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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醒的码头

来源:沅陵新闻网 作者:张远文 编辑:redcloud 2017-09-19 22:13:23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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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河流,理所当然的,会有许许多多的码头。

  我所居住的小城——沅陵,位居沅水的中游,许多年前最为出名的当属城南的驿码头。沈从文老先生当年曾在这个码头放眼北望:“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沅陵的人》)可惜的是,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大型水利工程五强溪水电站的修建,这样的一座古城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当然,毫无例外的,还有这个码头。

  月迷津渡的老码头消失了,巧笑倩兮的新码头自然会长出来。

  城北簇新的文昌码头,没有了青石板,没有了古渡头,有的只是钢筋水泥。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然而,我在它的旁边,席水而居,一不小心就是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阴,我消耗着它,它也消耗着我,尽管面目全非,毕竟还是欣欣向荣。百无聊赖,无处可去的时候,慢慢的,我似乎也习惯了,大清早的,坐在离水最近的阶沿上,默默地听一条河流静缓地流,既深不可测,又亲近宽厚。

  天刚麻麻亮,下到码头。阔大的水面如绸,一层一层纯白柔曼的水汽笼着,有些蔚然的蒸腾,热烈的细曼,轻悄的飘缈,颇带点梦的味道。河水很安静,枕在起伏不一的夹岸高山间,似醒未醒,时不时呈出点点慵懒的富态。

  年轻的码头依旧很热闹。雾霭中,趸船边,不断地有各色船只停靠,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有整洁大方的机帆船,也有灰不溜秋的小划子。每有船只停靠,水面的波纹便会将其它的船只荡漾得醉酒似地一阵乱晃。于是,就有船老板的大声吆喝:“走稳当点,别窜进水里头啊”。船头的半截木板门“吱”一声掀开,挑着一担担红薯、南瓜、大白菜、萝卜、葱蒜、芫荽、桂皮、甚至柴火的汉子,背着猪崽、菜籽、桐油、鸡鸭、枞菌、辣椒的妇人,提着篾篓和网兜,里面装满鲢鱼、鳜鱼、青鱼、鲫鱼的渔人,各人敞着衣襟,头上涔涔地冒出汗汽,脸面溢出络绎缤纷的困倦、欣喜与期待。待人们一个个从跳板或挑或背地趔趄落脚到码头岸边的空地,汉子与妇人们开始一溜儿麻利地将菜蔬摆放整齐,用打好孔的可乐瓶子洒上水,青碧的菜蔬一下子显得水淋淋的,清鲜娇嫩,煞是诱人。汉子极舒坦地将扁担横在屁股下,掏出一卷烟丝,搓成个喇叭,狠狠地吸上几口,迷蒙的码头边便如秦淮渔火般,有了明灭可见的烟云暧昧。女人则整整衣襟,捋理捋理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利索地将杆秤从背篓里抽出来,挂上秤砣,微微地笑,如处子,恬静地等待买卖的开张。汉子们则相互递着烟,野野地说笑,少不了各种七弯八拐的晕话。有年轻妇人实在挂不住,悄悄背转身,脸上却又晕染开两朵羞涩的花。也有妇人大声地笑骂:“砍你个脑壳的,杀千刀的,老不正经,看二婶娘晚上怎么收拾你!”

  照例,若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艄公遇在一起,肯定会闲摆起沅水排牯佬船过清浪滩的“卵谈”,充着自己当年或是上辈子人的狠气。有的翘着几根稀疏的胡子说:沅陵下常德,有三垴九洞十八滩,浪木洞、横石、九矶、清浪,滁滩最险,壤滩最长,翁子洞、三绞滩的纤最难拽。有的边摆弄着手边的桡片边说:你晓得个卵,橹船起坡时,靠潭边打住放纤,船工和守在岸边的纤工扒纤,头纤和尾纤的扳手最关键,头纤摆手,二、三纤就赶紧弓腰蹬箭步,尾纤要狡猾,一眼瞪着艄纤。遇上浪急,来不赢甩掉身上纤带,连人抛入江中,遭孽死的,寡妇链就是这么来的。有的会旁若无人边卷烟边哼哼唧唧:摇橹要喊号子才起劲。酉水以上滩急,船头重,永顺、桑植、古丈人喊的号子短,“哦哦,咹!”沅陵以下,滩长、潭深、水陡,船工喊的号子悠长,帮腔大,“噢!哦哟,哦嗬,咹!嗬啊,咹!哦嗬,咹!咹娜娜咹娜娜!哦嗬!”还有的则会忍不住朝手心吐口吐沫,七搓八搓地脸泛油光:那个时候啊,上游朱红溪、深溪、酉溪发洪水,一挂挂“双绑”(木排)从溪口飞来,头连尾,尾连头,吆喝不断,江上场面大,热闹得狠。可惜,好木材都送到常德陬市,再转运到武汉鹦鹉洲。我们自己还是只落得个屁股拉喳,卵子吊面前。你看看,我们沅陵牌桌上还经常港(讲)“好牌好牌(排)”,“ 好牌个卵,好牌(排)都到鹦鹉洲去的哩!”

