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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记忆:难忘的老人

来源:沅陵融媒 作者:潘一燕 编辑:余波 2025-10-14 11:50:22

老婆婆,这是人们对年老妇人的称谓,但在我的心目中,这一词语却有其专属性,它是指在我家做了近十年保姆的那位老人。每当听到这一熟悉的称呼,总能唤醒我童年的记忆,使我想起那尘封已久的过去,那些零散而有趣的往事,心中的那份眷恋依旧存在,令人心生温暖。

我自幼就生活在湖南湘西的沅陵县,直到上大学才离开那里。在我的记忆中,老婆婆是1950年来到我家的。那时的她,中等偏高的个子,脸庞清癯,体形偏瘦,背直腰挺;一身深色衣衫,大襟褂子宽脚裤,干净利索,头上緾着青布长帕,一看便知是少数民族。给我印象更深的是她的天,那时像她这般年纪的老妇人多是小脚或地瓜脚(先緾后放),不知她是如何躲过了这一延续千年的緾足恶俗的,难道清末才兴起的天足运动竟影响到了湘西这片边远蛮荒之地?这也说明她幸运地出生在一个较早接受废除緾足陋习的开明家庭。

据说她是苗族人,却从未见其穿戴有民族特征的绣花衣裙和银制首饰,是寒门出身,但她的行为作派沉稳、大气,又不像是出自社会最底层。不知她来我家之前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只知她是湘西保靖人氏,已逝的丈夫是排古佬(在江河上的放排工),只有一个女儿,三个外孙子女,家中生活不宽裕,出来当保姆似可在经济上给女儿略作帮衬。

她来我家时应是50开外的年纪,因我当时才5岁,便觉得她已很老了,拿现在的标准看,她也就应是那些跳广场舞人的年纪吧。记得母亲曾对我说,别看老婆婆现在这个样子,年轻时应该蛮漂亮的。那时我小,对母亲的说法并不以为然;现在作为年迈之人,再回顾老婆婆当时的五官轮廓、身材举止,确信此言不虚。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中,还真有不少长得漂亮的女子,宋祖英、杨丽坤便是代表。

老婆婆对我父母均以先生相称,表尊重,也示懂礼。我家有兄弟姐妹9人,老婆婆来我家时已有我们年长的兄妹5人,老五尚年幼,下面4个弟妹都是在她来我家之后出生的。因我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幼年丧母,继母系大家闺秀,十分能干,据说能手工缝制西服。母亲小时家境不错,因其酷爱读书,心无旁骛,继母待她不错,从不要求她做事,故而不擅家务。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一直都请的有保姆,母亲对毕生从事的教育工作特别认真负责,所以一直很忙,家里的事不怎么操心,幸亏有老婆婆费心劳神,几乎操持着所有的家务。

我父母原籍安徽,抗战时辗转来到湖南,所以我们没有与爷奶辈相处的经历,便将对隔代老人的亲情全部寄托在老婆婆身上,她也确实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份亲情。老婆婆来我家后,我们都叫她“婆”,既简略,又亲切,在当地,这是对亲奶奶的称呼,我们确实也都把她当自家至亲老人对待。父母亲不仅对老婆婆以礼相待,也要求我们尊重她并尽可能地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如发现我们对老婆婆稍有不敬,一定会批评并要求给她赔礼道歉。所以老婆婆在我家的近十年时间里,我们真像一家人,相处很好,其乐融融。

老婆婆说话从不大声大气,该说的不该说的,始终存着礼数。虽然她大字不识一个,却秉承着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勤劳和纯朴,一天到晚默默做事,不会偷奷耍滑,在我家待了近十年,从未打骂过我们兄弟姊妹,再忙再累也毫无怨尤。那时我们住在父母任职学校的教职员工宿舍(即沈从文故居“芸庐”),院里有十多户人家,老婆婆与大家都相处极好,从未发生过矛盾和冲突。

