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将矿山当做我的故乡。
其实我的祖籍并不是这里,我的故乡在湘中那块沃土上。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离开家乡,来到雪峰山脉南麓的湘西钨矿西安坑口,参加新中国的矿山建设。在矿山的怀抱中,来自天南地北的矿工们在这里成家立业,孕育了新一代矿山儿女。
我和儿时的伙伴们一样,都将矿山当成自已的故乡。对自己祖辈的籍贯地,只是从父母的回忆中,偶尔得到一些零星印象。
1972年年底,我应征入伍,告别了养育我十八年的矿山。从那以后,因工作原因,回家的次数就少了。1990年,西安矿区资源枯竭关闭,父母从西安矿区搬到沃溪矿区居住,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回到西安。偶尔回到西安,也是在梦中。
辛卯年的深秋时节,我又回到了西安。
西安镇,位于湖南省桃源县的西部,因为有白钨矿产资源,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窝窝里,最多时汇聚着来自全国十七个省份的800多名建设者,算上职工家属,常住人口有五千多人。这里的人们来自祖国各地,口音也不尽相同,他们自成一体,却又与周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为西安矿区人口来自新化县占的比例大些,矿区子女们的会话,形成了以新化方言为底蕴版的西安方言及独特的矿区文化,与矿区周边的土著村民口音有着明显区别,长大后,他们无论走到那里,那一口西安版的新化口音都不会改变。
西安镇变了。变的陌生了,变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了。走在街道上,我力求去寻觅那淡去的记忆,但岁月的记忆不再,一切不在记忆中。
西安矿区坑本部,是一座两层小楼。在我们幼年记忆中,那是个充满威严而又神秘的地方,这里是西安矿区的指挥机关,穿着干部制服的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对于他们,我们有着少年时懵懂的敬畏。还有那些背着测量仪器、扛着红白标杠的地测技术人员更让我们仰慕不已。派出所、邮政局、银行、食堂、招待所、广播站、电影院紧邻在坑本部的四周。坑本部前面的灯光球场,是西安矿区最大的一块平地,也是下班后蓝球爱好者唯一的健身场所。随着矿区的撤离,坑本部大搂物是人非,了无昔日的尊严。昔日热闹的球场,一群鸡鸭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悠闲觅食,唯有大楼前两株硕大的玉兰树依然枝繁叶茂,在深秋午后淡淡夕阳辉映下,枝叶银光闪烁,仿佛在折射着昔日的尊颜。
电影院,是那个年代矿区小孩们认识外界的地方。矿区电影院每周都放映电影,看电影是我们唯一的娱乐,那时正片放映前都要放一部新闻纪录片,在那些纪录片中,我们看到了毛主席、看到了天安门、还有基辛格和尼克松,也看到了山外的世界。山外的世界让我们充满了幻想和诱惑,希冀早点走出大山。那时看一场电影是5分钱,小时候,随便找个大人牵着衣角混进电影院,查票员对这群小屁孩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有人带着,也就算了。混进电影院的人是没有座位的,我们知道电影院前面几排是不买票的,正好给我们这些没票的小孩留下了座位。
走在西安不足500米长的街道上,西安矿区有着标志性建筑的材料库、木厂、电厂,已经找不到丝丝印迹,早已被琳琅满目的商铺和饭店取而代之。那时西安矿区有两个商店,一个是湘西钨矿西安贸易商店,我们称之为“工人商店”,还有一个是桃源县大水田公社供销社西安商店,我们称之为“农民商店”。在那个年代,工人和农民不仅是个称谓之分,还有待遇之分,潜意识的骨子里还有等级之分。
在东张西望的探究中,我信步来到了桃源县西安镇中心小学。
在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这所学校名称为湖南省湘西钨矿西安五七学校,隶属于矿山管理。当时学校设有小学、初中、高中,鼎盛时期在校学生近2000人。在这里,我渡过了小学、初中、高中时代。受时代的制约,我们那一代人的文化基础根底是很差的。在这里,我渡过了无忧的少年时光和美好的青春时代,也学到了做人的基本根蒂。
