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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跳 香

作者:龚由青 编辑:redcloud 2010-02-07 15:29:32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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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  香

文/龚由青


  木王村因木王树而得名。这木王树也太神奇了,九寨十八峒都知道它的名气。先辈们谁也不晓得它到底有多大岁数,谁也不晓得它到底叫么名字,谁也不晓得它从么时际起开始喊“木王”的。树的巨大、树的高耸让人着实吃惊。木王树有一条大枝杆向东南方向伸出去,跨过了小溪,伸到一个村寨上空。下雨时,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恰恰落在寨子里,所以这个寨子就叫滴水坪。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打了一个炸雷,把木王树西南方向的一条大枝桠劈断了,这截枝桠掉入溪水沉入潭底,于是西南方向靠潭边的寨子就叫沉木潭。每当太阳西下,木王树巨大的树冠形成的影子罩住了东北方向的一个村寨,所以这个寨子就叫树荫坡。再加上木王溪,四个寨子组成了木王村,故尔木王村这个土家山寨也就远近闻名了。

  跳香就在溪坪进行。老辈人传下来,跳香是土家人最神圣的节日,进入九月之后,举族相庆,祭祀大地之神与五谷之神,狂欢整整一月有余。从前,跳香只能在“太”中进行,太,汉语就是大殿的意思,当时村子里的太就在木王树下,其建筑十分奇特。可惜文革中,所有的太都被“破四旧”破为殆尽,只剩下一块空荡荡的溪坪。

  巴嘎子说,就在溪坪跳吧,如果再不抢救,闹沙公死后,哪个跟我们开坛请神?天宝老汉问,装玉女的是哪个?定了没有?巴嘎子笑了笑,是你屋节儿哩,她祖宗三代是闹沙,只有她懂得多一点,选来选去还是选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天宝老汉嘴巴抿得紧紧的,板着脸,毛着眼晴说,你们跳是跳,老祖宗的规矩乱动不得的呵,这不是搞味嘞!巴嘎子眼睛朝上头来的几位领导瞅了瞅,解释道,天支书,那当然要加花的,这是开发旅游项目,当然要包装得更好一些。明天你看嘛,保证好鲜板。几位大领导被逗笑了,看来他们很支持巴嘎子,天宝老汉也就不再作声。

  溪坪中间是由十五张大方桌垒成金字塔形的祭坛,上面站着一只极度夸张的大黄狗,在蜡烛摇拽香烟缭绕之中仿佛要腾空而去。据传,这是土家人的祖先——盘瓠。

  以祭坛为中心,四周均匀地排放着十二张大方桌,围成一个圆圈。所有大方桌全用红布围住,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每张桌面上静静地竖着一个稻草把子,用青布扎紧顶端,撒成一个圆锥状,墩墩实实的样子。其实,每个稻草把子里站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土家姑娘。

  土家人使劲打出激越人心的锣鼓点子:打打将朴朴将,打打将几将,几朴几,将朴将……四把唢呐运用明亮的平吹,曲调古老生动,气氛非常柔和饱满。参加跳香的和看热闹的人很多,象一堆堆鸭子铺满了溪坪。

  骤然间,咚!咚!咚!三响火炮之后,呜呜牛角声仿佛从天而降,悠长而又遥远。闹沙公身披红黑相间的道袍,陡然出现在祭坛边,手执司刀绺旗,脚踏檀板铜铃,叮叮咣咣伴随着浑身一阵阵抖响,绕坛三圈之后,从背后登上刀梯往坛顶爬去。

  闹沙艰难地爬上坛顶,立于大黄狗之前,用一种沙哑苍老的音调,开坛请神。

  酹赛十月明香大会,土家弟子拜请盘瓠先皇。拜请上宫三十三天,昊天金阙,玉皇大帝。东极清虚,南极天黄,西极杜令,北极紫微,中央雷祖。拜请太上老君,灵霄菩萨,金童玉女,五谷之神。我左手托天,右手托地,吆喝一声,万神降临!

  随即,闹沙公一个旋风大展,翻滚落地。此时此刻,锣鼓唢呐齐鸣。突然,十二张桌子被人掀开红布,从桌底拱出三十六神君。每个人头上戴着戏脸壳子,赤脚光身,胸膛与背心用红黑白三种颜色涂成鬼怪模样,逐一跟着闹沙公手舞足蹈,围着祭坛旋转。

  最后出场的是金童玉女。巴嘎子装扮金童,节儿装扮玉女。因为金童玉女是土家族真神,在跳香中又是最后一场重头戏,故尔尤为神奇尤为隆重。当看见金童玉女从巨大的木王树上飘落下来的时候,众人狂欢万人跺脚齐声喝彩:瓦味梭!瓦味梭!这个出场方式就是巴嘎子策划的,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整个场面极为热烈,情绪十分疯狂,令人感受到先民们那种天真直率和不加遮盖的朴拙,并体悟出早期人类的混沌与野性。

  旅游局长对省委工作队龙队长说,跳香肯定是一个很有开发价值的风情旅游项目。

  暮霭似一道轻烟,似一床轻轻纱帐子罩住了整个木王村。皓月慢腾腾地从东岗露这半个脸来,首先照亮了天宝老汉的半个堂屋,然后很快照亮了寨子前面的小溪,以及白天跳香的溪坪,溪坎上的土公路象一条银灰色的飘带绕进了大山里头。对门弯里,是一片果树林,月光下很是奇怪,凭空涌起了无数黑黝黝的小包,一重一重地起伏不断,幻觉中还有金光点点哩。那狗日的巴嘎子要发财了,碰上了大年,密密麻麻的果实好多哟!到底年轻人胆子大敢想敢干,天宝老汉内心有那么一种酸溜溜的感慨,赶紧在桂花树下摆好花生、细梨、烟茶,伸起腰来又望着月亮出神。“唉,老了,不中用了,经常头晕,该了结这桩心事啦!”天宝老汉轻轻叹息道,巴哧巴哧抽起了大烟袋。忽尔,从晒谷坪上传来儿歌声:跳香跳香,天地开张;金童玉女,飞到树底。哦,是他的大孙子在组织伢儿们学跳香。天宝老汉更想起来了,白天借来的大方桌还来不及退还,都摆在晒谷坪码得高高的,要是这帮小把戏翻上跳下,摔坏了腿脚是不得了的事情,如今小伢儿都金贵,这小杂种……

  “改革——快回来——”天宝老汉扯长颈梗做死的唏,烟袋锅子敲得呱呱的响。

  一会儿,一个七八岁的小伢儿满头大汗地跑来,气鼓鼓地瞟着公公,一脸厌忤相,才穿的新衣服就弄得满身是泥巴。这都是天宝老汉惯蚀坏的,有么法子呢?两岁就死了娘,公公不把孙子当口气?天宝老汉抓了把花生塞进改革衣袋,轻言细语哄他:“快去把光头组长、文叔、雷公公、乔婆婆都喊到我屋来。”“是商量跳香的事么?”改革兴致勃勃地问。“小伢儿莫多嘴,就讲公公请他们来有要紧事情商量。”

  天宝老汉今年六十大几了,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闪下眼就差不多要进土坑了。已过的日子想不得,一想就叫人寒心。有人背地里议论他命苦、八字丑。

  听木王村老人讲天宝以上三代都是独根,天宝爹近五十岁才得他,因此取了个“天宝”。同辈人都叫他天宝日,土家人有这种口语习惯,爱把人名称呼加上尾音日;天宝老汉在生产队时曾获得过巨大的荣誉,当过省劳模,为少数民族争了光;七十年代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后来又当村支书到现在,所以青年人都叫他天支书;只有寨子里的小伢儿一律叫他天公公。然而,他三十多岁就死了堂客,丢下两个儿子,大儿叫麻雀,小儿叫画眉。为了让两个儿子能上学读书,他又当爹又当娘,一年到头苦生苦死,竟也能让儿子都读到中学毕业,然后又盘亲聚肚,把家境搞得撑撑抖抖活活便便。

  天宝当村支书,既要忙公务又要管家事,确实忙得屁股两头冒烟,曾经有很多人给他提亲,劝他再找一个伴,也好当个帮手料理一下家务。天宝却说,天底下哪有这么适合的人呢?我有小孩,她也有小孩,两家加起来不是反而更辛苦?再说,有哪个女人能象三姐一个样?听话听音,来人听懂了,晓得天宝跟以前的堂客感情太深,从此再无人多嘴。

  那年盘了大媳妇,第二年就生下个胖小子。刚满月,天宝老汉就把月伢儿抱到屋外晒太阳,据说这是土家的风俗习惯,叫沾天光灵气不遭灾星。天宝老汉迈着山里人那种特有的磨盘步,把月伢儿抱在怀里攮过来攮过去。寨子里的少妇老女纷纷围拢来:“啊唷,好大!”“啧啧,好乖哟!”乐得天宝老汉从鼻腔里发出一连串炫耀的空空响声。确实,当天宝老汉体验到公公抱孙这种天伦之乐的愉快时,使得他相信“有人才有世界”这句古老的俗话更有道理了。

  把孙儿取个名字吧——天宝老汉抱着月伢儿在全村转了个圈还没有想出来——嗯,要取个有意思的名字。可惜天宝老汉只会做阳春,文化太少,根本想不出。当把月伢儿递给大媳妇喂奶的时候,麻雀背一大捆柴回来了。麻雀初中毕业,在大山里算是有点墨水儿的人,于是天宝老汉就要他取名字。谁知麻雀脱口而出:“取个改革!”做爹的大为不满:“只你,不管做么事投撇脱。亏你读过书,取个名字都不会!”可是大媳妇在房内接腔:“爹,这个名字好。日后画眉添了孙就取个‘开放’,很有意思的!”嗬,多会顺人心的媳妇,一个下午,天宝老汉喜得合不拢嘴巴,记得那一次夜宵给大媳妇起码打了二十个荷包蛋。

  俗话讲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话很灵验,就象大自然中有天高大旱、水害火灾一般,不知不觉会把灾祸降临人间。改革刚满两岁,年纪轻轻的大媳妇患急病死了。天宝老汉悲痛得比麻雀还要伤心,用自己的寿木装殓了她,又亲自给她团了坟。俗话又讲屋漏偏遭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大概由于伤心过度,天宝老汉接着又大病了一场,山里人都讲是偏头风,左边脑壳痛,一拖就是半年,村寨上下都说他到阎王那里打了个转身。

  真是好人多磨难。天宝老汉小心翼翼地熬过了背时运,老前年又为画眉娶了媳妇,名叫节儿。节儿原先在娘屋不怎么出奇,可是嫁到天宝家后,女过十八变,人品、心胸、划算、做场,样样精能,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土家好媳妇,许多老年人都夸天宝日走了老运。

  改革五六岁时,麻雀人一筒卵一条跟青年人到东莞打工去了。尔后节儿生下开放,天宝老汉又添人进口,加之节儿贤惠孝顺,日子倒也舒心。

  如果用土家人那一套古朴的旧脑筋看问题,一定是天宝老汉前辈子造了什么罪孽,要他这辈子必须偿还,大难偏偏又落到他头上。去年夏天,画眉在赶场回家的路上被癫狗咬了一口。由于治疗不及时,一个月后,可怜他门高树大的小伙子痛苦地死去。人们都知道,癫狗咬过的病人在临死前那种难以忍受的挣扎的模样了,简直令人心碎肠断。哎呀天啦,天宝老汉至今想起画眉临死的场面,心肝还象刀剐一样疼痛。天宝老汉的喉咙哭哑了,节儿的眼泪哭干了。

  亲朋好友都来劝,天宝呵,菩萨雕就的,八字生就的。画眉少死,只有这一点阳寿,你也莫悲伤过度呵,人总是要想前程世界嘞。节儿反正是你屋的人,但她年轻呢,要想办法挽住。你要把麻雀喊回来,到东莞打么工呢?不要到外头捉得个丁丁雀,屋里丢了个大鸡婆,那就划不来哩是吧?反正男女之间不就这么回事嘛,麻雀回来和节儿坐拢来不就成了?

  果然,麻雀回家后同住一栋屋,同吃一锅饭,还不是树杆子和树影子,两个人总是到一起嘛。唉,总算这一家子还能七脑八伤团拢来,这就是天宝老汉的最大幸福。一阵凉风吹过,月月竹传来轻音乐般的声音,天宝老汉今晚太高兴了,抬头望了望又圆又亮的月亮。等寨子里几位老人长辈拢来时,要麻雀把他们的婚事跟公公伯伯叔叔婆婆们通通话,话丑理正,过几天就去乡政府办理结婚手续。

  村坊里几个前辈差不多来齐了,节儿逐一给他们筛茶装烟。只差文叔没来,大家就天南地北乱扯,先议论白天的跳香,夸节儿的扮相好看,然后又谈到王二佬媳妇跟婆婆打了架,最后乔婆婆就发布了树荫坡李氏堂客偷了人的新闻,大家哄笑不已。

  突然从溪对门飘过来山歌子,扳起高高的尖腔,象锥子一样钻进了人的耳朵。

  月亮出来亮堂堂,

  摆根板凳好歇凉,

  一头坐着黄花女,

  一头坐着小情郎。

  一听这声音,节儿的脸就唰地红齐耳根,可惜月亮天看不见。她只是很随意地朝溪那边的果树林瞟了瞟,心里跳得厉害,忙用手扯紧自已的衣角。

  土家女人有土家女人的美。节儿稍微打扮一下就显得十分好看。她穿着白底起小花的便衣,挽起高高的发髻,斜插着一根明晃晃的簪子,头顶上还别着一把弯弯的银梳子。似乎每一根头发都梳理得十分伸妥熨贴,把那张细白的脸庞衬托得棱角分明。

  那天节儿到桑树溶打猪草,碰到了猪最喜欢吃的乔叶莲,于是码起五尺高一大运,从龙头冈斜下公路几乎是梭下来的。因为太重太重,平路上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节儿坐在石头上歇气,又饿又渴,望着好大一运猪草又舍不得丢掉一些。正在为难,突突突一阵响,巴嘎子开着一辆小四轮驶来。

  “嘿!这不是节儿嘛,背不动了吧?我来跟你帮忙!”

