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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山外一条河流过

作者:戴小雨 编辑:redcloud 2017-09-18 23:09:12

  

  常听着机帆船哒哒声,忘了正玩着的游戏。侧耳静听,那声音却慢慢远了。父亲告诉我,那几道山梁前面有一条河流过。

  我见过最早的船,是机动与风帆共为动力的,顺风升起桅帆,逆风行驶就只能全凭机器推动。那时的柴油机功率不大,没有消音装置,发出哒哒的脆响。人们习惯性叫它打屁船。我对这条河的认识,最早就是从这种打屁船哒哒声开始的。这条耳朵听来的河流,从一开始就充满想象。神秘。飘忽。

  记忆中,第一次看见这条河不足四岁,翻过那几道横卧在门前的山梁,撞入眼帘是让人窒息的蓝与大,超出了一个孩子能够承受的惊叹。现在想来,好蓝的一条河、好大的一条河,成了我学生作文中对河流描述最漂亮的语言。第一次相遇一条河若是成年,那他就错过了一条河对生命最为震憾的历验。显然我是幸运的。我对这条河的认识,从最初的神秘、飘忽,变成了蓝与大。

  

  沅水过洪江一直北上,直到最后最大的干流酉水,自北在沅陵县城虎溪山脚注入后才折向东流。一条河的青春成长,在这里才算真正完成,桀骜、反叛、乖戾才刚开始。沅陵是这条河最大的码头,在这里泊位的不尽只是船只、木棑,还有生命的隐寓与文化。

  会石滩是沅水十八滩之一,因为河床奇异,滩险涡旋,将两岸岩石冲蚀得奇形怪状,似一席怪石盛宴得名。滩尾北岸是一汪平缓沙湾,一条小溪从山的深处流来。这个地方叫白沙溪,地方与它的名字一样漂亮。外婆家就在溪港里。六岁那年,我在这里住过一年时间。大舅是民办教师,学堂由一间堂屋改就。有关这所学堂的记忆我一片空白,只是门前这条奔涌的大河,将我六岁的记忆填得满满当当。

  我常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看眼前这条静静流到远方去的河,数漂在上面一挂连一挂的木棑和游动的机动帆船。逃脱外婆视线是我心最安静的时候,发现河流有时是静止的,却不敢与表兄弟们说。这个秘密成了这条河给我最早的财富。外婆的寻找时常弄得小村子气氛紧张,生怕我独自一人去深处凫水,回不了岸。在她眼里,我是一只山里的旱鸭子,河是一道我生命中的天堑,永远越不过。其实,我早就偷偷学会了游泳,而且可以像表兄们那样踩水。我还弄懂了滩、涡、涠、潭等,与河有关的字词。这些具有生命象征意义的字词,在我以后的语境中频繁出现。

  大舅的学堂只开一个年级,相当现在的学前班。二年级以上在胡冲坪村小读,初高中在北溶集镇上。

  我喜欢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等从镇上放学回来的孩子。今夜镇上有不有电影放映,他们会第一个将消息带到村子里来。如果没有,他们会在溪港外河湾里,磨蹭到天黑才稀稀拉拉在村口出现;如果有,他们会变得异常乖巧勤快,升火做饭,早早做好准备。

  北溶集镇在下游约五里的地方。除了县城,这是沅陵县境内最大的码头。

  沅水过了会石滩,一下子平缓开来,徐徐弯出一条大大的河湾,到万家山脚才突然瘦身,奔涌而下。北溶镇就在这条河湾北岸,一条约七米宽的沙石街,上到唐溪桥,下至溶溪桥,顺河岸一路铺延去。

  我们常会弄错放映时间,赶到边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提前到,痴痴地等。那时的电影放映不会按照海报上的时间,得看电影胶片什么时间从县城送到。站在靠河边的位置,眼睛注视着上游方向。前方一片漆黑,我们期待那束耀眼的车灯跳晃着射过来,想着那就是装着电影胶片的汽车。好长一段时间了,那束灯光还是没有出现,我们只好怏怏地沿公路往回走。