如今的西安镇中心小学今非昔比,三栋三层镶有白色瓷砖的教学大楼将两座蓝球场环绕其中,办公大楼前的旗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适值午休时分,小学生们三三两两正在操场上玩耍。看到天真活泼的少儿们,我的思绪也回到了那难忘的童年时光。当年我和伙伴们也是在这块土地上学习、玩耍、捉迷藏。我和我的同学们就是从这里起步,到大山外求职谋生,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有人估算过,从这里走出的学生上万人,如今,他们中有的走上了领导岗位、有的成为了各行各业的专家、在祖国的各个岗位上奉献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有的漂洋过海,学有所成,成为了留美博士呢。有人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自诩是“西安郊大” 的。
西安中学已与小学分离,如今已迁到郭家冲办学。
郭家冲亦称二三食堂,矿区开发时,井口位于海拔223米的郭家冲,在井口500米左右的地方建有一个职工食堂,又称为“二三食堂”。
郭家冲位于矿区的半山腰,以前是条大山沟,从井下运出来的废石倾倒在山沟里,将郭家冲填出了近百亩的平地。如今,桃源县西安镇中学设立于此。因为事先没有预约,也没有熟人引荐,我放弃了进入校园参观的想法,经过校外围墙时,墙內朗朗读书声阵阵传来,给人以无限的希冀和梦想,期望我的学友们在“英才摇蓝” 里学有所成,假以时日,早成国家拣梁。
来到郭家冲井口,矿井前几年被私人老板投资开发。井口四周被围墙围住,显得有些小家子气,进入井口,材料随处堆放,有些杂乱无章之感。站在阔别了39年的矿井前,深邃而又神秘的矿井仿佛缺少了昔日的尊严。一个矿老板模样的人看到手持相机的我,警惕的上前询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试想问问现今的开采情况,都以“不晓得”而告之。遥想当年,十六、七岁的我们,响应毛主席走五七道路的号召,参加学工活动,男生们被分配到采矿班,女生分配到选矿班,一个星期学习,一个星期劳动,从这里,我们跟随工人师傅下井参加劳动。在艰苦的劳动锻炼中,我们尝试到了井下风钻、爆破、支柱、运输诸多工种的滋味,体验到了人生的艰辛。
从矿井口出来,沿着老选矿厂的运输线下山,原来位于山脚的尾砂坝已被废石填满,废石坊上居然树木成林,行走于林间,凉风习习,有如天簌来风,给人以清凉而又温馨之感。
下得山来,行走在矿区的家属区,那是一栋栋错落有致顺坡而建的家属平房,如今这些家属房真的是彻底老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房子是用竹蔑块隔墙,再加上黄泥加稻草修建而成,如今家属房已是斑驳陆离,尽显岁月沧桑,老式的玻璃窗户、旧花布窗帘后面,是刻满皱纹的老一代矿工。部分老一辈开发者们不舍离弃,他们视矿区为家,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颐养天年,他们期望矿区某一天还能再振雄风。九十年代初,矿区撤离,矿工们也随同迁走,矿区逐渐冷清萧条,长眠于矿区四周的先辈矿工自此落地生根,每到清明,来自各地的后人会前来祭祀先辈,清明又成为散住各地后辈人在矿区相聚的时光。
矿区于我是熟稔而亲切的,年少时的岁月曾在这里往来复去,小道上曾多少次留下了我们稚嫩的脚印,也留下了我们太多的理想和希望。
忘不了啊,去职工食堂买刚出笼的大馒头,吃的是那样的津津有味;冬天到职工澡堂洗个热水澡,是那样的惬意和舒畅。
忘不了啊,春天随大人下河捕鱼、下田捉泥鳅;夏天的夜晚,在月光下倾听父辈们叙述着那久远的故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矿山四周山上的板粟、尖粟、杨桃子等各种野果应有尽有;冬天,一家人围坐在大桌子边,烘着炭火,煨在火盆里的红薯散发着阵阵清香,家的温馨尽享…………
如今矿区人去搂空,一切不再如从前,但我仍然能清淅记得它当年的模样,宛如自已的亲人,无论岁月轮回,都不会陌生淡漠。几十年过去了,我也依然记得矿区当年的鼎盛和繁华,以及繁华里带给每一个矿区人的自豪和荣光。
2011年10月13日写于湖南沅陵官庄镇
作者:张怡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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