  边说着话,巴嘎子早就跳下车,把猪草往车厢里就甩,然后请节儿坐在驾驶室右边。一时三刻,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不一会儿就到了果树林边。巴嘎子说,节儿请到我新屋看看,喝点水吧口一定很渴了,另外请参观我的US密桔,这是高位嫁接而成功的最新品种,还有金秋梨,今年开始挂果,还有弥猴桃,最新的地垄栽培技术……弥猴桃是么你晓得啵节儿?巴嘎子问道。节儿摇摇头。巴嘎子哈哈大笑,说,就是本地的羊桃子,走吧,等会儿我帮你把猪草送过溪。节儿说,难为巴哥了,真的我还从来没正二八经到过果树林呢,而且巴哥尽讲些新鲜东西。

  两人走进果树林,满目尽是青黄青黄的果实,一股浓重的果香弥漫在空气中。拐了个弯,一幢淡绿色的小楼房呈现在眼前。特别令节儿疑惑不解的是屋顶上放着一只大白锅,朝着天空,那不是积雨水么?不晓得巴嘎子搞些么玩意儿。

  进大门之前,节儿笑了笑,问道:“巴哥做么把房子装饰成淡绿色呢?”

  “和果树林一个颜色,鲜板些。”

  走进客厅,节儿被这里的摆设惊讶了,脱口而出:“嗬,好客气,跟电影里头一个样!”

  巴嘎子拉开冰箱,取出两听黄葛汁,啪的一拉,递给节儿一罐。节儿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巴嘎子又递过来一罐,并取出一袋夹心饼干,说:“不着急,休息片刻,先吃点东西。”

  巴嘎子又把大彩电打开,正在播放一个爱情生活片,就走过来跟节儿解说,那个夏童小姐是江姗装的,演得好好!节儿大开眼界,但更加惊讶:“我们木王村收不到电视的,你怎么收到了?”

   巴嘎子得意忘形地大笑:“你还不知道呵?村村通电视是西部开发的一个重要项目。你看到屋顶上那口锅子吗?它就是电视接收器,从天上卫星把电视接收下来的。上个月,扶贫工作组送来了,先在我这里安装调试,之后就要牵线到全村,很快,大家都会收得到电视了!”

  “巴哥你真可以!”

  “可以的还有更高级的东西呢。”

  “是么?”

  “电脑。你看见过吗?”

  节儿摇摇头,内心象翻江倒海似的。虽然她只读到小学,但天资聪明,隐隐约约感觉到,在土家大山里能拥有电脑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一定有志气、有作为、而且有本领,单从这一点,内心深处就无比佩服。想到这些,红云开始从脸颊升起,很羞涩的,眼晴朝站在窗边的巴嘎子瞅了瞅,他乌亮的头发象上了一层油,梳得相当讲究,几乎每一根头发都很到位。白衬衣外套了一件夹克衫,淡青起隐格花纹,非常得体,只是脸巴黑黑的,而且疣子很多,比较剌眼。关于巴嘎子的传闻节儿又不是不晓得,他曾经臭名远扬。

  巴嘎子到北方当过五年兵,复员回来的时候一概说普通话,逗得乡人哈哈大笑,背地里就骂他卖祖宗,肚子里包谷屎没屙完就洋腔怪调。有一回赶场到供销社买调羹,乜斜着身子叫老张:“喂,买匙子!”

  “买么?”老张是个老少和三班的人,已五十大几,可能没听清。

  “买匙子!”

  “买狮子?”供销社几时有狮子老虎卖呢?老张皱起了眉头,由于思考与分析慢慢合紧了嘴唇。是么狮子呢?莫不是给小孩买的一种玩具?老张到底做了一辈子营业员,忙解释道:“同志,没有没有。”

  “哎——怎么没有呢?呶,那不就是吗?就是喝汤那个匙子,懂吗?喝汤呀!”巴嘎子忙做手势以助说明,就象这些乡里人好蠢,连匙子都不晓得是么!

  “哦,调羹嘛,做么叫狮子老虎呢?”老张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大笑。

  此后,该典故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碰见巴嘎子皆戏谑道:买狮子老虎去呀!还有,巴嘎子出义务工整修公路时,专门用一张解放军画报包中饭。吃完中饭后,他就铺开那张画报,与众人一起欣赏画报内容,用手指点着其中一位军官道,这位曾经当过他的师长,年轻,现在调到中央军委去了,好狠!嗯,这位姓代,是他的战友,狗日的现在当少校副团长了!逗得左右哈哈大笑,但他不笑,一本正经的样子。另外,巴嘎子脾气丑,在外面爱扯皮打架,几次被抓进公安局。有一回,他与两个战友在县城相遇,一起邀到三夏大排档喝酒,也不知为么,城里的一帮小赖子找他们麻烦了,他趁着酒性冲到前面扯开胸脯:“老子当过特种兵,走南闯北,么场面没见过?到巴基斯坦修公路,到云南边境缉毒扫雷,身上子弹升打升!来来来,小卵日的要搞老子一个一个揪死你们!”吓得那帮小赖子作鸟兽散。

  在本地总与乡干部村干部搞不好,并瞧不起他们,尤其瞧不起天宝老汉。他给天宝老汉取了个浑名——马克思。背地里骂他是木鱼脑壳,一辈子就只记得毛主席语录。前些年,巴嘎子编了一些四言八句在老百姓中流传,比如,乡里有批好领导,个个都是打牌佬,生产生活从不问,只管罚款和上交。这狠狠刺伤了一批人的自尊心。而且,在平时扯闲谈的时候,他可以扳起指头骂干部,从村委会一直骂到乡政府,哪个贪污扶贫款,哪个行贿受贿,哪个喜欢吃花酒玩小姐,哪个作风霸道水平低,都如数家珍。因此与当地的关系搞得很僵很僵并遭干部忌恨,久而久之,败张他的人多,理解他的人少,名声被某些人越搞越臭了。于是,落得如今三十大几还没娶上媳妇,仍然光棍一条。

  巴嘎子的人生转折点在于西部大开发的绝好机遇,他的人生价值实现在于省委扶贫工作队来到木王村。巴嘎子说,河里的矶子岩头都有个翻身之处,我就不相信这一辈子搞不出个名堂!省委工作队龙队长确实看上了他,也看准了他,评价他“胆大、心细、好学、有头脑”。

  古话说,成者王败者寇。特种水果开发的成功证明了巴嘎子带领土家人科技致富奔小康的路子是对的。上半年的村民选举会上,巴嘎子当选为木王村村长。

  走进电脑室,好象到了另外一个天地。节儿怯生生地问,这就是电脑?巴嘎子点点头,这是奔腾3,目前最好的电脑。你看呵,我跟你演示一下。

  巴嘎子在一把能旋转的老板椅上坐下,打开电脑,很快点出“XIBU网站”,再次点击,电脑里立刻出现特种水果市场的网页。

  “节儿你看,US蜜桔在北京上海可以卖到五、六块钱一个。”

  节儿咋舌称奇:“哇!么桔?有那么金贵?”

  “US蜜桔,一种优质水果。你先进来时看到左边那一片桔林吗?树上的每一个果实都必须用定型器套住,致使每个桔子一样大小,一样光泽,很漂亮的。更重要的是好吃,营养价值高。”

  “啊,”节儿惊呼道,“巴哥好厉害哟你!电脑么都晓得?”

  “当然,现在是信息时代了,通过电脑,你可以知道全世界的事情。很简单的,只要有电话线,就可以上网。以后就是网络经济,电子农业。你相信不,节儿,有很多先进技术就是在电脑里学会的。比如长沙隆平高科技公司,北大农科所,上海食品研究院,我们经常在网上联系,向他们请教。”

  节儿有些自卑,牺惶地叹息:“可惜我的书读少了,文化太低,搞不懂呵。”

  巴嘎子咧开大嘴大笑:“一切可以学习嘛!我现在还不是正在读电脑大学。以后有空,就到我这里来玩电脑。真的,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我文化低,也能学电脑?”

  “能,不复杂,很容易的。你不相信,我跟你作个示范,因为电脑的软件都设计好了的。比如,Flash动画软件。”巴嘎子连击两下,屏幕上显示出卡通形象,“这是5.0的,我们可以制作出跳香中很多的形象,包括服装、面具、女人的头饰,还有动作,等等,对我们的跳香节大有帮助。”

  节儿看入迷了,问道:“也可以制作金童玉女的样子罗?”

  “当然,不然的话我怎么要你学呢?你又是装玉女的,完全可以很好地自我设计。”

  节儿脸上立刻泛出阵阵红晕,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地点了点头:“好。”

  巴嘎子突然象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亮的,正二八经告诉节儿:“跳香作为一个风情旅游项目已经定了下来,将来木王村很有搞头。我有一个规划,准备把旅游做得更好更大,还打算在电脑上开设一个网站,让全世界都知道!”

  节儿立刻被感染了,显得有些兴奋,但收敛笑容之后,沉思了一阵,忐忑不安地说:“我跟你讲巴哥,天公公有些不喜欢,他不准……不准我跳……”

  “那怎么行呢?这关系到我们村今后向什么方问发展的问题。再说,也是为我们土家人争光呵。不是我多嘴,你屋天公公真是木鱼脑壳!木鱼脑壳,敲不灵的!看不到前景,看不到效益。节儿,我还打算挑选几个女娃子,由你带队到省城艺校学习去呢,不仅要保留跳香的原汁原味,还要加花,加入艺术,才有生命力嘛,对啵?”

  节儿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巴嘎子,胸脯一起一伏,静静地听他讲了很多很多。

  突然电视里传来娇滴滴的嗔笑声,接下来就是夏童和荣老板那种撩人心田的接吻画面。节儿倏地看呆了,仿佛觉得连自己都透不过气来,怀里有一只猫爪子在抓,热血上涌得厉害,脸颊涨得绯红,害羞得立刻勾下脑壳不敢再看。但是电视又象磁铁般吸引着她,她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生怕那个接吻的镜头演完。就这样毛不是、草不是地熬过了几分钟。等节儿不好意思地抬起脑壳坐直身子的时侯,电视里已唱起了片尾歌。

  巴嘎子在节儿的斜对面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说:“戏演得好吗?”

  “好,好。”节儿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子。

  “荣老板人最好,一直缺一个帮手,等他得到夏童小姐的爱情时,戏也要演完了哈哈哈!”

  节儿微微一笑,脸上泛出纯真与朴实:“巴哥,依我看,你现在什么都好,也就是缺一个帮手……俗话讲得好,男儿无妻家无主嘛!”

  “难呵,阴差阳错的事情,差的我看不上,好的又嫌我年纪大,这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唉,目前正繁忙呢,等我把神仙垭千亩水果基地搞好后再说吧……一个人也还自在!”巴嘎子作了个潇洒的手势,脸上显出毫不所谓的神态,但话锋一转,充满着对节儿的关心,“你呢,节儿?俗话说女儿无夫身无靠。”

  节儿的脸又一次唰地红了,但尽量克制着心慌意乱:“巴哥看你,又不是不晓得,画眉才去好久?我怎么好提这些事?”

  巴嘎子连连说:“是的是的,我心直口快。”

  节儿说:“还是谈谈你自己吧,三十几岁没成家……”

  巴嘎子赶快抢过话头:“三十几岁没成家,烂船做条烂船扒。”

  节儿说:“莫,三十几岁没成家,烂船做条好船扒!”

  巴嘎子说:“嗯,第一次听到有人鼓励我。”

  节儿说:“不是鼓励,我说的是实在话……好,巴哥,难为你,我要回去了。”

  节儿立起身来,慢吞吞地走过茶几,走到巴嘎子面前的时候,就被巴嘎子一把抱住了。节儿马上感到一种窒息的瘫软,巴嘎子的手好有力哟,象绵姜藤一样箍住了腰身,刹那间,那种不同于画眉的男人气味浓浓地侵袭过来。这是一种久违了的阳刚之气,节儿旋即感到浑身躁热,呼吸急促,几乎不敢睁开眼睛看,只是浑身软软地倒在男人的怀里。巴嘎子也学电视里头一样,用大嘴巴吻了节儿的脸颊,然后附在她耳边说,节儿,你是我们木王村最乖的女人。紧接着,巴嘎子的手从衣襟里插进去,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大奶子,揉了这个又揉那个……节儿不能自制,刚死男人,又年轻,大腿间忽地涌出潮水。

  就这样,两人越箍越紧,又相拥了几分钟。节儿气喘咻咻,已经忍不住了,但忽然想起自己是来打猪草的,浑身上下弄得脏污污的,就下意识地说:“巴哥,我一身汗臭,不干净,下一次好不?”

