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散文]戏

作者:陈志刚 编辑:redcloud 2010-02-07 15:29:32
时刻新闻
—分享—
  身着古装的佳人拨弄着筝弦,一介书生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个俏丫环将手中红帕舞动如花,如江南水墨画的片花变化着,一阵铿锵的锣鼓声之后,继之而起的是悠扬的京胡,电视里响起了沙哑而富有磁性的程派唱腔: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女儿披着宽大的枕头帕,随着抑扬顿挫的京调翩翩起舞……恍惚间,在眼前舞蹈的女儿,竟变成了自己童年时的模样……

  那时候,看戏可真难呀——然而正因其难,才更难以忘怀。儿时的家座落在老县城上南门河街,背后就是县“文化剧场”,相对于现在光怪陆离的名儿来说,确实是土得掉渣,但在儿时,却是最吸引人的所在,也是我最依恋的快乐天堂。

  每天一回到家,我就在家门口街道边,趁着天光未暗赶着作业,还没入学的弟弟,竟然也不四处去疯去野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只为了一件事,姐姐要带我们去看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鸡也上笼了,母亲已将晚饭做好,就听见我家背后“咚咚锵锵”,“叮叮咣咣”地敲打起来了,我和弟弟就嚷嚷着要去。

  姐姐其实也早坐不住了,那铿锵的锣鼓声,把她的心也挠得痒痒的。可是父亲已经威严地祭出了栗果儿,再不老实坐下吃饭,可就要落到脑袋上了。只得忍着跃跃欲奔的强烈欲望,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耳朵却早穿堂过弄,伸到剧院里去了。

  父母都是县航运公司的职工,时常驾船随队沿沅江,出洞庭,顺长江而下,远至上海,送去大城市需要的煤等矿产,直到他们回来,往往得要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两三个月,对于姐弟们来说,有苦——我们都还小,三姐和四姐在读初中,我呢,在读小学,但也有乐——除了学习,我们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可以自由自在地连着看上好几出戏,再也不用担心脑袋上“梆”地来那么一下子。

  有时候真码不准这社会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吃穿是不愁了,大鱼大肉也不稀罕了,可是我们的文化生活却似乎日益贫乏了。小时候随时随处可见的舞龙逗狮玩蚌壳,现在已经很难得一见了,曾经频频获省、国家级奖,为县文化事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京戏团、汉戏团和辰河高腔剧团听说入不敷出了,演员们为了生存也不得不迎合大众,四处赶场子,大唱喜歌,大唱丧歌,他们流离失“所”——丢掉了他们钟爱的舞台,只得在别人的舞台上演出着别人的大喜大悲。

  扔在角落里凤冠已黯然,扎靠已晦色,刀枪棍棒已朽,轻轻的一声叹息,怎拂得去戏服上那厚厚的一层灰?脸上再也见不到不那夸张的油彩生动的花,耳边再也听不到嘤嘤咛咛的天籁之音,那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水袖,那空中漫天飞舞的枪棒,也已成过去,而这些,曾经倾倒了包括小小的我在内的一大批人哪。

  可那时要看戏也真难——没钱呀,吃穿都成问题,甭说看戏了。所以,每每在街上碰到龙、狮、蚌壳队,总是要久久地跟着,从东关跟到西关,又从西关折回东关,脚也并不觉得累。

  但还是过不了戏瘾。好在家就在戏院背后,戏一开锣,京胡咿咿呀呀地一拉起,在家里就能听得到。可是只听得到唱,也不清楚究竟唱些什么,还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根本不知道演的什么,终究是个遗憾。

  实在熬不过,姐弟急急地赶到剧院旁边的巷子里,垫起一块大石头,站上去趴在窗口上往里偷窥,我人小,站在石头上也够不着窗,得姐姐抱着,有时候姐姐看迷了,也忘了下面那个小人儿,急得我先是又跳又嚷,见没反应,索性将姐姐的裤脚左扯右扯,提醒她,下面轮到我了。

  顺着院墙有很多窗户,每逢唱戏,几乎所有窗户都有人趴在那里看免费戏,颇有经济头脑的剧团领导觉得这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所以过不久,那些窗户就被糊上了厚厚的纸,似乎还从里面用木板钉牢了。

  “窗户戏”也就看不成了。不过,这难不倒我们这帮小戏迷。不能趴到窗户上看,我们就进戏院里看——而且照样是免费的。那时候,文化生活很单一,电视机都还算是奢侈品,城里少数几个好单位会议室才有,哪家若是有了电视机的,那家的孩子就有了炫耀的资本,屁股后头总会跟屁虫似地排上一大溜儿。

  那时,人们最主要的娱乐方式还是到剧院里看大戏,一到戏快开演的时候,剧院门口就总会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趁在检票口检票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我们化整为零,各自紧贴在一个大人身边,把大人们高大的身躯当作掩体,往往顺利过关。起初还算顺利,后来剧团在检票口两边都安排了人,我们再也无处遁形,于是我们只能等到第一出戏演完观众退场时就早早地钻进剧院,等着看下一出戏。

  一旦进了剧院,我们就像鱼龙入海,在戏院里四处游荡,找寻着最佳位置,单等着大幕拉开,好戏开锣了。剧院很宽大,布局酷似人民大会堂,具有那个年代的典型特征,演戏之余也可作为会场使用。观众席分为上下两层,戏还没开演,猩红色的大幕静静地垂着,弧形的台沿下,有个小小的区域,与观众席之间隔了一段低矮的小墙,操琴、司鼓的师傅们就是在这里吹、拉、弹、击地做着伴奏。