  这样“有理三千无理八百”的时刻并不长。不一会儿工夫,各样山货摊点“两岸青山相对出”地蜿蜒了百十米。屠夫在屠案上剁肉的声音,油炸灯盏窝的“吱吱”声,卖米豆腐的吆喝声,活鱼在脚盆里活蹦乱跳的“涮涮”声,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加之远处过往船只的汽笛声、马达的轰鸣声,远近高低,喧嚣非凡,整个码头如一锅煮沸的面汤,热气腾腾,劲道十足。

  早晨,从码头开始舒醒;生活,从码头开始继续。

  码头的人来人往,上船下货,往往约一个时辰,便会闲散清寂下来。九十点钟光景,水岸人家的山货卖完了,要买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种子肥料备足了,上游舒溪口、丑溪口、沙金滩、窑头、太常,下游清浪、高坪、朱红溪、北溶、深溪口的船只,在码头又开始各自躁动地参差,或载客,或载货,彼此饶有兴趣地返程。

  船家高呼几声“开船罗,开船罗”,起好锚,踅到船尾,摇响发动机,一阵沉闷的抖响之后,船便开始摇晃着嘟嘟地蹒跚着弯向江面。远离了码头的嘈杂,沅江,这条伟大而温暖的水显得异常地渊厚安静。我知道,这条源出云贵高原的水,一路奔腾咆啸了千里,只不过在此温情地歇息片刻,尔后,它同样将一泻汪洋地汇入八百里洞庭,去抵达属于它自己的彼岸。

  江面的雾罩,常常起得早,散得迟。水雾,严严实实地吞噬了远山近岸,天地涵虚混沌成了一体。水雾不断地贴着水面缭绕,丝丝缕缕富有质感地乳,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气。雾,是水的魂,山,是水的骨,谜一样的雾,紧紧包裹着周遭的一切,天地船人,山水风物,精气神势,全在鸿蒙之中。若是雾气太重,船家往往会叫上一两个乘客蹲在船头,帮着船家补充视线。不到十分钟,鸬鹚般蹲伏的人,额头发际眉毛上就会有板有眼地挂满雾珠,晶亮晶亮的。雾大,船开得很慢,能静静地听到流水的声音。此时,船家一点也不敢疏忽,一边握着舵盘,一边将头伸出窗外,双眼鹰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双耳凝神谛听,并不时地鸣响汽笛,生怕与对面驶来的船只短兵相接,撞个头破血流。

  慢慢的,雾罩开始略略升起,江面视野初开。远山的轮廓水墨写意似地若隐若现,近处的青黛毛茸茸地显出本色。看得见岸边停泊的渔船上,人们正在捡拾头天晚上所放的虾笼与鱼网。有妇人蹲在岸边码头,正用洗衣棒槌捣洗衣物,旁边有几只母鸡正闲咕咕地觅食。往来船只,在雾中由蒙蒙的一点两点,慢慢氤氲成模糊的一片,最后清泠泠地抖擞精神擦身而过。那是一幅美妙的由大写意、大泼墨到疏密相间、虚实结合再到纯粹写实的画图,其间素雅变幻不过三两分钟,意绪舒洒,惬意之极。

   及至远山拱出一轮亮丽的光带,鱼舟桨橹,水边人家,田地草树,全然鲜活精彩起来。蒙蒙的雾,开始混沌,继而乳白,最后是纯白,轻纱似地披拂在半山腰,依依偎偎,象是这水那岸,最后缠绵悱恻的呓语。这些看似轻飘的雾,却源于碧深的水,长青的树,静穆的山,澄澈的天,实在是太有来头,太有底蕴,太有涵泳吐纳的绝顶功夫了。几只水鸟忽然在舷边不远处“扑扑”地翔滑出一串水花,让人情不自禁地讶然拂额。正沉浸其间,不知什么时候,一头的雾水,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散了。

   当恰如其分的阳光完全抵达河流的表面,一切都廓然清朗起来。没有起点的水,不知终点的岸,毫不夸张地生动明媚。一条江,一只船,一个码头,一场雾,各自潜藏了时间之外的意义,与风月阴晴无关,与宽窄大小无关,与深浅厚薄无关,更与距离方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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