  巴嘎子象顽童般地笑了:“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节儿,我绝不会欺负你。但我相信,我等着你……”

  节儿默不作声,巴嘎子的话令她好感动好感动,顿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里象飞进一点小碴子,胀胀的,泪水就滴了下来。

  松开手之后,巴嘎子说:“你等一下节儿,我送你一瓶风油精,有时心里不舒服可以拭点。”

  节儿趁巴嘎子取风油精时,赶紧把泪珠抹干了。

  “我还送你一瓶香水,有么蚊虫沙蠓子咬了拭点,不痒不肿,尤其对小伢儿有用,你屋开放一定喜欢。”

  节儿一齐接了。

  月亮已经升得好高了,文叔也来了。麻雀给各位都添了茶水,便扯起了开场白。

  “今天跟大家请来,就是谈谈我和节儿的事情。平常往日,舌头和牙齿都兴碰张一下,节儿你说呢?我当哥哥的如果有些不对的地方,就请节儿多多原谅。我喜欢节儿,今后我要对节儿更好,不管么事我都让他三分。请大家相信我,我有用不完的力气,不管一切挑轻背重,田里山上,我一个人上前,全不要节儿操心费力。我家的情况,各位前辈是晓得的,今天就算是个通族,过几天我想请乔婆婆去节儿娘屋求亲,表示尊重娘屋人,对啵?”

  乔婆婆说:“做事要正当明份,礼行要安到边。”

  光头组长说:“节儿,你们的事我也讲两句。作为我这个隔房的长兄来说,一直是关心天宝叔屋里的事情的。你也晓得,这几年来家运不顺,节儿你要多多体谅。老弟媳妇和哥哥坐拢来,古往今来,天公地道,我们土家人最讲究仁义二字,这是好事情好事情……”

  文叔插言道:“生是向家人,死是向家鬼。”

  光头组长接着说:“节儿,天宝叔屋里场火还是可以的,你来了三四年难道还不清楚?不愁吃不愁穿,宽大的木屋好打住。再说,麻雀也是不错的,虽然是个直筒子脾气,但会心疼人,你嫂子害病那时际,整日整夜是怎样伺候的,那情形,连我都做不到;再说,天宝叔人最好,对你还不是象女儿一样看待?你们还有两个宝贝儿子,又乖又在行,将后来,福都享不尽哩!”

  天宝老汉磕了磕大烟袋,听大家把家事扯到心坎上去了,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刚才都讲得很好,节儿呵,我相信你也一定听进去了。不是天公公催你,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我已六十花甲,当了二十多年支书,把这一桩心事了结,死了也就闭眼睛了。如今政策好,我这把老骨头也还硬梆,只要肯做,一年到头有饱饭吃,有新衣穿,过年杀一两头大肥猪,也就心满意足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舒舒服服,日子怎么不好过?好,好,过几天到乡政府去领结婚证,我还要正二八经操办喜事,请众人多喝几杯喜酒哩!”

  大家乐呵呵地笑,吃了一阵又讲了一阵,乔婆婆见节儿一直闷不作声,就说:“节儿,你的意思呢?”

  节儿说:“各位前辈都在这里,我是向家的媳妇,晚而之晚。俗话讲,人象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我节儿命苦,不幸年纪轻轻丧了男人,这是好伤心的事情,不提他便罢,提起来眼泪水往肚里落。算起来画眉刚刚才去大半年吧,唉,现在就商量坐拢来的事情,心里总觉得对不住画眉。”

  文叔打断节儿的话头:“俗话说,牛栏起到田塍边,肥水没落外人田,没有关系的,又不是把你节儿送到别处去,那要么紧?”

  天宝老汉接着说:“节儿也是一番好心好意,我晓得。手背手心都是肉,只要对得住堂屋神龛上六个字,不要紧的!”

  节儿想了想,又说:“是的,我也晓得大家是关心我。刚才麻雀哥说请乔婆婆到我娘屋去求亲,这才是正当明份的事情。不过我爹我娘的脾气很古板很倔头,若是哪一根筋没理顺,或者闹僵了,那就难扶上坡岩了。再说,眼下又正在忙跳香,暂时还难脱身。我想,还是等我几时有空回娘屋一趟,先跟我爹我娘做好疏通工作,然后再按礼行办事不就顺顺当当么?”

  乔婆婆打着白哈哈说:“要得要得,大小是理,长短是棍,就按节儿的办。”

  大家一致认为节儿的话在理,又考虑得周祥,也就点头称是,说,天宝老汉也不必太着急,好事不在忙中,腊肉煮在锅里,节儿横竖是你屋里的人。

  跳香已跳到第二场,省电视台作了一个专题片《走进湘西》连续播放,还有各家大报小报都作了相关报导,一时间,木王村土家风情旅游被炒得火爆,游人趋之若鹜。

  十二张大方桌上的草把子突然动了起来,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技巧,草把子在这些土家姑娘手中,忽尔旋转得象一把大伞罩在头顶,忽尔象美丽的裙裾围在腰间,忽尔又象金黄的风衣披在肩头,伸出-张张笑脸。最后,姑娘们在桌上作优美而又柔缓的舞蹈动作,简单而又原始,但气韵生动,构建起一种精神磁场,很有感染力。

  只剩下一把唢呐吹着,曲调自由而舒缓,灿烂的琶音由远而近,给人带来明媚与滋润的春天气息。

  闹沙公开始向四方抛撒黄灿灿的小谷,然后喝道:“起歌声——”

  十二位姑娘边舞边唱了起来:

  今冬已去,来春即到,

  耕田挖地,早出晚归。

  蛇莫当头,虎莫坐路,

  出门歌声在前,回来笑声在后。

  一子落土,万子相生,

  花上重花,子上结子。

  千担在前,万担在后,

  五谷丰登,十全十收。

  歌毕,闹沙公焚香作法,手持司刀,口衔绺旗,护送神灵上天。此时,金童玉女立于祭坛高处向人群撒斋粑粑。斋粑粑由五谷做成,有糯米粑,有小谷粑,有高粱粑,有绿豆粑,有包谷粑,颜色各异。孩子们顿时活跃起来,象一群小狗儿到处乱窜。他们用手接,用衣服兜,爬在地上捡,跳起来抢斋粑粑。据传,抢斋粑粑的场面越热闹激烈,就越吉祥发达。

  天宝老汉用背篓背着三岁的开放,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半天没有抢到一个斋粑粑。开放急了,看着溪坪上的小孩抢得欢快,就在背篓里乱摇,向天上伸出小手大叫起来:“娘,我要粑粑!”扮玉女的节儿听见开放喊叫,抿嘴微笑,不得不朝开放背篓里丢,丢了几个都没投中,最后一个竟打在开放脑壳上,痛得开放哇哇大哭起来。旁人哈哈大笑。

  外面早已架起了十二只大铁锅,各有专人负责烧火,锅内香油沸腾,不断有土家女人把做好的香豆腐放入锅内,慢慢煎炸。不一会儿,阵阵香气弥漫了整个溪坪。

  男人们女人们就开始吃香豆腐、喝香酒。方桌下面用水桶装着上等香米酒,只要你能吃,可以随便拿起牛角、竹筒舀酒,用小竹签从油锅里签出香豆腐来下酒。但吃香豆腐有一个规矩,就是不准用筷子,必须用一根小竹签从油锅里签出来吃。趣味就在这里,大铁锅周围站满了人,都拿竹签子往油锅里签,若是掌握不了技巧,一时三刻签不到,或签到了提出来时,又掉进了锅里,会引起哄堂大笑。这样你抢我夺,充满了欢乐。当然,观光的,路过的,尽管你吃吧喝吧,不要付出分文,尽你肚量吃喝,酒足饭饱,你就走吧,勿须讲多谢。多谢哪个呢?这是土家人在跳香节上款待你,是按照古老的平等大王的规矩款待客人。

  “越吃越有!”天宝老汉笑着说。

  当翻译把这句意思翻译成外语时,几个老外哈哈大笑。有十几个美国、法国、日本来的外宾,感到大开眼界,吃了香豆腐之后异常兴奋,连声0K。本来打算赶到张家界去的,他们却临时决定住下来,参加跳香节。

  省委工作队龙队长来了,在天宝老汉火坑屋里开会,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干部都参加。

  龙队长主持会议:“今天,我们木王村领导班子都到齐了,讨论三个问题。第一个,把我们木王村未来三年全面发展规划搞出来。通过两年扶贫,成效很大,水电路都基本解决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如何抓住西部大开发的机遇,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壮大的路子。希望大家各抒己见,作热烈的讨论。第二个,我从上面要来了20万元扶贫贷款,这些钱怎么用?办什么项目?今天要敲定。第三个,12月中旬,决定在我们木王村召开一个《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研讨会》,将有土家族苗族自治州12个县市的代表参加,还邀请了一些有关专家学者前来。这就必须把有特色的东西拿出来让别人看,一来借助这次机会把自己的品牌打出去,二来可以请教这些专家学者,把事情办得更好。所以还要讨论一下这次会议如何安排。”

  听了龙队长的讲话,干部们都很兴奋,相互间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按照惯例,应该由天宝老汉先发言。于是,村会计就说,天支书,你先谈谈嘛。

  天宝老汉咳了两声,挺直身子把大烟袋伸进火塘,嘴巴扭在一边,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眯着眼睛慢吞吞地讲了起来:“木王村能有今天这个样子,毛主席讲的丰衣足食嘛,我看首先应该感谢省委工作队,给我们带来了脱贫致富。关于这个发展规划,针对我们木王村,还是一滴雨一滴湿,土家人最讲实打实,莫扯飞天卵谈。以后,我们村人平一头猪,两只羊,八百斤,一千圆,达到这个水平,我看就很不错了。每家每户都盖上新房子,娶上新媳妇,抱个胖孙子,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对吧?还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屋里屋外,电视电台……”

  此话一出,逗得在座的哄堂大笑。有人指出,哪有电台?是电脑吧。

  天宝老汉不笑,作古正经的样子:“电台电脑,反正一回事吧。龙队长,关于那20万圆的扶贫款,我这个意见是黑板上的粉笔字,可写可擦的呵。木王村四个组,平脆三一三十一,平均分下去,真正让老百姓得到实惠,好不好?”

  话音未落,火坑里尽是嗡嗡赞同声,因为各组都有在职的村干部,他们都在寻思着这件事怎么个搞法。关系到切身利益所在,所以天宝老汉一提出这个方案,大家伙即刻齐声附和了。

  作为新上任的村长巴嘎子一直闷不作声,听了天支书的发言越发皱紧了眉头。作会议记录的小李抬起头来望了望龙队长,龙队长和颜悦色地说:“刚才老支书谈了自己的意见,很好,很实在。现在请村长谈一谈,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大胆一点。”

  既然龙队长点了自己的将,那么就和盘托出吧,巴嘎子开门见山地说:“关于20万圆扶贫贷款,我不同意老支书的意见,为什么呢?我一直有一个宏大的设想,木王村的未来发展有三条思路。第一,特种水果开发。这个,我本人已经有了一定经验,但要形成规模,不是小打小闹,也不是分散经营,而要集中开发。比如,今年我对门的水果总产,预计可达30吨,产值可达20多万圆。这不是炫耀我巴嘎子一个人的本事有多大,而关键在于依靠了高科技。科技致富哇同志们。所以我建议,20万园扶贫款应该由村委会集中使用,用于开发特种水果基地。地点就在我家后山神仙垭,那里土质好,阳光适当,湿度大,非常适合特种水果栽培。昨天我又到那里目测了一下,可以开发一千亩!”

  干部们哗然惊愕,啧啧议论声中一片茫然。

  巴嘎子又说:“第二条思路是,我们村可以开办一个山野食品加工厂。大家知道,土家大山里的野菜资源特别丰富,什么毛竹笋、蕨菜、鸭掌菜、鱼腥菜、香椿、胡葱,遍地皆是。用一种真空保鲜技术进行加工,保质期可达15个月之久。现在市场上把它称为绿色食品,销量很大,十分走俏。将来食品加工业发达了,还可以给我们的特种水果进行加工,那么,它的附加值又升了上去。还有,我们土家人的风味菜很有特色,比如,包谷酸辣王、糯米大辣子、粉子酸肉、粉子酸鱼、青菜酸,这些都是大城市吃不到的东西!我认为都可以进行加工,变成珍贵的名牌产品。”

  龙队长听迷了,带头鼓掌。大家也稀疏地拍了几下,立即就有人反对,扶贫款集中到村委会使用,是不是就等于你巴嘎子一个人使用?还有人说,解放以来,集体几时干成一件好事?

  龙队长说,是不是等村长把话讲完,大家再进行讨论?于是安静下来。

  巴嘎子继续说:“第三条思路就是开发风情旅游。这个,我们木王村有独一无二的资本,因为唯一一位还会开坛请神,精通跳香的闹沙公就活在我们村。跳香很有看头,又可以参与,效益一定可观。我们已经跳了两场,还有十几个外国人住在村子里等着,这就是明证。大家知道,从张家界到五溪湖,我们木王村是必经之路,为什么不让游客留下来呢?按最低限度,假如每年能接纳五六万人,每人消费100圆,那么我们每年就有五六百万的旅游收入。就此,我有一个大胆而又美丽的蓝图,三四年之后,经济实力雄厚了,把四个组集中起来,就在溪坪建设一个大集镇,请北京专家按旅游村来规划,集中体现土家人的民俗风情,成为西部第一村!”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听得入迷,有些动心。

  龙队长肯定地说:“这个思路很清晰,很有前瞻性……”

  正讲到这里,被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一个光头子闯进门,满脸怒气,直指巴嘎子,厉声吼道:“巴嘎子,你出来!”

  农村改水办和卫生局来到木王村检查扶贫村人畜饮水工程,在天宝老汉家吃中饭后,刘主任拿出毛巾到龙头下想洗个脸,谁知打开龙头,却没有一滴水出来。刘主任感到奇怪,也嘿,怎么没有水?他不相信,还用手拍了几下。

  天宝老汉赶快走过来诉苦,关键在来路水不足,当时架设管道时正是夏季,雨水充沛,当然来路水很大。但是一进入秋冬季,水源就细小了,现在实际上管子里只有筷子大一股水进入水池。所以,我们组只好实行四五天统一放一次水,各家各户在放水时就都要多装水,多储水,节约用四五天。刘主任你看,很不方便的,而且如果哪家要做红白喜事,经常为争水发生吵架打架现象,很伤脑筋!

