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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陵的脸

作者:曹怀文|604303630@qq.com 编辑:redcloud 2010-02-07 17:28:44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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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湘西的大山深处走,冷不防会撞上一座精致的镇子。那是沅陵。

  看她那张脸,清秀得逼人。半边脸是山,半边脸是水。山清。水秀。任何人,都来不及有半点儿心理上的酝酿,便不由自主地沉醉。

  镇子是全新的,安静地玉立于南北两座小山头上。沅江是一条绿纱的萝带,轻绾于她的腰间,并随风于她的身子两侧盈盈地、蜿蜒地飘去。

  当然,于离乡日久的沅陵人来说,在他们的记忆中,这镇子的脸可能依旧半掩在沅江的河谷之中。十多年前,一座大型水电站在这镇子的沅江下游建成,他们心中的那些有关沅陵的古墙斑驳、曲巷深深的故事,便全都在水中半睡半醒了。我有好些次从水边走过,看到它们身上长了鱼鳞,一层又一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颔下的青苔已老长老长,水和风日夜不停地梳捋着,如捋千岁老人的长须,捋得如梦似幻,捋出几分日子的绵长,捋出几分岁月的沧桑。

  可是,这新的镇子就在不经意间立了起来,通身都透着干净与清新。她的周围,是疯长的树色与草色。围拥着她的空气是白净透明的,弯起手指一弹,就会有绿色的水珠悠然落下,在人的心中荡起涟漪。

  那天早晨,我从新建的沅江大桥上走过,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子也从大桥上走过。她肯定是从镇子近郊的乡村来的,肩上挑着一担油油的蔬菜。她明亮洁净的脸与朝阳并行于绿色的背景前,汗珠的光辉比珠宝的光泽更迷人。她左手把住担子,右手以一种优雅自然的姿势握着一个小巧的电话放在耳边,正在和什么人通话。

  她就这么且说且走,让我这个曾生活于贫困乡村的人,看出几多欣然,几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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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兴讲寺是一个适合联想与沉思的地方。它座落在沅江与酉水交汇处的河湾里,山和水的深邃与灵性在这里荟萃成一方风水宝地。

  我不知是第几次踏进这扇肃穆的大门了。

  这是个初秋的午后,天气薄阴。游人只有三五个,不多。酉水河湾里的一切,包括寺里大大小小或精致或宏阔的亭台楼阁,都显出宁静思索的样子。而这样子正是这座千年古寺的本色。

  幽曲的路上只我一个人。路上没有这季节应有的枯黄落叶,想是被寺里的管理人员清扫干净了。泥地上留下了竹扫帚清扫后的痕迹,精致细密地排列蜿蜒着,让人想到沅陵人在历史老人面前那份虔诚的孝心。

  我长时间地立于虎溪书院的大门前。“虎溪书院”四个大字多年来一直厚重地矗在我的心中,让我这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后辈书生,面对一切文字时不能不诚惶诚恐,兢兢业业。

  此刻,我的耳边又响起几百年来一直回荡在酉水河湾的不绝书声。那如同天籁如同空谷梵音的书声,流荡着这片土地的文明血脉,也联接着整个华夏民族的文明血脉。

  我不禁联想起另一个地方。那是个神圣的地方,叫二酉山,位于离这座镇子西北约二十公里处的酉水岸边。让所有有良心的华夏学子们一说起便肃然恭敬的二酉藏书处,便在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特别的二酉山的山崖上。

  藏书处其实是个天然的石洞,同样没有多少特别,绝不像湘西大山深处的许多石洞那样曲折窕深,迷宫样复杂。如此普通的一个洞穴,却在历史最阴晦最血腥的一个时期,卫护了一个民族文明的精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两千年也不过眨眼的工夫。而今,当后人们爬上山崖,面对这个洞穴时,历史留给他们的只剩了想象。当年,以一个名叫伏胜的老儒生为首的几个文弱书生,是如何在如狼似虎的秦兵的一路追杀之下,自秦都咸阳出发,万里迢迢地一路南来,将一册册沉重的书简运到这山崖洞穴之中?他们九死一生逃到这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们相信,这片已经置于秦王朝一统之下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连同这个并不难寻绝非隐秘的洞穴,能够完好地保得住那些承载着无数大师或者普通学子们呕心沥血的书简?