新中国成立初期是特别令人怀念的年代,也正好是老婆婆在我家做保姆的阶段,她那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精神和行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为了在同一时间里能做更多的事,她总是将我最小的弟妹用竹背篓背在背上去买菜、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以至于她那背着我弟妹的身影和现世安好、与世无争的固有表情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她深知我家人口众多、经济困难,几近寒酸,便想方设法地“开源节流”。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段树桩,放在院子里,等下雨或者用水浇,木头上居然能长出木耳来;她还会用罗卜缨子和芝蔴叶子做酸菜,想着法子地丰富我们的餐桌。因为人多,我家厨房用的是烧柴火的大土灶,炒菜做饭是大铁锅,那时我常学着大人往灶里添柴,却费力不讨好,总是把燃得正旺的灶火给弄灭了。这时老婆婆就会来教我如何往灶里添柴,她说一定要把加进去的柴火横竖架空才行,也就是熟话说的:“火要空心,人要实心”,既教了烧火,又教了做人,给我的印象颇深。老婆婆在每次米饭焖熟后,就会把锅里的饭装出来,将周围一圈软锅巴刮下来捏成团给我们拿着吃,中间的硬锅巴铲起来后存着放干,过一段时间再炒点黄豆,混在一起,找一有石磨的人家,把锅巴和黄豆磨成粉,就成了我们香喷喷的早餐,现在想起来似乎还余香未了。

我特别喜欢看老婆婆炒菜,因为家里人多,我特佩服她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堆尖一大锅青菜炒作成半锅有滋有味的熟菜。我还喜欢看她杀鸡,但凡有这种机会,我总会在旁边盯着,饶有兴致地从头看到尾,因而熟悉了杀鸡的全过程,知道鸡身上什么部位是不能吃的,该如何处理鸡的内脏,长大后便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在我的记忆里,老婆婆除了一身的穿戴,别无长物,只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宝贝,每天都离不了,那就是一个铜制的水烟袋,现在算是古董了。我喜欢看她吸水烟,特别愿意听她吸烟时水烟袋中发出的“咕噜噜、咕噜噜”声响,有一种用管子在水里吹泡泡的感觉,时间长了,我还学会了给她纸迷子,给她点烟用。现在寻思起来,传统的水烟袋还是蛮科学的,烟丝点燃后经过水再进入吸管,可以起到去火除杂的作用,减少了对人体的伤害。

我常盼着看老婆婆梳头,因为只有这时才能看到她藏在大盘青头帕里的长头发,并清楚她是如何将头发梳理后在后脑盘成髻,然后用青布长绕头几周,緾成一个小脸盆大的包头。据说苗族人非常重视头部,认为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难怪老婆婆一年四季都緾着头,夏天也不觉得热,因为青帕緾头是他们的服饰方式和民族传统,她对常年顶着重重的包头已经习惯了。

由于我上面是三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作为当时家里唯一初懂人事的女孩,自然与婆婆接触较多。老婆婆刚到我家那段时间,因她家离得远,所以住在我家(后来她家搬得近了,便每天早来晚归),我还跟她睡过一张小床,各睡一头,她曾说我的脚像岩头,冰凉冰凉的,却总是给我暖得热乎乎的。有一次我患重感冒,躺了几天,浑身乏力,也是她用勺子沾盐水给我背上刮痧,效果特好,我立马感到浑身轻松了。

解放初开展扫盲运动时,我正上小学,竟也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给老婆婆扫盲的任务。我用粉笔在自己的小石板上写上字教她认,最开始就是让她认识自己的姓名,此时才知她叫“李群艳”(一点不俗气),否则我会永远只知道她叫老婆婆。可惜我的扫盲壮举因种种原因没能坚持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老婆婆对我比对几个哥哥好,对我下面的几个弟妹也不是不偏不倚、完全一视同仁的,她似乎对二弟和小妹妹有所偏爱,只是表现得波澜不惊而已。也许是因为大弟太过老实,不好说话,大妹小时爱哭的缘故吧,至今这些趣事还是大家调侃的话题。不奇怪,父母对自己的子女也不是一碗水端平的嘛!