  刘主任叹道,都没有想办法解决?

  天宝老汉说,办法当然有,可以另找一处水源,再把那里的水接过来,两股水入池,那么就完全解决了。

  为什么不搞?刘主任又问。

  天宝老汉苦笑,摊摊手,钱呐?

  不看僧面看佛面,刘主任当然看在省委工作队的面子上,就问,造个预算,要多少?

  天宝老汉默了一下神,全部铺四O的塑料管,打一千三百米长,另外包括一些接头开关,以及入户的维修改装和技工开支,后勤费用,总共有一万元足够了。并拍胸脯说,我立军令状,只要钱到位,十天以后,你来检查,包你满意。

  第二天,刘主任打电话告诉巴嘎子,说一万块钱已凑齐,请马上赶到县城购买器材,把自来水完全搞好。巴嘎子开着小四轮,与天宝老汉和会记于当天上午就赶到了县城。凑巧,在县委大院里又碰到了龙队长与小李,谈及改水之事,大家都很高兴。巴嘎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以商量的口气请示道,龙队长、刘主任,我们滴水坪组自来水也有严重问题。就是在神仙垭风洞那一段,放牛伢儿经常烧野火,出水管子被烧烂好几处,到处漏水是小事,如果冬天下雪冻,就会炸断,而且还会影响明年春耕耙秧田,垭下弯里的几十亩田也靠这股水。是否也想办法解决一下?龙队长说,你们三人都是村干部,从大局着想,统筹安排吧。刘主任问,烧烂的有好长?巴嘎子说大概有七八十米,风洞那里的出水管大些,要买五O的。天宝老汉垮着脸,一直不高兴,说,巴嘎子,这一万块钱专款专用,你就莫划荞糊了。巴嘎子一听这话不对味,差点要变脸,但又忍了下去,说,我是和大家商量嘛。刘主任想了想说,这样吧,优先满足木王溪,如果还有钱剩,就给滴水坪买八十米。龙队长看出了一点苗头,生怕两人闹意见,就特地吩咐小李一起去买东西。

  开着车到了建材市场,按清单买完所有的器材,还余下两千多圆。小李说,既然有钱剩,就给滴水坪买八十米管子吧,于是就多花了八百块钱。

  下午回来,车子开到果树林上面点,看见有几个村民正在田里种油菜,巴嘎子就叫他们过来,把水管子抬到自己屋里去,然而再将车子开到溪对面。当天夜里天宝老汉召集全组会议,排工完毕,他要会计公布开支帐目。当最后会计公布巴嘎子花费了八百块钱买了八十米管子时,光头组长质问道:“天宝叔,他巴嘎子有么权力乱用我们的钱?”

  天宝老汉叹气咴咴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巴嘎子如今是红人,雀儿飞过都要扯匹毛,我拦不住呵!唉!”

  一下,群情激愤。

  光头组长闯进门里恶声恶气的样子把龙队长吓了一大跳。忙问:“组长,有什么事?”

  光头组长鼻孔里哼了一声,怒目直视巴嘎子,点起指头:“狗日的巴嘎子,你欺人太甚,竟敢拦路抢劫我们组上的水管子,你听着,我要你今天老老实实退来!”

  巴嘎子也是刚烈性子,虎地站了起来,一字一板地告诉他:“我们正在开会,请你狗日的不要冲击会场!”

  “巴嘎子出来!是角色出来讲清楚!”屋外也有人帮腔。

  光头组长叽哩骨碌往里冲,看样子想动手拖巴嘎子。

  小李坐在火床边,马上跳下地挡住巴嘎子。村会计忙站起来横在光头组长面前,劝道:“光佬日,有意见等我们开完会再讲,好不?”

  小李立即解释道:“组长,昨天在县里,村长请示工作队与刘主任,是我们同意的。请你要冷静些,搞清事实真相。”

  门口又晃出文叔,他满脸深明事理的样子,走进来一把拖住光头组长就往外拽,骂道:“粉卵,脾气丑,这门多领导在这里,有理还讲不清?”把光头组长拽出了门外,文叔回过头来,“龙队长,我讲两句。不是我鄙视巴嘎子,他这条卵日的私心也太重了。分明是给他自己攒的心计,背名说是给滴水坪组上买的。我晓得,风洞那一段管子好好的,哪里被火烧烂?”

  外面的群众七嘴八舌一片谩骂:“巴嘎子!你欺人太甚,退管子!”“是刘主任给我们组上的专款,你巴嘎子做么要打主意呢?”“巴嘎子不是好卵日的!拦路抢劫,假公济私!”“你要答应就快答应,不然我们冲过溪到你屋抢管子去!”“不抢。非要他巴嘎子亲自送过来!”

  巴嘎子脸色气得铁青,按以往那种脾气,老早就冲出去和他们干死人架了。但他心里明白,群众不明真相,不知底细,一定有人暗地里煽风点火,所以一再克制自己。小李是当事人,看出了事情的蹊跷之处,不断地轻声告诫巴嘎子:“一定要忍耐呵。只有错误的干部,没有错误的群众。”

  村治保主任是滴水坪的,他实在看不过意,站了出来:“讲句良心话,风洞那根管子是被野火烧烂了,我们也多次跟巴嘎子反映过。这是真的,巴嘎子没有扯谎。”

  光头组长再次提高了嗓门:“风洞的管子是好是烂,我们不管。我只问你巴嘎子一句,你做么非要强抢我们的?这一万圆是我们的专款,天宝叔当着刘主任拍了胸脯的,立下军令状的,你做么又要*一筷子?今天对不起,要你老老实实退来。”

  外面有几个群众起哄:“老老实实退来!”

  龙队长觉得事情有点出乎意外,便悄悄地跟天宝老汉讲:“老支书,你德高望重,出去说服一下。”

  天宝老汉愁眉苦脸的样子,搓搓手,摇摇头:“唉,我讲不听他们的……再说,我今天脑壳一直温温儿痛,很不舒服,不晓得怎么搞的。”说完,迈着磨盘步到后门取柴去了。

  龙队长只好把小李叫过来:“你出一下面,跟群众解释清楚,这本来是一个误会。”

  小李点点头,也考虑到万一这边冲过去几个人抢管子,滴水坪的群众一定不让,恐怕会引起两组之间的矛盾扩大,便吩咐村会计要注意点什么就跨出大门。

  来到天井,小李说:“各位乡亲们,莫吵,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都请坐拢来,听我讲几句好啵?”

  光头组长见小李出来讲话了,就说,大家莫做声,看工作队怎么处理。于是十多个人蹲的蹲坐的坐,都围了拢来。

  “什么事情可以商商量量解决嘛,这是个误会,大家不必发火。买管子这件事情,我在场,经过是这样的。村长请示,他们滴水坪也要八十米管子急需维修,刘主任说,在优先保证木王溪的前提下,如果还有钱剩,就给滴水坪买。后来买管子时我也在场,剩了两千多块,有钱多,于是就给滴水坪买了八十米五O的。你们组的管子规格是四O的,所以说,不存在什么拦路抢劫。通过估算,你们木王溪改水的经费已经足够了,而且村长也是为公家办事,依我个人的意见,大家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多一点宽容,误会就烟消云散了。”

  小李的话讲到这个份上,应该说只要懂得点点道理的人就会心平气和,事实也是如此,大多数群众都默不作声了。

  文叔提出质疑:“巴嘎子做么早不买迟不买,偏偏搭到我们买?你有本事你自己找钱买,想揩我们的油水,噢,我们组上的人老实,好欺负些!”

  光头组长脸红脖子粗:“巧卵了,不管我们搞个么都要岔一杠子。这回不行,专款专用,非得退管子不可!简直欺人太甚!”

  群众的情绪本来渐趋缓和,被光头组长强硬的态度一激,又有数人附和。

  继续解释良久,很难达到谅解。苦口婆心的小李想了想,说:“既然大家对一万圆专款看得这样重,那么我解个弯好啵?我们工作队答应给你们组补齐一万圆整数,那八十米管子就让给滴水坪。”

  “不行!”

  “为什么?”

  “这个钱是改水办给的,又不是扶贫款。”光头组长跳了起来,脸上一股横蛮,“非叫巴嘎子退管子!”

  “有什么理由?”小李心里也开始冒火了。

  “没有什么理由。”光头组长额头上的青筋象几条蚯蚓鼓了出来,“很简单,他巴嘎子不退,我们退。明天叫巴嘎子把所有的管子拉回县城,退改水办,我们不要了!”

  此话一出,把小李噎得半死不活。最后,光头组长还骂了一句:“看那个野鸡巴日的还可鄙不!”

  外面的一切,巴嘎子听得清清楚楚,事已至此,再也无法容忍。此时此刻,他脑海里闪电般思考着一个问题,今天若不征服他们,将后来木王村的工作还怎么搞得好?我这个村长还当得下去么?便一个梭步冲出大门,站在滴水檐下喝斥道:“光头组长,你骂哪个是野鸡巴日的?”

  “我就骂你!”光头组长回过头来怒目相视。

  巴嘎子啪地甩掉烟头,右手直指光头组长:“你土匪根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光头组长的自尊心,因他家祖宗三代曾当过土匪,为害一方,民愤极大,他的土匪老子就是被解放军剿匪时镇压的。之所以巴嘎子选择了这个疮疤来进攻,已经思考了很久,他必须达到某种目的,激怒他,让他气急败坏,然后再征服他。因为,巴嘎子心知肚明,光头组长是天宝老汉的侄儿,而天宝老汉正要利用这个猛张飞来对付自己,所以他闹得最凶,想让自己下不了台。但是,目前又还不能撕破天支书的脸皮,只能先拿光头子开刀,把他一定要镇住,反正豁出去了,大不了犯个错误不当村长!

  果然,光头组长怒不可遏,一只手举起小板凳冲过来就照着巴嘎子头顶挖下来。

  巴嘎子眼明手快,头一偏,侧身,左肘横扫,首先击中光头组长的右手臂,咣当一声,小板凳随之落地;再扭腰,右手抓住光头组长的右肩,与之同时使了一个大绊子,只见光头组长四脚朝天重重地摔倒在天井青石板上。

  “哎哟!”光头组长痛得龇牙咧嘴大叫,屁股桩子挺得生痛生痛,半阵爬不起来。

  巴嘎子立即宣布,大家都看到的啊,他先打我,我只好自卫。说完很快弯腰把光头组长扶起来,拖到一把椅子上坐好。然后很诚恳地道歉:“光头哥,对不起,刚才是我出手太重,把你弄痛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你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了。现在,我有些肺腑之言要当面讲,请你容我把话讲完,然后随你骂我打我都可以!”

  光头组长又羞又恼又气急败坏,但由于浑身疼痛,动弹不得,只好洗耳恭听。众人目睹了刚才几秒钟的突发事件,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巴嘎子站在天井中央对大家说:“各位叔叔伯伯哥兄老弟,请大家原谅我刚才的情绪冲动,因为我这个人受不得冤枉,实在忍无可忍。俗话说,住在一块土,亲如一家人。有很多前辈是看着我长大的。大家知道,我巴嘎子是孤儿,是木王村的父老乡亲东家一碗饭、西家一个红苕把我养大的,正因为这样,也才不至于让我讨米叫化。后来,大队让我读书,又送我参军,见了世面又学了知识。如今,大家看我肯干,又肯钻研农业科技,就抬举我当村长。我正想报答大家对我的信任哩!所以,我巴嘎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更不是那种烤火只往怀里扒的小人!最近,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第一种人,只会干不会想,空有一身牛力气,缺乏脑筋,缺乏知识,只晓得死做,永远富不起来。第二种人,只会想不会干,整天想入非非,缺乏实干精神,讲大话吹牛皮好家伙,永远干不出名堂来。第三种人,又会想又会干,这种人才真正有搞头,赶得上如今时代的潮流。大家都应该争取做第三种人。其实,那八十米管子的真正用途,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刚才,龙队长和大家讨论我们村未来发展规划,我想,在神仙垭集中开发一千亩特种水果基地,而风洞的出水管正好从那里经过,于是果苗的浇水问题就可以解决了,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怎么说是我巴嘎子有私心呢?另外,当前正处于西部大开发的大好时机,我们要抓住。村里的小伙子姑娘家老是到南方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我们村又有省委工作队的帮助,做么不伙胆同心统一认识把自己的事情搞好?反而有个别人偏偏喜欢壁板缝里戳臭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我最瞧不起的。好,希望大家能相信我,就散了吧!”

  节儿和麻雀一爬上神仙垭,就看见了狼烟滚滚,呜嗬翻天的景象。那漫山遍野到处是人,莫讲上千,至少也有五六百。趁天气好,抓突击,巴嘎子私人拿出八千块钱,从外村请工,二十块钱一天。有的村组打起了红旗,敲起了锣鼓点子,唱起了挖地歌,那阵势很是激动人心,很多年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了。

  翻上一条土坎,远处山腰有一条醒目的大标语:让山坡绿起来,让土家富起来!再向前走一段,只听见光头组长扯大嗓门做死的唏:“木王溪组到这边来啊!麻雀,节儿快过来!”又碰见好多熟人,打过招呼就径直来到划分的地点。阳光下,上下左右锄头翻飞,只听见一片乒乒乓乓挖地声。光头组长说,刚到边干袋烟,等一下,巴嘎子和龙队长他们就要过来划线。

  刚坐下,还没息汗,就听见一个钻心的声音喊道:“节儿!你也来啦!”

