,不到两分钟便知谁是英雄,有一定的机遇性。赢了船队就得守住,防止来年别的船队来踩码头。这种靠暴发力与机遇产生的英雄释义,是不是在童年时代就植入了在沅水岸边、隆隆鼓声中长大的周沸海的潜意识中。1921年,他是中共一大十三位代表之一;1926年退出共产党,同年加入国民党;蒋介石被迫迁都重庆的第二年,他便迫不急待地投靠了汪精卫。殊不知,英雄是需要剖肝沥胆,竭身砺志的。周沸海将这种守码头的精神,从沅陵的中南门,转移到上海滩。风云跌宕的上海瞬息万变,更何况风雨飘摇的中华大地,岂是个人英雄主义可以主沉浮。
        有人说,“小*出于愚,大*出于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人生观,去诠释这句话的哲理。也有人说,周沸海如果不处在那个时代,就成不了汉*。汉*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小*图小利而出卖同胞,而大*只因选择了一个不被人们接受的政治手段。历史上,利用外夷之力成就帝业,休养生息等待时机一举歼逐外夷的人不少。
写下这段话,不知是不是我的浪漫主义英雄情结在作祟。
        无容置疑,作者本人也希望家乡出英雄,而以之为豪,而家出逆子,大义灭亲也在情理之中。
        事物发展的核心动力是内因,而不是外因,这是一个基本的哲学原理。水仔的理由要比周沸海简单得多,只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理由越简单,就越容易实现。
         1948年2月28日(正月初五),周沸海因心脏病突发死于南京老虎桥监狱。就这样,一位有着英雄之志,却无英雄之慨的血肉之躯,连同他少年时那澎湃激昂的诗句,被滚滚的历史大潮淹灭了。

        河涨洲就要沉到水下去了。
        1986年,停工数年的五强溪水电工程终于复工建设。这座耗资近百亿的水电工程,经过八年建设,终于于1984年关闸蓄水了。随之而来的是沅陵史无前例的十万大移民,河涨洲当然也在迁徙之列。
        在人们欢呼雀跃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冷静的人在旁观。与我们只一山之遥的张家界被列为世界自然文化遗产,有人说,如果九垴十八滩还在,从河涨洲以下至柳林汊明月山的这段险滩河谷,那种原始与野性,该去申报宇宙自然文化遗产了。水在慢慢回涨,移民工作千头万绪。两千多米的河涨洲,只剩下洲头不足百米的孤鸟。孤鸟上,一个七十岁老人在坚守,死活不肯搬走。
        不搬,肯定不行,全县的移民工作不能因一个人搁浅。因为偶然有了同学周长河的信息,我才猛然间萌发了想亲眼去看看那首刻在塔壁上的诗句。我主动向分管移民的副县长请缨,说让我去试试。
        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希望这灿烂的阳光能给老人一个好心情,倾听我的劝导。
        深秋的湖面呈苔绿,有液体金属的质感。从小船划过漾开的水浪知道,她还很柔软。远方一派通透,头上几块白色的浮云,悠闲地牧在洁净的天空。人在湖面之中,你就忽然间觉得这湖面变得宽广,似乎已是无边无际。阻隔视线连绵的山峦,倒映在湖面,也倒映着蓝天。通透,空灵。我提议将机动小木船的引擎熄灭,慢慢用木浆划过去,感觉这突突的引擎声确实有点煞风景,破坏情致。小船慢慢向河涨洲荡去,矗立在洲头的龙吟塔连天接水,在这水天一色中更显禅灵与肃穆。
        虽然,河涨洲及洲上的宝塔给我童年留下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就一水之隔的距离,却从未亲历过它。不知是人事琐杂而情性慵怠,还是因为那堂地理与近代历史课,或是同学周长河,抑或是想最后保住这段距离,承载那些恪守多年却试图放弃的东西。
        我第一次登上了河涨洲,而且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一次。
        老人并不因见是我一人前来而放松警惕,漠然地看我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依照河水的流向,老人的房子在宝塔的下流,距塔基不到二十余步。除了宝塔,这应属洲渚的最高位子。房子不大,木质,南北两间。北墙是用河滩上的卵石堆砌的,如果你不联想到这房子主人的身份,那定是绝好的艺术品。
        在老人冷默的对视中,我的话题从眼前的橘子收成,到遥远的水仔;再从遥远的明代,到眼前的辰洲三塔。我不想用一些官员们嘴边朗朗的道理,去说服眼前这位守着他那个缄闭世界的老人。经过我自以为高明技俩的失败才明白,老人守护的世界是多么的固若金汤。一步尚艰,何况走进。
        我的劝导失败了,我的失败其实从一开始就有答案了。我是来向河涨洲握别的。
        老人说,我是不会搬迁的。如果洪水来了,我就住到塔楼里去,水退再下来。我离不开这里,离开会死的。老人不知是在守护河涨洲,还是在等待英雄。
        天近黄昏,我告别老人,告别水仔,告别了凿刻在龙吟塔基南墙上诗歌的手迹。机船的突突声,划破寂静的湖面。河涨洲在慢慢地向后退去,暮色也越来越浓。回首,河涨洲已是浑沌一片,像一笔浓重的墨汁,点洇在灰暗的宣纸上,慢慢地洇散、洇散,最后浑然一体。

        1997年初夏,五溪流域连日暴雨,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洪水,从沅水的中上游铺天盖地涌来。腥红的河水翻滚着,叫嚣着,波峰浪壑里时隐时现从上游冲下来的屋脊与牲畜。
        沅水大桥两边站满了观看洪水的人,人们喟叹自然的喜怒无度与力量无穷。我也被这种气势慑服了,俯在桥栏上,心一阵一阵紧怵。
       “哎,不知河涨洲是否全淹了。”
        寂静的人群中,不知谁蓦然说了一句。目光注视着河面的人们,一同扭头朝声音发出的方位扫了一眼。他们没能确认出这句话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但我相信,他们此时的脑海里会迅即浮现一幅相同的怵人场景。
        有无水鸭子,河涨洲会不会水涨洲涨,早在二十多前那堂地理课就有了答案。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上车座我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做一个证实。出租车沿着河流北岸公路往河涨洲方向驰去,我靠右面车窗坐着,汹涌的河水擦着车窗翻滚。
        “也去看河涨洲呀。”从司机的问话中,我明白我已不是第一人了。
        不到五分钟,车便到了河涨洲北岸。远远我就看见前面坡沿上,三五成群站满了人。公路旁及一些平缓的坡沿,无秩序地停着各种车辆。
        河面变得异常汹涌宽广,河水因为呈一派腥红而倍感狰狞。河中央那个承载人们几千年美好愿望与信仰的河涨洲不见了,几排长在地势高处的橘树,绿色的树梢在洪水中时隐时现,忽高忽低。这几点跳动着的绿色,在腥红的河水中显得脆弱而渺茫,如同人们最后的坚守。
        一会儿,在人们眼中跳动的那几点绿色,慢慢地熄灭了。一切归为平静,死一样的平静。空旷的河面,只剩下那座高高的龙吟塔,像一节桅杆最后标示着河涨洲曾经的方位。在回城的路上,我突然想起那个最后驻留在洲渚上的老人。他最后搬走了吗?他会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万一河水涨起来就住到宝塔里去,等水退下去再下来。

 

编辑:郑佳

作者:戴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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