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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物纪实之一——陈胡子

作者:蒋藕清 编辑:redcloud 2012-02-20 15: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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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乡在沅江河那边。过了江,拐几个之字弯爬几个之字坡,再下几个之字坡,还拐几个之字弯,就是:“青松掩映,小河潺潺~~~~ ,”这便是我的故乡——蒋家溪村。记得小学作文时,我曾这样描写过家乡。老师在这些句子后面划了红圈圈,还在班上读了一读,表示很赞赏。在县地图上,从沅江的柳镇到故乡的“小河潺潺”,只隔那么几厘米,然而,在行人的脚下却有十多华里。

  村外的小河上有一座木桥。夏天的晚上,小河两岸的村民剔着牙,摇着阔大的棕叶蒲扇,圾着没有后帮的鞋子,坐在六尺宽的桥面上纳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人们感叹的是世道的变异:"狗日的怪,就那么一根铁丝丝,隔了好多山好多河,这里讲话那里听得见!”," 啧啧,怪!"女人堆里一阵阵惊扰;“后山麻老媳妇,把内裤晒在瓜架上,恰巧一条乌蛇从那裤上溜过,那后,麻老媳妇就怀上了,听说前不久她竟生下一窝乌蛇儿呢!”“妈呀!"啧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头,我们小孩堆里别有一番情景。我,隔壁小花,本村的芝兰,丽翠,一横排立着。左手往天上一划拉,唱道:“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再收回左手,右手朝桥面上人堆一指“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脸上立即作痛苦状。那些一撮毛门围着我们前后看稀奇,羡慕的忘了吸鼻涕。那黏糊的绿带悬在半空一伸一缩,像两条吊着的绿蚯蚓。

  欣赏我们表演的除了一撮毛们外,那就只有陈胡子了。陈胡子姓陈无疑,名字可不叫“胡子”。这是我高中毕业后当了团书记才知道的。那是我参加清工清帐,在会计的分粮册上考证的,叫陈有成。他身上没有季节变更,无论冬夏,总是穿着一件面前钉着两排大黑胶木纽扣的列宁装,脸上精瘦黄黑,下巴上是五寸长的淡黄色的胡子,上唇的胡子毫不夸张地说至少也有二寸长。比古人短比现代人长。常常上面是鼻涕,下面是涎水或饭粒。

  陈胡子没有与老人为伍。他独自坐在一撮毛们后面,眼睛盯着我们,而双手或揉搓脚趾缝,或解开大纽扣抓痒,露出瘦骨嶙峋的肋骨和皱巴巴的肚皮。时而有调皮后生跟他打趣:"陈胡子,几时到桑植去?”“陈胡子你到桑植去有介绍信吗?”

  陈胡子很认真地答道:“下个月去,我打了介绍信的!”

  “陈胡子,看看你的介绍信?”有人寻开心了。

  于是,陈胡子很庄重很严肃地一颗一颗解开钮扣,在列宁装里面的暗袋里,掏出一大摞折叠整齐的小纸块,选出其中一块较光洁的纸块递给那人。其神情不亚于在海关接受检查。

  接纸块的人跳到一旁,展开纸块,大声念道:“陈胡子,去桑植,没有路费捡牛屎......”引得纳凉的人们前俯后仰笑变了形,似乎得到了巨大的精神满足。

  说起陈胡子捡牛屎,那是出了名的。他每天挑着一担撮箕,跟在牛群后面。当牛叉开后退,尾巴一翘,他就赶紧将撮箕安放在牛屁股下,那散发着烂菜叶臭的牛屎煎饼从又大又黑的屁股眼里滚落而下。然后,他将一担冒着白色烟雾的牛粪挑到村外桥边,挖个凼,沤在那里,堆成了小山。从沅江河畔的柳镇到我们村子,再从村子到二十余里的公社,路上的行人很难发现干了的猪牛粪。那时,生产队有明 确规定,交生产队一百斤兽粪,付现金五角。然而,陈胡子分文不取的将几万斤粪交给了生产队。这在那劳动日值几毛的年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数目啊!记得有一回县文艺宣传队巡回演出来到这里,在临编临演的节目里,就有这样的唱词:

  二队有个陈胡子,陈胡子,

  一年积肥几万斤,几万斤

  ......

  “小河潺潺”的两岸,大多蒋姓人。一日,我问父亲:“陈胡子哪儿人呢?”

  “桑植。”

  “桑植?”十岁的我不知桑植在何国度。我越发不解,问:“桑植离这儿多远呢?他咋到了这儿呢?”