  节儿偏过头去,阳光下一张疣子脸马上印入了眼珠子。巴嘎子、龙队长、小李和王乡长四个人走了过来。

  龙队长很欣赏巴嘎子的三条发展思路,还认定他就是个又会想又会干的人,于是很快拍板定案实施巴嘎子的第一个规划——开发特种水果千亩基地。

  “巴哥,是你!”

  又惊又喜。节儿立刻站起身来。光头组长走上前挡住节儿:“龙队长,我们人来齐了,怎么干?”

  龙队长说:“一切听巴嘎子指挥,最后要由他验收合格才算数!”

  节儿的脸有些发烫,眼睛始终往巴嘎子那边瞅。

  巴嘎子举起了手喇叭,朝右边喊:“树荫坡组请注意,湾里的排水沟要按石灰线砌好呵!”喊完就从文件包里抽出规划图纸,向光头组长说:“你们木王溪组一百亩,现在就扯线。”转过身来又对王乡长说,“这是我们村的节儿,在跳香中跳玉女的那个。”

  王乡长向前握手:“哦,哦,跳得好,很不错嘛。”

  巴嘎子又说:“就叫节儿跟我跑。”

  王乡长笑笑:“好,就安排她。”

  巴嘎子挥了一下手:“节儿,你来跟我扯线!”

  跟巴嘎子在一起,节儿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舒心。她根本不在乎麻雀满脸乌云,三下五除二把本组的线扯完拔腿就走。到别的地方扯线时,认识节儿的青年男女吃吃讪笑,说,麻雀被魔鹰叼走啦。节儿红扑着脸蛋抠起一坨土块举手打过去,对方更是哄堂大笑。巴嘎子更神,若是青年女子多的地方便唱起了“十八大姐白咪咪,好象鸡蛋才剥皮”,逗得大家笑声不绝,充满了活跃的气氛。

  扯完线后,巴嘎子就邀节儿坐在一块大岩板上歇气,在四周劳动的声音掩盖下,节儿轻轻告诉巴嘎子,他们在逼她和麻雀坐拢来,那天夜里,天公公请来了族上的前辈们专门议这件事。巴嘎子平静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呢?节儿说,我也不晓得,天公公确实对我很好,麻雀也百依百顺,前辈们也都夸我,把我抬得高高的。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我好为难哟,想找个人商量商量,都没有。有一天我背柴火打你后门过,问你,你不在,下街去了,唉。巴嘎子说,你自己要有个定盘星嘛。节儿说,如果我走,肯定天公公是不准把开放带走的,两个孙儿就是他的命根子。再说不一定走得脱身,因为人太好了,总会藕断丝连。回转来又想想,抬丧的,人一辈子又有好长?糊过去也是一生一世……但是,又总觉得天公公屋里总象欠缺点什么。到底是么呢?节儿自己也说不清个子丑寅卯来。

  一时寂然,两人都无话可说,就默默地看太阳,听山风吹来毕毕剥剥的野火声。

  巴嘎子沉思了半晌,一本正经地说,节儿,我也是为你好,依我看,坐拢来就坐拢来,省得好多烦恼!

  节儿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根本不要这句话。她原本想听到巴嘎子那种胆大包天的知心话。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客厅里,巴嘎子曾经讲过,请相信,我等着你。可是现在却讲出这种伤心话来。于是怔怔地盯了巴嘎子好大一阵,把脸转向远方,一种失望,一种自卑感,还掺夹着丝丝委屈,从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似乎有一股冷气从背脊骨缓缓穿透肺腑。自己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个小寡妇;现在只要有钱,还愁没有红花女?他巴嘎子是不是……节儿不敢往下想,心里一酸,两颗清亮的泪珠卟地掉落下来,在岩板上跌得粉碎。

  巴嘎子见状,手脚不禁慌乱起来,忙说,节儿你听我解释,我用落阳腔跟你唱。接着,巴嘎子就低头轻轻地唱起来:

  想妹想到五更头,

  一无灯草二无油,

  扯根眉毛当灯草,

  两滴眼泪当桐油。

  节儿听后止住了哭泣,慢慢平静下来,也用落阳腔轻轻唱道:

  恋哥实在难上难,

  好比鲤鱼上高滩,

  水浅恐怕鸬鹚打,

  水深又怕网来拦。

  巴嘎子偷偷捉住了节儿的手,又是鼓励又是安慰地说,最后两句要改一下,应该这样唱,水浅莫怕鸬鹚打,水深不怕网来拦。还补了一句,节儿,你必须战胜你自己。

  话还没讲完,只听见“呸啾”一声,五六个男女青年轰地围住了他们,嘻皮笑脸地:“山歌子真唱得好听嘞,再来一个。”

  回家的路上,节儿浑身轻飘飘的,把麻雀丢得好远好远,口里还哼着《割韭菜》。光头组长赶上来拉住麻雀:“你看你看,跟巴嘎子跑了一天就大不同嘞,走起路来象鱼摆尾,屁股都扭起花咧,你都看得过意?别人都在排场,麻雀被魔鹰叼走啦!”

  麻雀说:“狗日的好气人,骚堂客是讨嫌哩,让山里山外当话把儿开心。”

  光头组长说:“我还听别人讲节儿和巴嘎子唱山歌子呢,什么恋哥实在难上难,好比鲤鱼上高滩;好多人都看见他俩坐在岩包上捏捏掐掐,伸手动脚。”

  麻雀脸巴陡然涨得紫红,颈梗上的青筋气得鼓起好高,半天抖不出一句话来,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土包上发呆,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喃喃呐呐:“挺闷心锤咧,挺闷心锤咧……”

  光头组长也挤在麻雀身边坐下来,煞有介事地说:“老弟,不是老兄夸自己,我早就看出问题来了。那天晚上,商量你和节儿的婚事,按你和你爹的意思,请乔婆婆去节儿娘屋求亲,过几天就去乡政府办结婚手续。可是节儿不慌不忙说要让她先回家说通她爹她娘,怕扶上坡岩……哼,依我看啦,她好有心计,是用缓兵之计呢!”

  真是一语提醒梦中人,麻雀连连点头。组长又补了一句,说,恐怕夜长梦多。

  麻雀使劲用拐子撞了一下光头:“光头哥,你要跟我作主嘞,怎么搞才好呢?碗里的一块腊肉,唯必眼巴巴又让别人抢去?”

  “办法倒是有。”光头组长扫了一眼,前后无人,压低声音,“俗话说,十个女的九个肯,还有一个怕你口不稳。你不要起个                            尿泡相,先把她干了,女子家有么本事?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她不顺从。”

  麻雀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猛拍大腿:“好,干就干!”

  节儿挎着一个包包进来的时侯,巴嘎子和小李正干得热火朝天。小李在农大学过园艺,跟巴嘎子提了很多宝贵的建议。他们正在电脑里设计神仙垭千亩基地种植管理规划图,有总体图还有分区图,有平面图还有三维立体图。

  因为神仙垭全是坡地,而且山势也不规则,但必须考虑到今后的现代化管理,所以两人在曲线等高划分上产生了争论。

  小李说:“如果经线通道增加四条,—切矛盾都可以解决,只不过造价贵了万多块钱,但便于今后的管理。”

  巴嘎子说:“以色列也是个多山的国家,可农业科技很发达。如果按照以色列模式,经线通道不增加,只是把等高区划分大一些,再从合理的位置向两边延伸管理纬道,是不是可以呢?这样少花些钱……”

  小李注视着桌上的整体规划平面图纸,不置可否,陷入深深的沉思。

  他们俩谁也没注意到节儿早已站到身后。这时,节儿忍不住叫了起来:“上网求助嘛!”

  小李一下笑了,回过头来幽默一句:“玉女星下凡,指点迷津啦。”

  巴嘎子嗯了一声:“节儿你来了?来得正好,过几天跳香就要跳第三场了,今天要赶快把姑娘家的衣服与头饰设计出来,明天我好带下街去定做。在原来的基础上,既要好看又要有特点。来来来,你上机。我们的脑壳都搞昏了,先休息一下, 个节目轻松轻松,等会儿再上网求助。”

  节儿笑了笑,上机,现在她已能熟练地操作Flash5.0了,很快把苗族、侗族的女性服饰调出来,与自己设计的土家服饰进行反复比较。搞了好大一阵,总觉得没有明显的特点,不太满意。作了很多修改之后,选准了三种好看的样式输出来,挂在墙壁上,要巴嘎子和小李提意见。

  节儿指着图纸说:“这三个样子大都以蓝白为底色,再用蜡染和剌绣显出图案花纹。裤脚我想撒大一点,变成裙裤那种形式,突出裤脚边的刺绣,图案和颜色搞显眼一点,可能好看。”

  边说边用手比划,两只手圈成筛子大小。

  小李表示赞同:“嗯,我认为这个好,很夸张。”

  “衣服呢?”巴嘎子问,看了第一张摇摇头,看了第二张又摇摇头,“好是好,就是缺乏点新意。因为还有十几个外国人参加嘞,马虎不得,一定要认真地动动脑筋。”

  节儿从包包里拿出一件家机布衣服,拍了拍:“这是我婆的一件老古董衣,按照第三张样子,我昨天躲到屋里改了一天,现在我穿上试一试,你们看看要得不?”

  节儿脱下外衣,穿上,系好布带子。扯了扯,张臂,转了几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虽然陈旧了点,样式还蛮好看。节儿解释说,原先衣服显得臃肿、松跨,袖口也大,我把它坚决改小了,尤其是腰身,我把它缩小许多,而下摆又撒开起来,象把小伞。这样看起来舒服些,既保留了传统风格,又有点改革。

  小李说:“我对土家族、苗族、侗族不太了解,先请教个问题。因为三个民族聚居在一起,是不是服装都很相同呢?”

  节儿和巴嘎子异口同声:“不同。”

  “如果不同,那么最大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在银器上。我们土家人有一块小银镜子吊在前胸。”节儿作了个手式,说明有茶杯口子大。

  小李摇摇头:“不明显,很难区别。如果作为一个外地游人,就更难区别出来了!这说明还是缺少一个明显的标志。”

  “对!”巴嘎子十分赞成这个见解,“这样,节儿,我们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打破对称?把这个镜子变大—点,做碗口大,放在衣服左边前面,就成了土家服装特色的一个亮点。好不好?”

  节儿用手比划比划,觉得蛮有意思,当场就用锡箔纸剪了一个贴在衣服上,再穿上一看,果然别具一格。

  跳香的第三场叫“咔嘣嘣”。

  在巴嘎子的整体策划下,前面两场跳得十分成功,外宾与游客评价极高,兴趣很浓,当然,全村人的信心更足了。本来,咔嘣嘣按老规矩应该在白天跳的,但巴嘎子又想出个新点子,安排在夜晚进行。天宝老汉连连摇头,觉得太离谱,质问道:“灯呢?怎么看得见?还有,这些游客怎么观看?”

  巴嘎子胸有成竹,说:“烧几堆篝火,天上还有月亮,做么看不见?其实,咋嘣嘣就是男欢女爱的狂欢节,可以打破主客的界限,所有的人统统参与进去跳,融为一体,那才有吸引才力呢!”

  天宝老汉按捺不住了,吼道:“那你巴嘎子真的后养先乖嘞!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千百年了,可以乱干?”

  巴嘎子平静地解释道:“我不是乱干,而是经过了慎重考虑的,希望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所创新……”

  “创你个鸡巴!”天宝老汉觉得自己的威望受到严重挑战,更为巴嘎子三番五次改动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而气愤,再加上他和节儿的风言风语早已传遍了整个村寨,两眼气得直冒绿火,便提高了嗓门,“巴嘎子,我告诉你,这是天,这是地,晓得吧?不能乱搞的!”

  说完用手指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巴嘎子笑笑,仍然坚持:“试一试吧,如果不好再改过来。”

  天宝老汉见无力回天,转身就走,背后丢下一句:“今晚节儿就不参加了!”

  巴嘎子急了,顶了一句:“不行,她是领舞!”

  夜晚的月亮帮了巴嘎子的忙,又大又白,映着几堆篝火,近处有溪水潺潺,远处有青山月影,别有一番韵味。附近寨子的男女老少早早吃了夜饭都陆续来到溪坪,人气很旺,声势浩荡。节儿的心早就飞到木王树下面去了,尤其是她设计的服装,凡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今天夜里就有一百多土家姑娘穿,那阵势一定很有看头。她晓得天公公和巴嘎子在白天又抬了杠子,就根本不跟天公公打招呼,一眨眼就从后门溜了出去,带领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率先出现在木王树下。

  一股夜风细细飘过,碰响了一串串清脆的铃铛声,土家姑娘此刻全戴上了最贵重的金银首饰,叮哩咣啷,在月光下亮晃晃的。趁小伙子尚未出现,她们飞快地从怀里掏出早已绣好的漂亮的鸳鸯帕,悄悄挂在枝头。刹那间,树上象万国彩旗飘展,指引着她们的“情侣”。

  月亮慢慢地高了,尽是白光,透过树叶,投在草坪上,碎碎的、玉玉的、银银的亮。姑娘们围在树下,一堆一堆的,开始唱歌。

  嗡英嗡英扬扬……

  忽然,唢呐齐鸣,激动人心。一群小伙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们每人高擎一把树皮唢呐,奋力吹奏着,一下子就围住姑娘。这种唢呐是用椿树皮卷拢来的,钻上孔,安上铜钱与竹哨子,就成了一种特殊乐器,一年只用一回,在跳香的时候。

  小伙子对着姑娘吹,姑娘对着小伙子唱。自然而然,男男女女围着木王树摇摇摆摆地跳起来;自然而然,不管任何人都会被这种气氛感染,也参加进去跳起来。月亮亮晶晶地当顶照着,篝火把每个人的身影映得一闪一闪,就象水里的鱼儿,快活地穿来穿去。围观的人们拍着手跺着脚,为狂欢的男女助兴,跳到高潮处,大家一齐高呼:“咔嘣嘣!咔嘣嘣!”