  向来只注重社会责任而忽略自身的书生们,事后并没有为这些问题记下只言片语。或许,当他们终于可以确信,这个地方可以卫护那些比他们生命更为重要的宝贝时,其它的一切,包括他们自身的荣辱,在他们的心中都已经很轻很轻,轻到提起笔来在简册上为自己留下一笔都以为没有必要了。文明的精髓有了安全的栖息地,他们的心灵也就彻底的轻松和宁定,青史留名便也成了轻若鸿毛的身外之物。

  伏胜,还有他的那些同伴,连同那些书简,延续了民族文明的血脉,演出了文明对抗残暴的悲壮活剧。他们,让华夏子孙们永远崇敬和膜拜。当然,他们也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遗憾,让一件原本轰轰烈烈的神圣的事情,成了飘浮于历史长河上空的谜一样的云烟。

  然而,问题的答案绝非不可寻索。或许,以下的推断是最为合理的:1)伏胜以老弱之躯,走完卫护书简的万里途程,其艰辛难以想象。支撑他一路不倒的,当然不是他的自然生命,而应是他心中维护民族文明血脉传续不断的信念,以及由此而生的坚韧意志。这种信念和意志,成为了后世华夏知识分子的精神旗帜;2)仅凭伏胜一人,是绝难完成万里卫护书简的壮举的。他的那些并未留名的同伴,还有自秦都咸阳到湘西大山深处一路上为卫护书简提供过各种帮助的人们,他们才是护书的主力军。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良心所在。而这种良心,摒弃喧哗,沉静如水,悄然润物,应该正是中华文明延续几千年至今不衰的根本原因;3)可以想象,伏胜和他的同伴们卫护着书简走到这湘西大山深处时,已是九死一生,衣衫破烂,疲惫不堪了。除了疲劳,他们还得时时提防秦王朝黔中郡府中那些朝廷鹰犬。然而,这片早已受过屈大夫精神洗礼的灵性土地,和这片土地上人民的良善与淳厚,让他们感到了亲切,感到了安宁。他们最终选择了这片土地,作为那批神圣书简的隐藏地与栖息地。是沅陵这方山水和她所养育的儿女,以他们淳良的本性和对历史的忠孝,卫护了民族文明的精髓,守护了民族精神的家园,直到一代暴君和他的王朝灭亡。

  沅陵,我们应以整个民族的名义,向你致敬!

  走出龙兴讲寺,爬上虎溪山回望,傍晚的天光里,沅陵这精致小镇的脸上,表情深邃而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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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说是一个沅陵人和一个大庸(今张家界)人互吹各自地界的山高。

  那大庸人道:大庸有座天门山,离天只有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骑)马过要下鞍。

  离天三尺三,走过须低头,骑马得下鞍,的确是“高”!

  那天门山我去过,就在现张家界市郊不远处,海拔多少不清楚,但猛一看去,确实是高大而雄壮,几与天齐。

  武陵山脉南起沅水岸边,越往北山势越高峻。沅陵就在沅水河边,大庸在沅陵以北二百余公里处,按实际情况,沅陵难有比大庸更高大的山,那吹牛的沅陵人该是输定了。

  但沅陵人自有沅陵人的聪明。只听他道:沅陵有座河涨洲,一伸伸到天里头。若要上天去,得走三天下坡路!

  此“牛”一出,那大庸人瞠目结舌,自叹不如。其实,“洲”为何物?不过水中小岛罢了,能有多高?沅陵人赢在奇思妙想上!

  对于这个故事,我所感兴趣的,是那个沅陵人为什么在吹牛时这不选那不选,偏偏就选中了完全无“高”可言的河涨洲?这仅仅是一时的意念所至和灵感突发?

  绝然不是!实际上,在很多沅陵人心中,都有一个难以解开的“河涨洲情结”。而这个情结的形成也绝不仅仅因为河涨洲的风景美丽。

  河涨洲在沅陵城沅水下游约三公里处,为多年泥沙淤积成的江心小岛。相传,古时沅水中有暴龙逞凶,常使洪水肆虐,百姓深受其苦。于是,沅陵人的祖先们齐心协力,建成三座镇龙宝塔。三塔一成,暴龙被制,百姓安居乐业。这三塔中的一塔便在河涨洲上,名为龙吟塔。塔建在洲的最高处,登塔眺望,沅水滔滔北去,让人顿生天高地远的豪情。

  龙吟塔为三塔之首,河涨洲便是镇龙宝地,是保佑沅陵风调雨顺年丰谷登的吉祥之地。据传,自龙吟塔建成,河涨洲人不仅安居乐业,事事顺意,就连年年的龙舟大赛也总拔头筹。这样的一个地方,沅陵人对她有感情,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说到河涨洲与龙吟塔,就不能不提到一个敏感人物,那就是周佛海。对这个名字,沅陵人如今是不愿提及又不愿忘记。不愿提又不愿忘,这是一种多么矛盾的心态!