令我至今不忘的还有老婆婆给我们讲的故事和童谣,这成了她与我们交流的一种重要方式:熊娘家(ga)婆的故事使我知道了世上还有欺骗和罪恶;诸多童谣则让我感知了简单的节奏和韵律,眬领会了最原始的人生百态,也是对我最早的文学启蒙,现在还记得当年摇头晃脑念童谣时的惬意。

下面是我至今还记得的几首老婆婆教的童谣(因为只记得读音,形成文字可能不完全准确),需要用沅陵话诵读,否则会少了些原生态的韵味:

烟子烟子莫烟我,我是天上梅花朵;猪劈柴,狗烧火,貓儿洗脸笑死我。(当地冬天在火盆或火塘中烧柴取暖,常有青烟冒出,烤火者避之不及)

丁丁雀(quo),尾巴长,聪明聪明嫁(ga)姑娘;姑娘矮,嫁(ga)螃海(螃蟹);螃海香,嫁(ga)老张;老张呆(gei),嫁(ga)秀才;秀才出来拜一拜,王(黄)狗咬(e’ao)了金腰带,白狗咬(e’ao)了绣花鞋(hai);一双花鞋(hai)不要紧,千针万线绣出来。

一个铜盆(指月亮),寄到南京,我想去(qi),多少路程。

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篓;一提提到后门口,打开后门摘石榴,石榴树上有罐油,大姐二姐梳油头;大姐梳的盘盘鬏(jiu),二姐梳的插花头,只有三姐不会梳,梳的狮子滾绣球

米贵阳,米贵阳,有钱莫娶后来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鸡挂到篱笆上,过去过来哭娘娘;人家问我哭什么,打发老子娶后娘。

虫虫虫虫飞,飞到老鸦(wa)溪(qi),老鸦(wa)个蛋,X X一口干。(老鸦指乌鸦,XX为孩子的乳名,这是哄孩子吃饭的童谣)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wei qi)学打铁。打铁难扯炉,我要学屠夫;屠夫杀猪,我要学读书;读书认字,我要学戏子;戏子难帮腔,我要学和尚;和尚难念经,我要学当兵;当兵难跑路,我要学开铺;开铺难数钱,我要下桃源;桃源事不好,我要学背草;背草难转弯,我要学当官;当官难讲(gang)理,我要学讨米;讨米难叫(gao)化,我要学打架;打架难背捶,你一捶我一捶,回去(wei qi)!

一颗米,舂(chong)到底,不是他,就是你。

大头大头,落雨不愁,别人有伞,我有大头。

麻雀走,墙上坐,叽叽喳喳骂哪个,骂XX,嘎嚓货!(XX为孩子的乳名)

清早起,白头霜,麻雀冷得颤糠,麻雀又有一身毛,遭孽冷得活东逃。

这些童谣饱含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乡土气息,当地人文盛行,哺育了一代代文艺青年。时至今日,我仍感觉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对诗歌有着特殊的爱好,我的中学同学退休后组织和参与各种诗社的不在少数,他们诗雅聚,乐此不疲,应该是从小的环境熏陶、天性使然吧。

老婆婆在我家的这段岁月,我们家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有着难得的举家齐全,这也是我生命中最自在、最无忧无虑的年代,每每回忆儿时的温馨生活,我脑中浮现的场景也大多集中在这个黄金时段。

然而平静惬意的日子随着老婆婆的离开有了变化。1958年,老婆婆来我家的第9个年头,她外孙女生孩子了,需人照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好告别我家。此时我最小的弟弟一岁多,我们请保姆维持了不长时间,几个小弟妹就被送进了父母所在中学开办的托儿所,稍大后则进了县里的幼儿园,结束了我家请保姆的历史。