  咔嘣嘣是土家乡话,意思就是好快活。

  之后就是抢帕子。很多年轻人都晓得节儿心里只有巴嘎子,不知怎的,好象事先预约好了,由一伙青年呼地把巴嘎子抬了起来,在人指点下直奔节儿挂在树枝的鸳鸯帕下,喝道:“抢呀,抢呀!”

  巴嘎子懵里懵懂中了圈套,摘下鸳鸯帕就往树皮唢呐里塞。不料被一青年忽地把唢呐抢去,交给姑娘们,姑娘们嘻嘻哈哈,把唢呐抛给了节儿。然后,双方一齐抬起巴嘎子和节儿,在草坪上撞油……

  就在此时此刻,一道红光划过夜空,嘭通一声大响,一大截燃烧着的柴蔸子砸在人群中,大家猛地被惊呆了。同时,有一个人疯狂般地冲进场内,手里拿着一根大柴棒头,另一头还燃着火苗,朝着巴嘎子横扫过来。

  全场寂静,人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天宝老汉。很多人立即围拢来拉住天宝老汉,问道:“老支书,你这是做么了?”

  在吃饭的时候,天宝老汉就对节儿说,节儿,今天夜头你就莫去了,开放有点不好,你就在屋里哄他。谁知碗一丢就不见了人影子,天宝老汉心里确实火了,也嘿,心儿没在肝儿上,被那狗日的巴嘎子勾走了!这还了得?老子一辈子苦生苦死,都不是为了你们后人?以后这堂屋里还藏得住身?跳死,跳咔嘣嘣,怪不得狗日的要坚持夜头跳呵,想勾引我屋儿媳妇!自从神仙垭开发千亩基地以来,越来越猖狂,有事没事往果树林走,听别人讲巴嘎子居然教节儿学电脑,好家伙,看三国养的,这明明是想霸占嘛,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天宝老汉越想越气,把大烟袋“梆”的一甩,对麻雀吼道:“走,跟我落溪坪去,看一看动静,巴嘎子若是屁三吊四,老子和他兑命!”

  果然,天宝差汉一落溪坪就看见巴嘎子抢了节儿的鸳鸯帕,接着又撞油。

  天宝老汉在人群中间摇头晃脑,怒气冲天,气喘吁吁地向大家演说:“狗日的巴嘎子!老子不怕你!除死无大祸,讨米再不穷。狗日的勾引我屋儿媳妇,刁唆我屋儿媳妇,你认为自己是条了不起的角色哦,老子和你兑命!”边骂边往巴嘎子这边冲,扬起柴火棍就要打过来。麻雀也在后面帮腔。

  巴嘎子早已气到极点,准备冲过来抢天宝老汉手中的柴火棍子,但被节儿拖住,拉到一边去了。

  天宝老汉仍在顿足大骂:“你灰消火灭的心肝,吃儿肉不吐骨头的家伙!我屋节儿好好的,你教她学坏!哼,你狗杂种不是东西,想打她主意!伤天害理哦,欺负我老家伙算什么本事?你巴嘎子看三国养的,邀节儿跳金童玉女,哼!有老子在,你这辈子莫想!”

  节儿心里不是滋味,象打翻了药罐子,苦涩与辛酸,非常难受。但为了顾全大局,确切地说,为了顾全巴嘎子的颜面,她强装笑容走过去扶住天宝老汉,说:“爹,这是跳香,都是假的。”

  乡政府的干部,县旅游局的领导,龙队长,小李他们都走过来劝天宝老汉,说,开发风情旅游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跳香与节儿的婚姻是两件事情,性质完全不同;你是老支书了,要正确对待,要深明大义,怎么这样胡涂,扰乱表演呢?

  天宝老汉显得很伤心,老泪纵横,大声嚷着:“你们不晓得的,狗日的巴嘎子想夺走我屋节儿。”

  一把抓住节儿的手,对着月亮呼喊着:“天啦,你长有眼睛的,看着节儿跟我回去呵!”

  然后紧紧地拉着节儿,歪歪斜斜踩着溪水,哗哗哗淌了过去。

  机会终于来了。

  光亮从窗户闪出来的时候,麻雀顺手把挂在柱头上的背篓取下,倒扣过来,双脚稳稳地站了上去。麻雀向右偏身伸颈往窗户内瞅,不看便罢,一看就喘气儿了。

  节儿正在脱衣洗澡,旁边放着一个木澡盆,热水的雾汽儿歪歪扭扭上升。红色的电灯光给整个房间笼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光环,节儿一件一件解下身上的衣服,还听见她口里哼着好听的调子:情姐脱衣来洗澡,恐怕暗中有人藏,眼观四下无人见,奴家方才脱衣裳。上身脱了黄丝藕,下身脱了藕丝黄,开朵荷花给郎看,鸳鸯戏水双成双……

  这小调是节儿娘教她的,心情好的时际唱,心情烦的时际也唱。麻雀听那曲儿,心里火辣辣的焦急地喊,快点脱光嘛!贼眼死死盯住节儿高高耸立的奶子上,当最后一件衣服脱掉,白花花的奶子蓦然跳跃在麻雀的眼前时,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节儿向木盆靠近一步,赤条条只剩下那个花花的裤头缠在那个最诱人的地方。一只手已插进裤袋里,随着那手向下一个推拽,白花花的屁股似糯米粑粑就弹了出来。

  此时此刻,麻雀毛毛虫“虎”地一下挺了起来,死死地抵着壁板,痒痒的惬惬的,全身的血液就象野火般燃烧起来。

  那毛毛虫硬过以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麻雀手一掂,身子就象野猫般灵活,骨嘟—声就从窗户跳了进去。

  节儿听见响声,猛回头一看是麻雀,忙用洗澡帕遮住下身,径直奔向房门,拉住闩子就扯,可是房门外面被人扣住了,根本扯不动。

  节儿本能地呼唤:“爹,爹,有贼头!”

  还没喊完,麻雀就到了身后,两只手象气包蛇一样缠了过去,拦腰箍住了节儿。节儿顿时就感到一种悬空的轻飘,浑身酥软得失去了知觉,洗澡帕飘落在地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象节儿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男人得那味以后,有了头回就有二回。自己又怎么抵得住呢?

  以前,画眉对她很恩爱,天公公对她很心疼,她本人又是俱备了那种优秀妇女任劳任怨的水一样的性格,所以再大的辛苦也感到乐意,一家非常和睦。可是命运似乎太残酷,偏偏打击这个年轻的媳妇,使她简直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记得画眉弥留之际,两只泪眼盯着节儿,艰难地嘱托:“你、你要安心呵……把开放扶养成人,把改革也要相帮拖大……”

  唉,一个年轻轻的女人失去了丈夫,而且是自己恩爱的打了印记的丈夫,简直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然而,恰恰在这时碰到了巴嘎子这种撩人心肠的又值得依赖的男人!

  必须下决心向天公公表明态度。这种事情拖不得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如巴嘎子所讲,人,如果没有定盘星,这一辈子也就莫想什么前程世界了。

  主意已定,节儿也算情绪稳定了几天,准备找个适当的机会向天公公开口。谁知话才委婉讲得半截,就被天公公硬梆梆地挡了回来:“乔婆婆已到你娘那里求亲了,他们都同意你和麻雀坐拢来。我看,明天你们干脆到乡政府领结婚证去吧!”

  顿时,节儿感到胸口里头象按进一砣岩头,沉闷得很,十分不畅。如今又让麻雀占了便宜,还有跳咔嘣嘣时,当着几百人的面,天公公就象是癫子,乱打乱骂大闹场子,真是把丑丢尽了。想起这些来,又憋又怄,终日里精神恍惚,头晕脑胀,不明不白地病倒了。

  麻雀不晓得从卫生院买回来好多药,均未有很好的疗效。节儿斜靠在床架上,呆呆地望着一盏桐油灯。乡村郎中说,妇女病莫开电灯,节儿也就依了她。桐油灯跳了几下慢慢小了下去,灯芯显出浅红色的灯花,房间突然变得昏黯起来。节儿在叹息中感到分外的孤独与悲凉,这时,要是有个伴在她眼前,尤其是巴嘎子若能坐在床边,那该多好呵!她会象所有善良的女子一样,把整个心声与女性的柔情投入他的怀抱倾吐。泪水慢慢从她瘦削的脸庞上流下来,她不去揩拭,微微呻吟起来。

  麻雀一听房内有么动静就很快地及时到来,他听天宝老汉的吩咐早己开铺在节儿的房门外四五天了。麻雀悄悄伫立在床沿,扯了扯被子,看了看节儿半醒半睡的迷糊状态,又不敢惊动她,只好轻轻放下帐子又轻轻挂起帐子。无奈中,麻雀转身从壁板缝里抽出一根细签子,慢吞吞的样子,把桐油灯芯挑大,灯芯炸了几下轻微的响声,倏然亮了起来,满屋子浅黄色的光。

  节儿心灰意懒地睁开眼,窥视着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的憨厚诚实的脸庞与被灯光映出的熟悉的轮廓。自从嫁到这个屋里来叫了四年的麻雀哥,做工夫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死力气大,墩墩实实的个子,寨子里哪家起屋上梁,都离不开他扛梁木上屋顶;人虽然老实,但是脾气倔,模样赶不上画眉英俊,可是总还看得顺眼;正如土家人粗话,吃得做得,上床干得。唉,人象三节草,不知哪节好。难道我节儿命中注定,前世有缘,硬要跟眼前这个男人过一辈子?想起这些,节儿内心十分烦躁不安。灯花又慢慢小了下去,麻雀偏头一看,原来灯盏里的桐油只剩下点点油脚子了,便走到房角取来油壶添满,再用细签子挑大灯芯。这情景猛然令节儿脑海里响起一首拨动人心的山歌子:

  郎是天上一颗星,

  妹是房中一盏灯,

  我郎有根挑灯棒,

  慢慢挑动妹的心。

  这个挑灯的小郎为什么不是巴嘎子呢?

  一想到巴嘎子,节儿又躁动不安起来,有一个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卡在心尖尖,拿鞭子也赶不跑。这个抬丧的东西,难道就是电视里头所讲的爱情?

  节儿的心情无比激动地畅想了一阵,很多和巴嘎子在一起的幸福场面又通通回忆了一遍,待平静之后又慢慢回过头来,唉,爱情归爱情,现实归现实呵。听说村里要成立什么什么公司了,巴嘎子要当总经理嘞,他那么有本事,又有钱,上面又很看重他,人心隔肚皮,也不晓得人家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已呢?唉,有一种苦涩与难受胀满了节儿的胸膛,她长叹一声背过身去。

  麻雀马上赶到床前,替节儿拽被子,借这个油头,便试探性的碰了碰节儿的手膀子。

  “搞么嘛搞!哪个要你到这里!”节儿警惕性地翻身坐起,大骂一句,无名之火熊熊燃烧。

  “我是服伺你嘛,莫发脾气。”麻雀不怀好意地盯着节儿的脸。

  “服伺是服伺,做么乱摸别人身上?”

  “无意碰的,无意碰的……嘿嘿,嘿嘿。”麻雀尴尬地笑了笑。

  “这里不要你!你、滚、出、去!”

  “巧卵了,你是观音娘娘,碰不得的!”麻雀有些恼羞成怒。

  啪嗒!一声响,天宝老汉的大烟袋头子重重地敲在门坎上,恶狠狠地把麻雀凶了一餐。房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也明明白白。他怄气,节儿的心已被巴嘎子勾走了,而背时麻雀儿又是如此滂牛尿骚!他怎么不窝着一肚子火呢,但是又不能伤害节儿的心,只有劈头劈脑骂麻雀:“节儿是病人嘛,病人心里是烦躁嘛,你当哥哥的哪象哥哥样子?讲明的,我老家伙是把节儿看得比亲女儿还重!泥鳅要捧,堂客要哄。要学会心疼人,快去跟节儿赔个不是,日后招呼老子烟袋头子打你……”

  骂着骂着,天宝老汉“哎哟”一声,赶紧用手摁住左边脑壳,闭上了眼睛,人象站不稳似的,顺势倚在壁板上。

  麻雀一下慌了神,忙赶过去一把抱住,嘴里直喊:“爹,爹,你做么了?”

  节儿见状,也顾不得许多,一骨碌爬起来,照准人中就使劲掐。一袋烟工夫,天宝老汉清醒过来,睁开眼看见节儿麻雀都在面前,改革和开放吓得哭了,忙龇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晓得怎么搞的,这边脑壳有点痛咧!”

  “现在怎么样?”

  “好了点,没有事,不要紧的!”