  早年的周佛海是沅陵人的荣耀与骄傲。据传,少年周佛海因参与学潮被县立第八联合中学开除。一日,为排遣心中郁闷,游河涨洲,登龙吟塔,面对滔滔沅水,挥笔题下两首绝句:

凭栏浇酒酹神龙,拔剑狂歌气势虹。
敢以清流拦巨浪,耻居穷壑伴奇峰。
怒涛滚滚山河激,落木萧萧宇宙空。
试问洲前东逝水,古今淘尽几英雄。

  读着这样的诗句,不能不令人豪气顿生。诚如一位朋友在文中说“怎么也不能将这种气慨,与汉*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那应该是属于英雄的”。

  年少的周佛海意气风发,出湘西大山,渡汪洋大海,求学日本,接受共产主义信仰,为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代表。这样一个周佛海,你说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后世有研究者说,周佛海加入中共为的是个人目的。面对逝去的历史,我不知道这样的结论是依据什么得来。在那些研究者的宏文巨著中,我只看到这样一个近乎武断的结论,没有见到几条令人信服的真凭实据。我想,国人的心中,太多了好人通身辉煌坏人满脸是黑的逻辑!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声明,我全然无意为周佛海翻案。是的,在民族危亡之时,在抗日烽火连天的岁月,周佛海追随汪精卫,成了国人皆曰可杀的大汉*。此时的周佛海,是沅陵人记忆深处一丝不愿触及的隐痛。

  然而,周佛海归周佛海,沅陵依旧是沅陵。当周佛海为他的所谓“曲线救国”忙碌的时候,沅陵和沅陵人民正在与全民族一道,承受着国破家亡的苦难与重压,为抗日救亡做着自己的努力与贡献。作为西南大后方的重要城镇之一,沅陵在抗战期间,接纳了大量国府党政军机关,收容了不下十万外地逃难的百姓。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沅陵和沅陵人民,再一次以铮铮铁肩担起了民族的道义。沅陵的青山绿水间,多少同胞再一次感受到家的温馨与亲人的温暖,重又看到这个多难民族的希望。

  我曾拜访过一位博学的老先生。谈起周佛海,他说:“周是大汉*,在这点上,沅陵人没想过要为他翻案。但在中国现代史上,他算是一号人物。沅陵人看重的,不愿忘记的,是他少年时的豪情,那里面有沅陵人的血性!”

  他的脸色,深沉却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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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我又一次失眠。

  我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女性的名字:姚鉴雪。

  史载,1927年5月,长沙“马日事变”后,国民党左派人士、坚定的革命者、沅陵一代才女姚鉴雪,被沅陵军阀陈斗南(时任湘西巡防军独立旅旅长)杀害。鉴雪被杀后,凶手们将其裸体暴尸,并在其下身插进一根木棍!

  历史,再一次在一位沅陵女性身上,见证了人性的辉煌;也见证了人性的凶残与下劣!

  我时常想,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女子,是如何坦然地面对冰冷血腥的刺刀,又是如何那么坦然地面对身前身后可能遭到的莫大污辱?对于信仰坚定的人来说,死其实很容易。污辱,才是可怕的。

  然而这一切,25岁的鉴雪却在一笑之间坦然接受!

  什么是烈士?我想,烈士之烈,就表现在这种常人所没有的大勇气上。革命烈士这一称号,鉴雪当之无愧。

  若要追寻这种大勇气源于何处,除了信仰之外,还得说说沅陵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人说,沅江水适合酿烈性酒,沅陵这片土地养育刚烈的人,这话我信。这种火一般的烈性,要是和愚昧与野性混融,便会产生悍匪;但如果和进步与正义结合,一定会出现信仰坚定的大仁大勇。

  这让我想起了沅陵人最为热心的龙舟大赛。每逢端午,看看沅江两岸的景象,你的血也定会呼啸起来。一条江在震天的锣鼓声中奔涌沸腾,那是男人们追逐角力的战场;而在岸上,老弱妇孺全都提起所有的精气呐喊。沅陵的女人们,便是在这种烈火样的氛围中熏染着长大。

  我们能够想象,每年的端午,活泼的鉴雪定会在沅江岸边忘情地呐喊。

  鉴雪是沅陵这片土地养育的女儿。她为沅陵死,为民族死,为正义死!

  火烈刚决的沅陵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在鉴雪被杀后不到一月,那个直接对鉴雪行刑并暴尸的刽子手张人栋,便被几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沅陵人杀死在城郊溪子口,抛尸茺野;而后,也是一些没有留下姓名的沅陵人,收敛了鉴雪的遗骸,悄悄为鉴雪营造了简单的坟茔。

  沅陵没建新城之前,鉴雪那座简单的坟茔一直悄然躺在城北郊一里桥边的小山坳里。我时常从那里路过,时常在鉴雪身边的小土堆上坐坐。坟茔上,有绿草在悄然生长,也常开些红白的小花。花草之旁,偶尔也会有几朵人工的白色纸花,想是在和泉下的鉴雪轻轻絮语。

  坟茔上方的山坡上,是城郊联合小学。我在鉴雪身边坐着的时候,常看小学校里那些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他们的脸,灿烂而幸福。

作者:曹怀文|60430363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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