  河风吹在脸上清爽无比,为排遣郁闷,我们开始你追我赶地奔跑。借着淡淡月色,黄泥公路像根土色带子,好捋得很。我们疯狂地跑,把失望丢在身后。从河面吹来的风掀开胸襟,飘然惬意,如今还记得。

  读到小学二年级我离开了白沙溪,到胡冲坪村小上学,跑通宿。胡冲坪村小在白沙溪与北溶之间一个山岭后坳。在河边,却看不见河。我只能在课堂里,静静听那条河从山前缓缓流过。只是此时的感受有了些不同,毕竟我已看到过它的样子。有时禁不住,从那片一垅连一垅田埂走过去,翻过一道山梁,那条日夜奔涌的河就出现在了眼前。有时看得尽情,回来被老师扯到讲台上罚站。我说我去看河了,我的理由引来了同学们哄笑:一只山螃蟹,丢到河里淹死去。

  直到小学五年级,我才转到北溶镇花园小学读书。北溶区中学是所很有名望的高中,遗憾的是,我没能在这所区中上过学。与我同村的邓兴胜,就是从这所中学考入清华大学,后留美并获得美国总统奖的华裔生物学家。当时的区中学没有设初中部,由北溶公社花园完小托办。一九七八年我刚进初二,初中部迁至下游十里处的朱红溪农校。我没有随校去朱红溪,而是去了上游二十里处的深溪口中学就读。

  在花园学校读书的两年时间,记忆最深的是教室凭河一排宽敞的竖条格窗户,可以看见那条蓝得刺眼的沅水静静流淌。

  我对北溶没有多少感情,常有那种异乡人的隐痛。这里是个大码头,有些霸道,似乎不适合我的性格。码头有码头的性格与文化,只是在这里有些过头。我一直不能走进这条不足五里的沙石老街。在上海黄浦江码头,我也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后来问过几个乡籍朋友,他们均有此种感受,才让我有些释然。

  北溶集镇出官、出商人,却不出文人,也许与这里的地域性格有关。这里是沅水流域有名的古驿站,却不见有什么大文人在这里留下过笔墨,不免让我有些失望。在史料中查得,清代大诗人查慎行在康熙十九年,随军征讨吴三桂余孽时坐船路过此地,写下著名的《北溶驿》。这首诗自然成了北溶文人唯一可以蘸闻的一抹墨香。

  一九九四年五强溪电站建成蓄水,北溶集镇就地后靠重建,原来的镇子沉入到近百米深的水下。二00四年六月二十三日,对于北溶是个灾难的日子,巨大的山体滑坡瞬间将整个集镇吞没。区乡行政址迁朱红溪,二千多人全部迁走,沅水流域一个古老的码头就这样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了。

  县城多了一个北溶街,他们喜欢群居,这是北溶码头的性格。北溶街离我办公地方不远,却一直没有去过。

  

  沅水从北溶开始进入峡谷区,一直到麻伊洑止,全长四十公里。桃源以下,为冲积平原。这段峡谷区是一千零三十三公里沅水最为精彩的河段,每一个码头都有一个感人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会让你落泪,每一滴泪都能藏下整条汹涌的沅水。

  刚进高二我就放弃了学业,参加一个文学函授大专班,一边学习一边找事做挣钱。我走向人生第一步就从这条河开始的。当时小县城还没有彩色电视机,一些厂商突发奇想开发出一种模拟彩电的变色片,将它粘在黑白荧屏上,随着画面的深浅跳动,模拟出彩色效果来。这种变色片进价两元,卖出是八元。那时的八元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可抵现在的八十有余。