  “爹,你经常讲脑壳痛,几时抽个时间到县医院检查检查去,看到底是个么名堂。”

  天宝老汉半阵没作声,默默地点了点头,深陷的眼窝里抛出了几粒浑浊的泪珠子。

  由纪检会、扶贫办、林业局组成了一个检查组,一共有五个人,到木王村检查工作来了。

  背名是检查工作,实际上是调查、审计来的,巴嘎子早就晓得,节儿一知道情况就及时告诉了他。那天落雨,光头组长和麻雀一起躲在黑屋子里写状子,告巴嘎子贪污扶贫款,20万圆由他一个人乱搞;借口栽种果苗验收不合格,克扣老百姓的承包钱,装进了腰包;还告他毁森林造果林,世界上哪有这种搞法,现在国务院不是颁布了命令,禁止砍伐,要退耕还林吗?当然还有乱搞女人等等,一共八大罪状。

  节儿告诉巴嘎子的时候神色有些慌张,还说,光头组长到处发动不明真象的群众在状子上签名盖章按手指印。巴嘎子笑笑,请放心,我办事你最清楚。怕卵,我干我的,不须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巴嘎子不是那种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脑壳的人。最后,巴嘎子交待一句,节儿,由你全权负责,按我们土家人的规矩,一定要接待好检查组。

  检查组在村里查了三天,好象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光头组长偷偷跑去找纪检会的一位头头,说巴嘎子问题大,你们要查出来哩。那位领导毛了光头几眼,严肃地批评了几句,什么话,嗯,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硬要查出问题,生人头上安死罪?呛得光头组长灰溜溜地摸走了。

  龙队长终于舒展了眉毛,建议道,大家是不是到神仙垭看一看去?不远,到那里走一走,看看风景,回归大自然嘛。这几天呆在屋子里查帐,头是有些晕乎,于是大家都愿意去。巴嘎子多了句嘴,节儿,你也去,在路上给检查组唱个山歌子听一听。

  本来检查组就有一个女同志,正愁没伴,就拉住了节儿。大家也跟着起哄,都说想听木王村的山歌,于是嘻嘻哈哈一路而去。

  到了神仙垭,千亩基地确实受看,眉是眉眼是眼,沟是沟坎是坎,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直线,一片绿秧秧的特漂亮。整体规划是巴嘎子用电脑设计出来的,又与省里果木科研所在网上进行了交换意见,还请教了洪教授,所以称得上高规格高标准高质量。检查组的同志啧啧称奇,都向巴嘎子投来钦佩的目光,但心里还有一个疑团解不开,问道:“村长,既然干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村民还要告状?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呢?”

  巴嘎子看了一眼龙队长说:“矛盾的焦点主要集中在果苗成活率验收这个问题上。”

  龙队长接过话头:“是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村长的硬是对的。当然,开挖、整形、打穴都还没出问题,最后栽果苗问题就严重起来了。因为我们搞的是承包责任制,你打多少穴,就栽多少苗,但必须保证果苗百分之八十的成活率才付给你钱,对啵?要知道,这果苗从上海买来很贵的,当然我们要验收呵!”

  巴嘎子接着说:“我们以村委会的名义与各农户都签了合同的。比如光头组长,他家劳力多,承包栽种了一千株,但由于工作马虎,没有按要求去干,验收的时候成活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十。你看,多气人,当然我就要扣钱,否则,工作怎么开展?没有罚他就很不错了,哼,所以他意见最大,怀恨在心了。”

  检查组有人问:“扣的钱多不多?”

  “当然多。要按规定办才能服众哩。合同规定每株果苗连打穴带栽活给五块钱,照算,光头组长一家扣去了两千多块钱,所以就恨我,就告状。”

  大家听后默不作声,不知道是哪位突发感慨,还是毛泽东说得对,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

  节儿在前面喊:“巴哥,带大家从风洞下去好不好?”

  “好,你在前面领路!”巴嘎子拖着长腔应道。

  走了一会儿,队伍不动了。节儿仿佛看见恶蛇猛兽一般后退。巴嘎子问,节儿做么了?节儿慌慌张张地样子在摆手,莫走这里,我们另外绕一条路!说完就做手式,要收尾的巴嘎子向后转。巴嘎子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么事情,感到很突然,走得好好的做么节儿又要后退呢?于是他纵身跳落土坎,三蹦两跳奔到前面去了。大家也感到蹊跷,见巴嘎子跑上前了,好奇心驱使,反而加快了脚步紧紧跟上。

  前面的情形令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大路左侧,挖了一个葬井,长六尺,宽二尺五,深两尺,里面放着一截松木筒子,用斧头削平的地方,写了五个大字:这是巴嘎子。葬井正面坚了一块石碑,大约三尺多高,上面也写了七个大字:村长大人之墓位。

  几乎难以找到恰当的语言描述当时的氛围与心境,大家目睹之后沉闷了好大一阵,哭笑不得,既气愤又无奈。还是龙队长心细,赶紧走到巴嘎子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摇头之余,大家的目光都盯向巴嘎子,只见巴嘎子铁青着脸,围着葬井绕了一圈,骂了一句:“狗杂种的!”

  节儿忍不住哭了。她认出了字迹,是麻雀写的。她心里明白,一定是光头组长邀麻雀干的。

  县扶贫办小张狠狠地说,这是犯法行为,马上报告公安局,一定要查出来,非判他几年不可。

  小李也愤愤不平,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就这个坟墓事件,非得抓他一两个压一压邪!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时,巴嘎子反而冷静下来,他说:“素质低素质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节儿你也莫哭,各位领导也请放心,我巴嘎子想办法把这件事摆平!”

  说完,飞起一脚把石碑啪的踢断了。

  天宝老汉果然因头痛病住进了县人民医院。通过临床检查,又做CT扫描,初步诊断为脑瘤,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有待进一步确诊。主治医生非常耐烦地说,这是个麻烦病,目前县级医院是没有办法治疗的,必须马上转到省城肿瘤医院去,如果是良性还可以开刀救命。麻雀当时就吓得六神无主。节儿倒还冷静,赶快跑回村跟巴嘎子汇报。巴嘎子说,赶快送到省城去呀,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又从口袋里取出两千块钱交给节儿,还安排了两个向姓青年一同去护送。

  龙队长要赶到外地去开会,与乡党委商量之后决定木王村的一切工作由巴嘎子担起来。原先还怕巴嘎子闹情绪不肯干,谁知龙队长找他一谈,巴嘎子就十分慷慨地答应了,还说,我巴嘎子是条咬卵匠,有人恨我打击我,我偏要干好。龙队长临走时又再三交代小李,务必要协助巴嘎子开好第一次支部会议。

  巴嘎子彻夜难眠,把以往所经过的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自从当村长之后所干的事情总与老支书不合拍,光头组长老是找岔子对着干,虽然没占什么便宜,但还是搅得人心惶惶。若不是龙队长撑腰,恐怕一件事都干不成气。尤其是坟墓事件,那些狗日的太没有名堂了。想来想去,追根溯源,莫过于三条根由:我巴嘎子发起来了,眼红忌妒,不服气;我巴嘎子会想会干,坚持集中使用扶贫款,没有达到分光用光的目的,他们不满意不放心有怀疑;最关键的问题还节儿,老支书的整个家族都认为我要夺走节儿!这是令他们最伤心是痛恨的事情,因为节儿是天宝老汉的命根子。

  怎么办呢?不要以为打开电脑就可以和全世界对话,就可以在网上漫游,你喜欢什么就可以点击什么,你需要什么就可以点击什么,有时候还可以用Flash5.0进行三维动画设计……就觉得自己好伟大了,高人一等了。相反,你打开房门,眼前还是这棵木王树,小溪还是小溪,太阳还是照样从神仙垭升起,土家人还是照样背着背篓赶着牛羊唱着山歌子……唉,你能离开这块土地吗?你能离开这个环境吗?你得承认这个现实,你得认同眼下木王村的现状,你还得适应山寨里的父老乡亲,一切得认真地耐心地对待呵。

  龙队长临走时讲了,巴嘎子,要抓紧时间哩,任务重呵,十二月份就要开现场会,还有好多准备工作就全靠你了。从龙队长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对自己的信任,不然怎么会叫自己主持全村的工作呢?主持工作意味着什么?主持工作意味着提前接班,这不是跳咔嘣嘣和大伙儿嘻嘻哈哈抢鸳鸯帕闹着玩,而是木王村的担子就挑在了自己肩上。既然放在了肩上,那就要看这副肩膀骨硬不硬。这样想着想着,巴嘎子心里倒虚了起来,虚什么呢?一时又还想不清楚。

  就说前几天吧,检查组回去之后,公安局真的来了三个人,在木王村展开了认真细致的调查,扬言要把坟墓事件查个水落石出,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看这架式,巴嘎子自己先抽了口冷气,住在一块土,亲如一家人呵,万一为这个事抓走了几个,关他半年十月的,早不相见夜相见,那就太对不住人啦。巴嘎子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并拍着胸脯说,根本没有小张所说的那么严重,哈哈,不要太夸张,我已经把事情摆平了,光头组长知错认错而且还改正了,昨天已经在那里栽了两棵果树苗了。最后,公安人员走了,光头组长也确实老实了许多。

  平常往日,村里出了扯皮打架邻里纠纷,来人都是找天宝老汉,这个天公公前的,那个天公公后的,因为辈份高哇,叫得挺欢。虽然巴嘎子也是个村长,可村里的事从来没有人找他,但是如果上面来人或者要外出办事,那就非得巴嘎子亲自出面不可。这说明什么呢?并不是自己没有能力,而是在村子里资格太嫩了,再说辈份也小,别人没把你当回事,难以服众哩!

  哦,原来如此。巴嘎子终于想明白了心虚的深层原因。那到底怎么办呢?针对目前村子里矛盾重重问题复杂的局面,明天那个会议究竟怎么开,要达到什么目的,要取得什么效果,这一切一切,心中都还没有底。

  这样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窗外大白。巴嘎子急急忙忙起来,小李已经煮好了两碗面条。

  巴嘎子说:“昨夜我思考了很久很久,今天这个会一定要开成功。”

  小李神色更为严肃:“当然。有工作队支持你,不要怕。”

  巴嘎子又说:“我考虑,这个会干脆开成支部扩大会议。四个组长都列席参加!”

  小李想了想:“既然你提出来,肯定有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那么就按你的搞吧。”

  巴嘎子放下筷子:“我还有个要求,小李同志,乡里鼓儿乡里打,山上歌儿山上唱,我想这个会议就按我们土家人的规矩开,好啵?”

  “好嘞,当然我们应该遵重少数民族的习惯。”

  巴嘎子笑了:“你只管放心,我会驾驭好整个会场。但是,不管发生了么事情,请你不要阻止我,相信我一定会把握好尺寸的。怎么样?”

  小李被弄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了看巴嘎子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慢吞吞地说了句:“尽量,尽量。你又想到一个什么鬼点子了?”

  巴嘎子神秘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虽然天宝老汉不在家,支部扩大会仍然还是摆在他堂屋开,这也是巴嘎子深思熟虑的结果。原先和小李商量好了,是在巴嘎子小楼房里开,之后巴嘎子觉得不妥,因为他客厅的摆设太现代化了,会引起大家一种反感。再说,天支书还没死呢,你巴嘎子连开会都这么快就换地方了?另外更重要的是,巴嘎子家里没有神龛子,为了这次会议成功,巴嘎子还要借用神龛子哩。

  从早晨起,一直下着飕飕冷雨,因此寨子里的人都闲着,大约十点钟光景,参会人员就到齐了。小李看了看大家,心里还挺满意的,于是就宣布开会,老支书害病住院了,经过乡党委研究,决定由巴嘎子主持木王村全盘工作,今天召开, 一个扩大会,要商量今后的很多事情,请大家献计出力。现在请村长讲话。

  巴嘎子在堂屋角站起来,羞涩地笑了笑:“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我们土家人的祭水日,又在跳香节期间,现在差不多午时了,我看大家还是先做一下过场吧。”

  也嗨,巧了,这句话就象磁铁一样一下就吸住了大家的心。狗日的巴嘎子还不错呵,居然还能清楚地记得咱土家人的祭水日,以往,木王村每年都在天宝老汉的堂屋里做过场。巴嘎子好象没做过几次,但是他能记住总算不错。大家突然对, , 巴嘎子有了好感,有了亲近感。

  光头组长表现得格外积极,从后屋搬来大方桌放在神龛子下面,往香炉里装香,准备水酒与纸钱,收拾场面十分卖力。还悄悄问:“村长,你还记得到经文啵?”

  巴嘎子点点头:“记得到。万一打了顿,光头哥你一定要给我提词呵。”

  光头组长笑吟吟地答应:“嗯,那当然。”

  其余的大小干部分两排站好,目光都聚集在巴嘎子身上。巴嘎子作古正经的样子,站在神龛前,端起酒杯,沥酒于地。光头组长非常乐意给他当下手,赶快接过杯子,又递上一碗清水。

  巴嘎子左手端住,右手中指点了点水,再向神龛弹去,如此三次之后吟唱道:“酹赛土家祭水吉日,拜请东海金角老龙。起手成罡,动足成诀。山中取来雾露之水,江中取来长流之水,田中取来养苗之水,洞中取来地下之水,海中取来五龙神水。祖师掌住,盘瓠弟子掌住。”

  象竹筒子倒豆子一般,巴嘎子丝毫不打顿,一口气唱完。然后举碗猛喝,把一大碗清水全包在口中,对天喷去。卟的一声,雾珠子象堂屋外的细雨一样飘洒下来,落在众人的脑壳上,颈梗里。

  大家应声吆喝:“风调雨顺!”

  从目光里,从情绪里,可以看出这一群村组干部已经被巴嘎子感染了,起码可以说,连他的死对头光头组长都开始佩服他了。小李在一旁暗暗发笑,巴嘎子这一招还蛮有效果咧。

  接着开会。巴嘎子说:“今天,我当着各位要表个硬态,日后,村里的工作才好搞。俗话讲得好,长草短草,一把挽到。以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七翘天八翘地,我一点不怪大家,只怪我自己工作没做到位,产生了一些误会!切切希望大家原谅我。”

  “误会?”光头组长立刻毛起了眼睛。

  小李赶快站起来制止:“莫着急嘛组长,你等村长把话讲完。”

  大家的目光都往光头身上瞟,齐声不耐烦:“噢,莫插嘴嘛!”

