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雪落讲寺

作者:戴小雨 编辑:redcloud 2017-09-18 23:06:31
时刻新闻
—分享—

  天出奇的冷,天空异常浑黄空濛。要下大雪了。

  我打电话给刘云,说你要来就赶快,大雪封山就来不了了。刘云是我去年结识的一位摄影朋友,对拍摄古刹庙宇情有独钟,照他自己的话说是今生与佛有缘,准备出一本这方面的画册。春天,他离开沅陵时说,只差一张龙兴讲寺雪景就可以交付出版社了。

  渡河来到沅水南岸,爬上一座最高的山顶,回头,北岸已是白濛濛一片,大片大片相邀相涌的雪花从矮矮的天穹落下来。第一次感觉到雪幕能见度很低,一切都变得浑沌。撑牢三角架后,我们只好耐心地等待大雪停止的间隙拍摄。约近一个小时后,大雪在我们的期待中停下来,随着慢慢开朗起来的天空,北岸渐渐轮廓清晰起来。太美了,整个讲寺约28000平方米的古建筑群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刘云兴奋地按着快门,我贪婪注视着这属于大自然的激情宣泄。惊羡之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奇特景象,沿着讲寺建筑群落外围墙绕黏着一根清晰的积雪线。红墙内的积雪厚实,不留隙地,而墙外的积雪明显稀薄得多,一些甬道屋顶根本积不了雪。蓬勃的生命与喧嚣的工业文明,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大自然,同时也警示着我们人类的意识形态。

  我想,1300多年前的大唐天子不会想到,今年的这场雪会这么大,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位叫刘云的摄影家对他亲手敕建的讲寺拍照。他只听说有位叫毛延寿的画师欺骗了汉元帝刘奭,让那位绝代佳人王昭君去了塞外。后来,这位汉元帝一气之下,把毛延寿给杀了。如果刘云的这张雪景照片落到他的手里,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杀无赦。——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龙兴讲寺会肃杀至此。

  此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独自一人造访被大雪尘封了的讲寺的想法。曾多次走过讲寺幽深的庭院,不过都是陪客身份,注意力在客人身上,忽略了那些已经走远的背影,纷杂的脚步淹没了历史的回音。感受最深还是中学时代的一次造访,带着一个文学青年应有的所有生命旌动与青春失落。那天下着细雨,细细的雨丝像垂帘,渺茫空濛,同时也让人觉得很近,掀起垂帘就可以抓在手中。

  18年前的感受如今仍真实得像某种生理过程。走过“头山门”那用长方形石块砌成的38级台阶,厚厚的积雪只能让人辨得石阶的轮廓。皮鞋踩在石阶白雪上发出的脆响,就像手指滑过书本纸张的声音,洇浸着某种生命的质感。每爬上一级台阶,就如同走进文字构筑的某种意境。爬完38级石阶进入“过殿”,再后又是同样的石阶,只是比下面少了10级。28级石阶后,抬头便见一牌楼,上书“龙兴讲寺”几个浮雕大字,右上角落有“唐·李世民敕建”字样。再往前,就进入龙兴讲寺的主体结构了。

  敕建,就是遵照皇帝的命令修建,同现在的总统令主席令差不多。公元618年建国,628年敕建龙兴讲寺。这位文治武功叱咤风云的大唐开国皇帝,为何未曾缓口气就急急忙忙在这里修庙建寺了呢?导游词上说,缘自少林13金棍救唐王的故事。我想这其中有不少市场作秀的成份吧。如果真是出于感恩,那也就太小看李世民了。

  公元16年,五溪酋领田强抗击王莽;公元47年,五溪精夫相单程起事,折了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两位大将:武威将军刘尚、伏波将军马援;公元151年,土著人詹山举事,桓帝刘志派窦应明征剿…………屡剿屡犯,屡败屡战。历代帝王对五溪蛮民政治上的失败,使太宗觉得应该文治这方蛮苗之疆。历史证明他是成功的。