  戏还没开场,观众就着顶灯看票找自己的位置,呼朋唤友的声音、椅面扣击椅背的声音、小贩吆喝香烟瓜子的声音以及孩子们嘻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很有些喧哗。偶尔会响起咿咿呀呀的几声,给闹哄哄的剧场凭添几分雅韵——是琴师在调着弦儿。

  孩子们往往不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总是在第一排座椅前面,三五成堆席地而坐——自然是觉得坐在家长身边不够自由。我们姐弟也扎进最靠边的孩子堆里,检票员来了,可以迅速从边门躲进厕所,或者一猫身藏在座椅下面,等检票的走了,再悄悄溜回来。

  顶灯一盏盏地相继熄灭,剧场霎时陷入一片昏暗,眼睛还没适应由明到暗的变化,舞台顶上那一排探照灯似的照明灯倏地开启了,亮晃晃的有些刺眼。这时,剧场内的各种声音渐次平息,安静了下来——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报幕员从舞台一侧款款走上前台,一束椭圆形的光斑跟随着她,报幕员很美,但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她拖在幕布上的影子——长长的,斜斜的,有意思极了。

  现在依稀记得当时看过的一些剧目,有《李慧娘》,有《云中落绣鞋》,《三打白骨精》,有《玉堂春》(也叫《苏三起解》),好像《白蛇传》也演过,可惜只记得戏名,却记不得当时唱的是京剧、汉戏还是辰河高腔了。

  记不得演没演过《大闹天宫》,却记得有一回夜里做梦,自己赫然就是孙悟空,正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铁匠铺的炼铁炉子里头被烧炼着哩。

  这些戏里,我最喜欢的还是《白蛇传》和《李慧娘》。《白蛇传》里《断桥》那场戏如诗如画,看得观众们如醉如痴。小孩子似乎更喜欢看白娘子喝雄黄酒那一节,当看到白娘子现出原形时,我们总会大声尖叫,显得十分害怕——因为舞台上真的就窜出了一条巨大的白蛇,在一明一暗的灯光下,吐着红红的信子。过后,才知道那蛇只是个道具,不再害怕,但每次看到这里依然会禁不住尖叫起来。还有《水漫金山》一节也让孩子们兴奋,舞台上虾兵蟹将,捉对厮打,舞台下,几个调皮点的孩子,也早就在那里舞手舞脚地耍开了。

  《李慧娘》这一出戏对我的性格养成以至人生轨迹,都有着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李慧娘是一个富人家里的丫环,被主人污辱并害死,为了报仇,她变为厉鬼,在好心的判官的帮助下,终于得报大仇。故事很老套,有些《聊斋志异》里《席方平》的影子。

  李慧娘和席方平一样,让我感动的是那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头和顽强毅力,而李慧娘则离我们更近一些,因为她的故事在我们这一带广为流传。当地有一种鸟儿,叫声很是奇特,听起来就好像是“李慧娘,李慧娘”,大人说这种鸟就是李慧娘的化身,而我也似乎从“李慧娘”的叫声里听出了一丝哀怨的情绪来。

  剧中那个着红衣、蓄红须,肩膀高高耸起,盯着铃铛似的大眼,走路一步三摇的判官形象也让我难忘——那凶恶丑陋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

  往往就在入迷的时候,检票员把我们给逮住了。有时候旁边的大人们会为我们说个情,但基本不太奏效,检票员一手提着两个往出口走,而这时有个孩子说公安局某人是他爸爸,检票员就放了他。看到那孩子一句话就摆脱了检票员,我们也想如法炮制,就麻着胆子说自己是公安局的(子弟),检票员愣了一下,问,你家长叫什么?我想乱编个名字,又怕公安局里没这么个人,嗯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还是被检票员提鸡儿似地拉了出去。

  站在剧院高大的门坊外,面对着两尊威严的石狮,想到因为家穷,想看一场戏竟不可得,还受此羞辱,不免恨恨地把检票员小声地骂了又骂,“阿Q”了一回又一回。

  母亲也喜欢看戏,她不识字,看不懂舞台右边现出的唱词,所以她去看戏时都会带上我们,那时我们就会昂首挺胸地进入剧院——因为我们是买了半票的,再也不用担心那个粗鲁势利的检票员。

  一边看戏,我一边给母亲讲解着唱词,让母亲知道这一场演的是什么,那情景,一老一小,头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紧——那样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难道,成长的代价竟然是亲情的疏离?

  后来,港台武侠风席卷大陆,文化剧场里也摆上了好几台彩色电视机,放起了武打录像,戏反而演得少了,我们小小的心也一下子为射雕英雄所折服,对于传统戏曲的逐渐淡出,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再也难得像童年时那样身临其境地看上一出戏,这时候,心里才开始隐隐地有一些遗憾。

  某一天,执勤结束后,在公园里看到一群老人在跳着蚌壳舞,竟呆呆地站在人群里看了许久——想想吧,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当中,站着一名身着制服的公安民警,面带微笑地欣赏着老人们风趣的表演,他在想些什么?他又在寻找什么,期待什么呢?

作者:陈志刚

编辑:redcloud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沅陵新闻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