  “桑植离这儿中间隔着一个县,他是跟贺龙当兵,掉队流落到这儿的。”

  “贺龙?那陈胡子是反革命?”我想起学校老师讲过贺龙是反革命的话,惊呼。

  “嘴巴多!”父亲圆睁着眼睛大吼。

  我更加疑惑,莫名其妙。

  一年暑假,那时我已念高中。陈胡子拄着茶树拐杖又来的我家,找我当民办教师的大哥打介绍信。他那油渍泛光的列宁装几个口袋里装满了介绍信。我好奇的问:“陈胡子,你还没去桑植啊?”

  他撩起衣袖掠了一下粘在胡子上的清鼻涕,不断句地说:“上个月没路费上个月没路费。”

  “你既然没路费,那就不要打介绍信咯。”

  “下个月有的下个月有的。”他眨巴着流着眼泪的红眼睛,急切切地说。

  我想起小时候的疑惑,又问:“陈胡子,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是三五年冬,我跟贺龙当兵干革命从桑植到大庸到沅陵来的。我是红军抢渡沅江时害痢疾掉队的。”

  “你莫不是逃兵吧?”我故意刺激他。

  “哪里哪里,那是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吃晚饭时,我们红二军团到达洞庭溪河边,连夜架设浮桥,贺龙住在河街姓傅的人家里,日夜指挥......”

  “你知道不?贺龙是反革命呢,你还好意思讲,你也是个反革命!”我提醒他。

  “反正贺龙那时是好人,不是反革命!”他坚定地说,那语气不容质疑。半晌,才叹气道:“唉!贺龙没文化,是个直爽人,不会背后捣别人的鬼。中央那些个喝了洋墨水的人,诡计多,我估摸贺龙是被人算计了的。”

  我心里一顿。

  这时,大哥已写好了介绍信,狡黠地笑笑,说:“你到对门会计那儿去盖公章。这回你可真去啊,不然我不给你打介绍信了。”

  “这次去得成去得成,难为你难为你。”陈胡子伸出枯如树枝的双手接过介绍信。我见他下巴上的胡子一颤一颤地抖动。

  一会儿,从对门会计家里传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我好奇地跑过去,只见会计媳妇拿着陈胡子的介绍信,弯腰曲背,笑出了眼泪。我凑上去一看,上写:“陈胡子到你家来吃大粪,赏他三大瓢。”

  不一会,陈胡子拿着介绍信颤巍巍的又来找大哥:“蒋老师,会计不肯盖公章,说你没写好。”

  大哥得意地笑笑,一本正经地说:“写好了的,不信我念给你听。”然后装模作样地念:“证明,兹有我队社员陈有成原系桑植县人,三四年参加红军,三五年红军北上抗日时因病掉队流落到我地。现年老思乡,回家乡桑植县寻找亲人,望沿途给予照顾,准予通行,特此证明。这样写要不要得?”

  陈胡子认真地点点头:“要得要得。”他接过介绍信又去找会计。如此往返,直到人们笑够了,笑累了,人去门锁,丢下他呆立在那儿。

  七五年我高中毕业回乡,这时,陈胡子已作了古,埋在叫“叫花子”的山岗上。那地方从来都是专葬那些无子女的孤老或未成年的少男少女的地方。听说他临死时,双手抓着那多年来积存起来的介绍信,嘴里念叨着“桑植......桑植......”

  一日,在社员大会上,我宣读了刚发下的关于给贺龙平反昭雪的中央文件。念毕,没一人嬉闹,也许是天良的发现,把每一个人的思绪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唉,要是陈胡子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啊!”有人叹息。

  “唉,陈胡子怎挨不到今天呢!”有人惋惜。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叫花子岗上,立在陈胡子荒草凄凄的坟前,周围是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小土堆,堆上灌木丛生,那是一颗颗早夭的和没有归宿的亡灵。由于年代太久,这里已没有一块平地,如果削去灌木丛,整个山岗宛若一个大菠萝。

  我找来一根棍子,削去皮,用钢笔写上“陈胡子之墓”插在坟头,然后掏出文件,像是站在大会堂似的,对着坟茔,很庄重极严肃地念道:“中共中央文件,中发一九七五XX号,毛主席已串阅~~~~~~贺龙同志是我党优秀党员~~~~~~~”念毕,擦燃火柴点着文件。晨风吹来,将白色纸灰荡向空中,飘在坟头,落进灌木丛。我仿佛看到那一片片纸灰化作一朵朵祥云,载着陈胡子的亡灵飞向他的故乡———桑植。

  斗转星移,几十年过去,村外的木桥已成了水泥桥。月亮的清辉洒向大地。夜晚的桥上再也没有了纳凉的人影,只有单调的蝉鸣和河水的吟唱。在朦胧的夜色中,水泥桥犹如一位酣睡的老人,静静地卧在小河上。小河两岸是星星灯火,不时从某些窗口里传出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或某位港台明星的歌声......

作者:蒋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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