  走过天王殿便是一块草坪,上面积着厚厚的雪,天空飞舞的雪片还在一个劲地往下落。透过飞舞的雪花,可见“旙盖云丛”四个大字跃然眼前。这便是韦陀殿,也称“二山门”。旙盖云丛,是形容前来烧香拜佛、传经授道的人络绎不绝的一种繁荣景象。当时有一位很有名望的主持惠休和尚,人们也许不记得他,可他的一位叫王阳明的朋友却很在意他。1508年,王阳明因开罪宦官刘瑾,触怒皇帝,被廷杖后贬为龙场驿丞,途经辰州时慕名造访龙兴讲寺,结识惠休大师。一个是遭贬的朝庭命官,一个是心如明镜的高僧,可以想像他们该是怎样彻夜不眠的长谈。在讲寺住了数日,沅水退洪,船可以起程了。送王阳明下山,惠休安慰他说,你知道为什么讲寺的大门不在同一条轴线上吗?这便是佛的精髓,倚山就势,顺其自然。阳明先生点了点头,去了龙场赴任。后人所说的“龙场大悟”,其实最早的启蒙应在这里。

  三年后,王阳明离开龙场去卢陵赴任知县,专程来到龙兴讲寺拜见故人,遗憾的是惠休大师在一年前仙逝了。访友不着,不禁怅然写下:

  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惠休。

  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

  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洲。

  好景同游不同赏,篇诗还为故人留。

  我没有见过这首诗的手迹,只在文献中找到书写这首诗的那面颓墙。好多年过去,斑驳的墙面仍透着一股神秘力量,将我与这段属于仰山善水,大智者的友情紧紧黏在一起。每每我背诵起这些诗句,眼前总会出现一个两个飘渺的背影,给我无限的遐想。缅怀故友,王阳明在惠休大师曾坐过的禅位旁,搬来一把椅子坐下,第一次开坛传授他的“心学”思想。

  与韦陀殿成双手推车式的建筑为东西厢房,中间是10米左右宽的青石板过道,仰头见“大雄宝殿”四个镀金大字在雪雾中显现出来,更觉神圣与肃穆。这便是讲寺的主体建筑大雄宝殿,宏伟、庄严,每一个猫头檐角、斗拱窗棂都无不是大唐亦或盛唐字眼最好的注脚。

  大雪将大雄宝殿裹得严严实实,雪地上不见一双脚印,让人怀疑这场大雪是从“贞观之治”一直下到现在。我想积雪应该是从宋开始的,319年的大宋帝国因为盛唐之荫的庇护,只是薄薄的一层。到了南宋,政治的动荡与经济的衰败,加上北方战事不断,也就只能只顾各自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了。平均每6年更换一个帝王的大元帝国就更没有时间,没有心情了,加上那些游牧血统的帝王,对大汉文化的恐惧与排斥,才使得这里变得荒落下来的。

  要不是腰间忘了关掉的手机提醒,我还真忘了自己正处在二十一世纪元年,一个让人们措手不及的网络文明时代。——这个让人惊惶失措的时代,就在多次整修与粉饰也不能掩盖历史颓圮的红墙之外喧哗。我想那里的积雪也只是象征性渲染,温暖而呛鼻的汽车尾气,与纷至沓来、或匆忙或懒散的脚步都在无孔不入地提醒着现代文明的力量。季节之外的大雪永远只是文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地方志上的大事记中可以看出,明代是一个让人激动的朝代。首先是1510年,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王阳明来龙兴讲寺设坛讲学,传授“致良知”学说;1511年,辰州知府戴敏于城东门内创办崇山书院;1514年,举人董汉策于小酉山兴建翠山书院;1544年,王阳明老乡,浙江余姚人,时任辰州郡丞徐珊于讲寺内虎溪山建虎溪精舍;1556年,湖北分守道游震得于虎溪山建让溪书院;1568年,太后李凤娇赐龙兴讲寺千佛袈裟一袭;1586年,湖北分守道蔡国珍、知府赵健于校场坪建龙山书院…………一时书院如雨后春笋,学风之盛空前,这一切都是与王阳明讲学有着关联的。“旙盖云丛”之景观不逊盛唐。

  说到了佛,自然就想起了一个人,她便是太后李凤姣,这位明朝的国母,先不说她笃信佛教,作为李氏王朝后裔的她,谒拜祖先敕建的龙兴讲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让人不曾想到的是,她亲自督绣的千佛袈裟与祖先亲自敕建的讲寺虽是一种命运,却是两种不同的宿命。

  二十世纪初,沉寂了一千多年的这方山水,再一次躁动起来,土匪、强盗、绑匪、军阀与官僚相继登场。比起他们,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白皮肤蓝眼睛英美传教士,就显得“文明”多了,含蓄多了。传教士们是做了充分准备才来的,所谓准备即对中国历史与东方文化的了解,所以,他们当然也知道李世民、知道王阳明,孔夫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企图用文化的方式统治这方水土。