即使这样,我家与老婆婆的联系并未中断,我们四个大孩子先后外出上大学了,几个小弟妹还会找各种机会“顺路”去老婆婆家蹭饭吃,或给她送点小东西的;有一次弟妹们见她在附近打猪草,还请她来家,等爹妈回来后一起吃了顿饭。我们几个大孩子有回家的机会,也一定会抽时间去看望老婆婆,虽然她离开我家了,大家并没有断绝与她的来往。

光阴荏苒,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1975年的一件突发事件,无形中极大地提升了老婆婆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使我对老婆婆从儿时的感到亲切、喜欢提升到了崇敬、佩服,以至于终生难忘。

1975年9月上旬,我那在沅陵一中上着班的母亲忽感身体不适,自己走着去了医院,本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遗憾的是当时还处于历史上的非常时期(文革),医院的混乱状况可想而知。母亲住院期间碰到了不可理喻的人和不应发生的事,致使我的母亲竟然在几天之内的9月13日撒手人寰。当时我的兄弟姐妹散居全国各地,只有二弟在当地农村的一个中学工作,他专门请假进城照顾住院的母亲。当母亲病情加重时,学校和县教育局领导都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却无法扭转母亲病情急剧恶化的局面。得知母亲不幸去世的消息时,我二弟整个人都懵了,那时他才20出头,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9月13日,当地的天气还相当热,谁也想不到50多岁的母亲会突然去世,大家在思想上和物资上均毫无准备,急需棺木入殓迫在眉睫。正在一中领导和家人束手无策的紧急关头,忽然传来一个令人不敢相信,却是千真万确的消息:老婆婆得知我母亲突然去世,不仅让外孙女全力帮助我家料理后事(负责给我们从全国各地赶回的一大家子人做饭),还全然不顾自己已是75岁高龄的人,并不在乎民间风俗有何禁忌,毅然决定把自己选材优质、加工精细、油漆考究、保存多年的寿材让出来,使我母亲得以及时入殓,之后的追悼会和安葬仪式也得以如期顺利进行,维护了我们家庭及母亲应有的尊严。

老婆婆在关键时刻作出的义薄云天之举,大千世界,几人能做到?评价再高都不为过。这既证明了老婆婆的侠义仁心,也说明了母亲在老婆婆心目中的地位。多年的相处中,母亲对老婆婆以礼相待,老人的报答之情,至沉至切,义重情深,莫过于此。

难得的人间恩情一桩,令我没齿难忘。

也许是因为自己已进入耄耋之年吧,再回顾与老婆婆的一次交谈,感慨颇多。

那是我多年前的一次回家探亲,照例要去看望好久不见的老婆婆。记得是在一个午后的黄昏,来到她家新搬进的木板房,这次我发现老婆婆的水烟袋换成了长杆烟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们围桌而坐,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也简短地回答了我的一些常规问话,具体内容早已忘却,但老婆婆不经意间对自己一生的结论——“没意思”三个字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时至今日,我也是年迈之人了,再回想当年老婆婆带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说出来的“没意思”三个字时,我才真正理解了它那沉重的内涵。老婆婆一辈子带过的孩子至少有12个:她的女儿、外孙女,我家5个弟妹,她外孙女的5个子女,带孩子成了她生命的主题,捆绑了她的一生。辛苦一辈子未为自己活过一天,是中国亿万劳动妇女一生的写照,只是老婆婆的经历更为典型。真可谓:尝尽人生百味,唯留一声叹息——“没意思”,透着一股洞穿世事的通透和无奈!

老婆婆在我母亲去世5年后病故,享年80岁。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她的墓地与我父母的合葬墓竟在同一座山上,相距仅20来米,不知是偶然巧合,还是上天的旨意,令人感到欣慰。

往事随风而去,留下的只有回忆。愿我的回忆能证明她来过这个世界,并带给她迟到的心灵慰藉。

愿天堂里的老婆婆,一切安好!


【作者简介:潘一燕,女,1945年出生,小学就读于沅陵县立一小(现鹤鸣山小学前身),初高中就读于沅陵一中,武汉大学毕业,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退休,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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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沅陵融媒

作者:潘一燕

编辑: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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