  巴嘎子一脸真诚的样子,语气也特别低缓:“今天在老支书堂屋里开会的都是村组干部呵,我巴嘎子就直话直说。以前之所以产生很多误会,根子在哪里呢?这一向来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莫过于两个。第一个根子就是那20万块钱,大家不相信我,有怀疑。背名搞开发,钱往腰包扎。古往今来,哪个人的鼻子不是往下勾的?第二个根子就是节儿。我和节儿跳金童玉女,向家人总认为我要夺走老支书的儿媳妇,骂我是黑了良心,丧了天理!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大家就根本无法相信我,对啵?作为一个村长,先莫讲群众,只讲眼前的几个干部,都得不到你们的信任,大家都箍不拢来,那么,木王村还有什么搞头?所以,为了消除误会,我巴嘎子现在要当众发毒誓!”

  说罢,巴嘎子车转身,从堂屋角提出一个蛇皮袋子,顺手从里面抓出一只大公鸡,又取出一把牛耳尖刀握在手中。小李看傻了,不晓得么时际巴嘎子准备得如此充分。

  “光头哥,请你帮忙,我要按土家人的规矩,发最毒的蛊誓!”

  光头组长很感动,忙去找来一张草纸一支毛笔,在神龛上烧了三炷香,又在堂屋中柱木缝里插了一支,还在屋外滴水檐下壁脚岩缝里也插了一支。然后在方桌上铺开草纸,蘸好墨,把毛笔递给巴嘎子。巴嘎子规规矩矩写下七个字:发蛊誓人巴嘎子。再由光头组长双手举起草纸把字展示给大家看,然后折好,压在神龛子香炉下面。

  巴嘎子神色凝重,左手提鸡,右手握刀。

  “盘瓠先皇在上,土家弟子巴嘎子今日心甘情愿发蛊誓。一由钱起,二由情起。敬请神龛上六个大字细听分明。钱是全村人的钱,本人绝不私占一分一厘,保证要办成大事;如果失败,本人家产相赔;若有犯规,必遭蛊誓。节儿是天宝老汉家儿媳妇,本人绝无半点非份之想,若有犯规,必遭蛊誓。发誓人从今天起,按咒行事,绝无反悔,若有犯规——照香而灭,照鸡而死!”

  发誓完毕,手起刀落,“梆”的一声,大红公鸡的鸡头就滚落在桌子底下。

  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不小心,亦或是发蛊誓的规矩,我们不得而知,牛耳尖刀剁下去,一起连巴嘎子的食指尖尖砍掉了半边,还有半边指甲壳张在那里,象一只红色的螺蛳壳,壳下是齐齐的斜口,从里面浸出洇洇的血水。

  “村长,何必呢?我们相信你!”光头组长好感动,抢步向前,一把捏住了巴嘎子的手指头,赶紧弯腰拾起被砍丢的半边立刻合在指尖上,大喊,“快点,弄点蜘蛛窝来包一包!”

  巴嘎子笑笑:“光头哥,不要紧的,包了也没有用。”

  所有的人都围了拢来,埋怨的、咋舌的、夸赞的、责骂的,哄吵纷纷,唏嘘不已。

  正当大家递的递蜘蛛窝、找的找火心灰、包的包伤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际,节儿冒雨闯了进来。

  巴嘎子站在堂屋正中,节儿第一眼就看见了,劈头喊了一口:“巴哥!”

  巴嘎子猛抬头,看见是节儿冒雨赶了回来,站在门口怏怏的样子,头发与肩襟都淋湿了,心里头一紧,忙应道:“节儿,你回来了?老支书好些么?”

  大家都转过身来看着节儿。光头组长问:“节儿,你爹怎么样了?麻雀呢?”

  节儿喘着粗气,用衣袖抹着头发上的雨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小李走上前,节儿,你先进屋,换换衣服,休息会儿,有么事慢慢讲,莫着急。

  天宝老汉去省城诊病差不多半个月了,当然大家都惦记着,都想知道现在是个么情况,于是一齐涌进火坑屋,把火坑里的火烧旺起来。节儿从偏屋走出来,坐上火床,心情十分不好地跟大家诉说。天公公去省肿瘤医院作了确诊,主治医生说,虽然是良性肿瘤,但比较大,必须动手术,要打开颅骨进行切除,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光头组长焦急地说:“那就动手术嘛。”

  旁边人也左一口右一口插嘴,动就动嘛,省级医院水平还是高些,能诊好,万一钱不够,村坊伙堆还不是帮凑一把,节儿,要快点呢。

  节儿叹了口气:“难为大家关心哦。钱都是人找的嘞,现在最大的困难是,我爹还住在防空洞里,连住院部都不得进!”

  “么?住防空洞里?”有人大惊,摆头张张的样子。

  小李清楚,节儿所说的防空洞其实是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时代修建的人防工程,恰恰在肿瘤医院后面,现在划归医院管理使用。大概因为住院部人满为患,床位紧张,所以就把暂时还没疏通关系的,从农村来就诊的统统安排在人防工程里面了。

  “大家不晓得情况,节儿所说的防空洞,其实是人防工程,只不过潮湿一些罢了。”小李转过头来问道,“节儿,你们做么不找一找龙队长呢?”

  不提便罢,一提找龙队长,节儿更加生气:“亏麻雀一条丑话夹在裤裆。你看,还初中毕业哩,他找了两天找不到!气死人。从住进防空洞算起,到今天足足20天了,平常往日又没有医生过问,只有护士每天来打一针,发三餐药,病情不见好抟,脑壳一天比一天痛,人一天比一天瘦。我们到门诊大楼去找医生,王医生说你要找李医生,你那个病人归他管。找到李医生,他说哎呀就是那个长脑瘤的吧?这个病人要开刀,必须找主治医师邝教授,看能不能安排罗。不过,这一向病人太多,很紧张,要等啊!反正是过拖,不晓得要拖到么时际,钱也花光了,唉,你看恼火不恼火。”

  一时大家都不做声,都觉得无可奈何。

  节儿又问:“巴哥,你有么办法啵?”

  巴嘎子紧皱着眉头,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我去,明天赶到省城去,节儿就留在家里照顾小孩。”

  光头组长一听,非常感动:“村长,天宝叔的事本来该我去的,但我是团脚板,又是大老粗,在外面不晓得上下的。你脚杆子长一些,脚路宽一些,你去我放心。天宝叔有救了!”

  治保主任补了一句:“巴嘎子,莫要准备几个红包啊,偷偷送给医生,如今兴这个。”还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搓了搓。

  光头组长忙点头:“是的是的,如今兴送红包。等会我拿一千块钱来。”

  巴嘎子想了想:“红包就不要准备了。我有个战友在省城工作,他的岳老子就是肿瘤医院的门诊部主任,我去找他帮忙。我和那个战友感情特好,可惜三四年没见面了,这次总不能空手,依我看最好拿点土特产去。”

  小李嗯了一声:“主意不错,拿点么特产呢?”

  巴嘎子胸有成竹地说:“最好搞点腊肉、野味去。哪家有腊肉,有麂子肉啵?城里人最喜欢吃这个。”

  光头组长立刻应道:“我有四腿麂子肉,熏得黄亮亮的。”

  文叔闻讯也赶来了:“腊肉我家有,要几块拿几块!”

  小李咧嘴笑了笑:“很好。村长放心去吧,家里一切有我。”

  巴嘎子毛了大家几眼,诚恳地说道:“希望大家都要按计划干,有事多和小李同志商量。”

  大伙齐声应诺。

  那几块火烟须子都还在上面的大腊肉与麂子肉确实起了关键作用。战友小宋大嘴咧咧地惊呼道,啊哈,湘西腊肉!真感情呵,比甚么都还上劲!今天我们哥俩多干几杯!他岳老子喜笑颜开地热情接待从湘西大山里赶来的村长。巴嘎子和麻雀把来意说明之后,那位当门诊部主任的岳老子眉头一皱,怎么能这样呢?马上想办法,马上想办法。于是第二天天宝老汉就告别了潮湿的防空洞,搬进了住院部207病房。夜晚,战友的岳老子又领着巴嘎子去拜访主任医师邝教授,献上湘西腊肉和麂子肉。邝教授十分高兴,客气一番,连连夸奖,新鲜货,新鲜货。又看在门诊部主任的面子上,一切顺理成章,爽快答应第二天上午巴嘎子去教授办公室办理开刀手续。

  巴嘎子此行还真的学到了很多医学知识。到了邝教授办公室之后,邝教授特意领巴嘎子去摸拟室,让他观看天宝老汉的整个颅腔虚拟模型。耐心地跟他讲解,病人左脑一共长有两个瘤,大的有乒乓球大,小的有鸟蛋大,一个压在视神经上面,一个裹在视神经下面,所以开刀可能有三种结果。首先是最坏的结果,手术不成功,有生命危险;其次就是视神经受到损坏,可能双目失明;最后当然是最好的结果,痊愈出院。医生当然要尽最大的努力,大家也都希望这样。但是在手术前,我们必须向病人家属讲清楚这些情况,切除脑瘤要打开颅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目前在临床上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所以按规定还必须要家属签名,配合医生,听明白了吗?麻雀吓得不敢作声,用手拐子碰碰巴嘎子,说,一切由村长做主。巴嘎子也懒得理麻雀,拿起钢笔就在表格上签下大名。

  手术经过了七个小时,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结束。天宝老汉推出手术室时,一切很正常,只不过整个脑壳用白纱布包了又包,象一朵大棉花。回到病房后,麻雀轻轻告诉天宝老汉,爹,多亏了巴嘎子嘞,上上下下都是他操心啊。躺在病床上的天宝老汉动了动嘴唇,哼了几声,伸出右手摸了摸巴嘎子,但没有说一句话。巴嘎子说,天支书,你放心哦,医生讲手术很成功。所以,你也不要烦躁,么事想宽一点,以后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你安安心心养病,明天我就要赶回去了,家里很忙,丢不开哩。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要你操心的,万一若有么事就打个电话回来,我们想办法解决,啊。

  麻雀千恩万谢。

  天宝老汉仍然没说一句话。

  摄像师从溪边向远处推了一个全景,整个跳香场面尽收眼底,背景就是神奇的木王树,中景就是巴嘎子那片果树林,金红色的果实似满天星斗,更加烘托出一派丰收景象,画面十分好看。远处的青山和村寨,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倏地,锣鼓声咽,只剩下一只唢呐相伴着一支竹笛,缓缓地吹奏着,曲调如诉如泣,向人们低低倾吐。

  闹沙公憋足气息用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唱道:

  金童玉女下凡来,

  土家桐子花儿开,

  金华山顶高上天,

  千家万户光明台……

  第四场“金童玉女”开始了。这是跳香节最后一场,巴嘎子特意安排在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研讨会期间。“金童玉女”有一个完整的情节,它叙述了一个非常古老而又动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大山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在夜间,土家人围在微弱、昏暗的柴火周围,天长日久,眼睛熬坏了。老人说,很远很远的金华山有一位神仙叫盘瓠,他有一颗光明种子,如果能取来,我们就有了光明。金童玉女为了找回光明种子,告别了乡亲。他们渡过一条河又一条河,爬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穿过一片森林又一片森林。脚板走烂了,就用手和膝盖爬着走。

  闹沙公几乎是流着眼泪拖着哭腔把故事背景唱完的。

  巴嘎子和节儿出场了,形象装扮得虽然十分原始怪异,但很美丽。又因为来了很多外宾,两人表演得十分投入,尤其是金童拉着玉女的手过河的动作,必须是单腿跳花的功夫,难度极高,博得了热烈的喝彩。唢呐的哽顿是金童玉女经历了千难万险;唢呐的花舌是金童玉女承受了雷电风雨;唢呐的引吭高歌是金童玉女献身于土家人民。

  他们走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爬上了满是白雪的金华山巅。盘瓠高擎着光明种子:“金童玉女,你们听着,谁吞下这颗光明种子,谁就会变成一棵树,每年秋天就会结满桐油果,可以榨油点灯,土家人从此在黑夜里就有了光明!”

  “玉女,你留下,把种子带回去!”金童抢步上前。

  “不,金童,你留下,让我来吃!”玉女拦住了金童。

  两人互不相让,同时奔上前,同时伸出手,同时捏紧了光明种子。哗啦一声,光明种子掰成了两半。金童玉女同时吞了下去……

  此时此刻,所有参加跳香的土家人都不约而同地顿足拍手,和着节拍唱起来:

  金银花,凤凰花,

  东方升起红彩霞,

  美丽的花朵千千万哟,

  土家人最爱桐子花。

  歌声反复。唢呐齐鸣,锣鼓相和。

  此时此刻,金童玉女十分痛苦但又十分幸福,十分留恋但又十分果敢,两人紧紧地拥抱着,慢慢地,变成了一棵高大的桐子树,开满了白银银的桐子花,结满了红灿灿的金桐果。

  此时此刻,麻雀领着天宝老汉回来了。

  有人看见,是麻雀牵着天宝老汉的手走下公路,再巍巍颤颤走到木王树下的。小李和光头组长迎了上去,天支书,你回来啦,病全好了吧?

  天宝老汉自叹命苦,摇头不语。

  麻雀代爹回答,好是好了,可惜眼睛没保住,现在一点点都看不见了。

  又围过来一些人,大家看着天宝老汉心事重重的样子,都一时无话可说。

  光头组长说:“天宝叔,我们正在跳香哩。”

  天宝老汉身子微微一动:“我晓得,该是跳金童玉女吧,可惜我眼睛瞎了,看不见了……”

 

编辑:郑佳

作者:龚由青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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