  一时间,庭院深深的龙兴讲寺,成了土匪、强盗、逃兵的转徙之所,僧侣们被迫下山,充军的充军,流亡的流亡。突入奇来的浩劫,让一直养尊处优的主持乱了方寸。对于主持,最致命的打击,我想应该不是单一的生存层面,尽管后来他确实死于饥饿。到最后,精神失常的末代主持,穿着那件千佛袈裟也下山了,用他因打坐太久并不矫健的双脚,一次一次丈量着这座千年古城。人们没有闲暇去留意他,这位同中国最后一个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同龄的主持,同样也体验着国破家亡的感受。饥饿与贫寒不能让中国末代皇帝成为国家与民族的罪人,只有权力与欲望。而龙兴讲寺的这位末代主持就悲惨多了,那件千佛袈裟已佛法殆尽,不能御寒亦不能果腹。

  一个寒风猎猎的晚上,饥寒交迫的末代主持沿河街彳亍前行,幽灵一样出现在洋人天主堂左侧的马路巷口。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更没有一点今夜会有某种礼遇的预感,洋传教士盛情地将他请进了贵宾房,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顿饱饭,并换上洋教士递过来的一套高档衣服。今夜的礼遇让这位末代主持没齿难忘,泪洒涕零。最后告别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准备换上那件破旧的袈裟时,洋教士终于开口,不用脱了,衣服送给你,外面风大。洋教士一边说一边打手势,态度如此坚决,他已经相信洋教士是真心真意将衣服送给自己,便坦然拱手从温暖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当这块躁动的土地再一次平静下来,人们才突然回忆起那件镇寺之宝——千佛袈裟。没有谁知道它去了哪里,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基督教徒会对一件破旧的袈裟如此感兴趣。

  明太后李凤娇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亲手督绣了999个佛像,加上着裟的高僧寓一千个佛的千佛袈裟,那个最后的佛竟是个基督徒。幸好,就在她离开龙兴讲寺后的第68个年头上,讲寺来了一位真正懂佛的人。这个人便是万历17年进士,大书法家,南宗画一代宗师;政治敏感,一有风波坚决辞官归乡,几次反复起用,最终官拜南京礼部尚书的香光先生董其昌。如今“大雄宝殿”正前方还悬挂着一幅他亲手题写的“眼前佛国”字匾。题款是崇祯丁丑年,也就是1636年,董其昌奉旨巡察辰州,也就是沅陵,不幸患上眼疾,高僧用草药治之。揭开绷带的瞬间,一个冥冥之中相识的佛国豁然呈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便虔诚地写下“眼前佛国”四个大字,赠予讲寺。

  这位从白衣寒士到礼部尚书的董其昌,也算真的与佛有缘,回家后不到一个月就去了他熟悉的佛国。

  “眼前佛国”不是董尚书的幻觉,雄伟庄严的大雄宝殿内,形态各异的八百罗汉栩栩如生,佛祖释迦牟尼金身佛光。中央靠后是一尊用整块花冈岩镂凿出来的莲花宝座,专供高僧与学士诵经授道之用。整个大殿内檀香袅袅,佛光普照,金壁辉煌,疑是佛国甚是佛国。然而,就在董尚书走后的第332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大殿里的各路神仙在成功躲过流寇、土匪、军阀后被驱逐出殿。

  中国有句俗话,请神容易送神难,据文化局一位离休老领导的陈述,显得异常的轻松与偶然。一位非常敬业的小学校长,在清扫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一根学生“拔河”用的长绳子,一种久违的青春冲动在体内萌动。学生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学,组织学生“拔河”比赛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当他的这种想法得到更多人赞赏时,一场灾难开始了。更何况那是一个熔点很低,易激动,同样易感动的时代。当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向龙兴讲寺的时候,佛祖释迦牟尼并未意识到,曾经无比虔诚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黄皮肤黑眼睛人种,会选择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将那根长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踩着阳光下的剪影,欢快地喊着号子。几分钟后,在这欢快而优美的劳动号中,只听“砰”然一声,五米高的佛祖从他那至高无上的神位上倒了下来。人类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这首优美的劳动号子,这是人类最好的音乐,它能让人刹那间沸腾与激昂起来。砰然倒地的佛祖没有丝毫的破损,一种来自人们意识形态深处,因某种虔诚而滋生的恐惧弥漫开来。人们为掩盖这种恐惧,重又喊起了激昂的号子,就像小孩子走夜路老喜欢嘹几嗓子壮胆一样。

  他们用一个改装的人力四轮车载着,开始游街窜巷。金光灿灿的佛身粘满了标语,头上戴着一个高高的锥型帽子。他们的麻烦随着他们激情渐逝而临近,不知道要将这么大一个不吉祥的庞然大物不知放回到哪里去。谁也不允许放在自家的门前。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送回龙兴讲寺,摞倒在一处颓圮的红墙之隅。

  直到1972年,龙兴讲寺成立文管所时,才突然有人提起墙外那个被遗弃的佛爷。当我们循着某种记忆痕迹找到那个墙脚时,只在一堆破陶碎砾中找到一只有些过份夸张的耳朵,紧紧地贴着墙体,静静地倾听着墙内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脚步声…………

  最后,我还要提提那个俗家弟子,以及那个定格在大雪纷纷的河滩和凛冽风中的日子。尽管那个俗家弟子在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尽管那个定格的日子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沧海一粟,可它永远鲠在每一个有社会良知、文化情结人士的胸中,时间与惰性都不能将它融化掉。

  那天,不知是因为天太寒冷,还是生命中其它的某种暗示,使他突然想起曾经将一件绣着许多佛像的衣服,放在了大雄宝殿后的一个隐蔽的衣橱里。

  那件镇寺之宝千佛袈裟,为何最终落到他手里,如今仍是个谜。有人传言是他从土匪手中用30块大洋买来的,也有人说是他在放排过清浪滩时,从一只漂在河面上洋人用的皮箱里得到的。这些都已无法考证,深究下去只会带给你一种无法释怀的隐痛。

  从跨进大门算起,他刚好用了20步走到那个衣橱,与当年送来时一模一样。当他再次重新走了一遍才发现这不是一种巧合,是一种神灵安排。这种突然在心中滋长的信念,让他感觉到飘落在面颊上的雪片暖暖的,没了以往那种冰冷的感受。就这样,他像个大彻大悟的信徒,穿着那件袈裟飘然下山了。那年冬天,雪下得比哪年都要大,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沅水岸边这座古老的小城裹得严严实实。人们都将门紧闭着,凛冽的风在街道上乱窜,爱堆雪人的小孩也玩腻了,躲进了屋里。雪下了好一段时日了,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穿袈裟的人,那个时代,人们的冷漠让生活在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来到那个渡口的河滩上。不知是要等渡船还是累了想歇一会儿,他紧抱双臂蜷缩在积雪厚厚的河滩上。雪还在一个劲地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白茫茫的河滩上,那个蜷缩的人影就像个不规范的句号划在那儿,不一会儿就从雪地上消失了。

  穿过大雄宝殿,是一个四合院式建筑。左边是弥陀阁,右边是旃檀阁,正前方坐北朝南是观音阁,这些建筑都是明清风格。绕过观音阁左边的石门,便见一“之”字形石阶,倒书而上便是直上云宵的笔直石阶,只是现代的凿痕太重。抬头可见“青云直上”牌楼高耸云天。事与愿违,拾阶而上的人并没有上天脱俗之感,倒觉得在一步步走向现实的喧哗与浮躁,走出这场从“贞观之治”开始下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

  什么时侯,漫天飞舞的雪片像剧院散场过后的人群已慢慢散去,天空空灵明朗开来。整个建筑群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纵横有致雄伟肃穆的殿院庙阁不见了踪影,只能从那高低错落白皑皑的积雪下辨别。大雪掩盖了259个王朝的喧嚣,回头,刚才走过的脚印不见了,个体生命原本就是这么短暂与无助。幸好南方的积雪时间不会太长,明天或后天,那写满历史逗号与饱经风雨洗礼的斗拱飞檐,就会重新出现在游人们仰视的位置,彰显历史的凝重与岁月的沧桑。

  朋友走的那天,我有事脱不开身不能去送他。他打电话过来说照片冲洗好后,寄一张过来。其实,我并不想收到那张龙兴讲寺的雪景照片,不想让曾体验过的伤痛太具象太真实。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收到他的讲寺雪景照片,不知是他在拍摄或冲洗时出了差错,还是同我一样在有意淡忘着什么。

作者:戴小雨

编辑:redcloud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沅陵新闻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