  我开始顺这条河自上而下兜售这种彩色胶片。那年我十六岁不到,以一个青春少年的迷茫与激情,遍历了这条河的中游河道每一道险滩,每一个码头。

  沅水过了十里碣滩,是十里长潭。鸭窠围是潭首,中间是腰堂,潭尾叫潭口。若是从下游逆流而上,这个命名便确切些。那时,沅陵至麻伊洑上下航分别只有两趟客船,都是早上启航。下水船需半天到达麻伊洑,而上水船足足要一天的时间。不像现在,有许多码头与码头间跑短水的小客轮。我是在斑竹溪码头下的船,这里虽然只是一个村级属地,因为这条河,它的繁荣并不逊于一般的公社集镇。后来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大凡一些繁华的码头,全在沅水的北岸。我想这许是南岸山势陡峭,北岸平缓的缘故。

  斑竹溪名不副实,这里我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斑竹。河心有一个很长的洲渚,上面倒是有成片的芦竹族植物,夏末初秋,花穗绽放,河风吹来,像云层飘然起伏。若是坐在一间临河凭窗客栈,看眼前的景象倒是一件难得的兴致。

  本来打算要在这里过夜,客店都选好了,临河有窗。到了吃饭的时候,听人说有个装木材的货船,天黑前要赶到鸭窠围去,便前去与老板套近乎,搭段顺风船。常年在这条河上跑生活,自然有了些豪侠气,吃江湖饭哪有不求人的时候,老板爽快允诺。船过碣滩时,一个本地船工指着北岸那一大片茶林,说唐朝时碣滩茶就是贡茶,一直盛誉不衰。我走出船舱,看着那片茶林,想象着它与唐朝的一些联系。

  十里险滩有惊无险,船在波峰浪谷与本地船工的茶经茶道中穿行。天刚擦黑时分,船身突然平稳下来,驶入长潭。鸭窠围到了。

  沅水是洞庭湖水系最长的一条河,也是最波澜壮阔的一条河。在这条河上行船放棑讨生计的人,可以不记得洪江,不记得浦市,但鸭窠围与清浪滩,却不能从记忆中抹去。真的历史是一条河,那么被我们疏忽若干年的人类哀乐全在这里。

  窠,鸟兽昆虫的窝。从字面上不难领会这是一个什么地方。生命的无常,人生的无定,梦想的边缘,际遇的悲欢,心灵的飘零——鸭窠围,一群野鸭子的家。

  河面很宽,河岸是一排无序的岩石,每一块高耸岩石都曾为漂泊到此的船只挡过风寒。那些在此停泊过的心都留下了热度,才将这些岩石焐成此番血绛色。

  鸭窠围位于碣滩与清浪滩中部,因为它的特殊位置,历来是沅水最大的驿站。解放初期,洪江专署设在这里的照料站就达两百多人,比现在一个县级火车站工作人员还要多。后来,随着河道整治,帆船机动马力增强,这个照料站功能才慢慢变小。七十年代初撤散,转民间经营。

  装木材的货船靠在码头下方一处沙渚上,这样方便装舱。我独自跳下船,双脚在松软沙渚上陷下一对深足印,回头望去,那足印里很快就蓄满了水。我没有急着上到坡岸去,明天客轮经过这里至少已是中午时分,有足够时间去卖我的彩塑胶片。我爬到沙渚一处岩石上坐下,看这河湾傍黑时节的景致。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皆高大壁立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地方既好看,也好玩。”后来读到沈从文先生《湘行散记》中的《鸭窠围的夜》,确实是此番景象。只可惜当时不曾读过,如果先前读了,定是另一种情致与心境了。

  沈先生文中有关“烟匣、烟枪、唱曲子的妇人”这些描写的事物景象,早就没有了。“藉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先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段文字描述的情景倒是可以遇见。

  我住宿的这间客店,是一栋三进两层吊脚楼房。楼下是主人居住与招待客人的地方,楼上全是客房。在一处用报纸糊贴的壁板上,我发现了一些用饭粒摁上去的名片。某大学、某文艺团体、某政府机构等,他们许是整理包裹时随意丢置,或是有意留下,店主有心贴到壁板上去的,招揽生意。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想到,这些人均是看了《湘行散记》,捋着文字里的情绪,沿这条河来到这里的。

  

  小云溪,河流地名叫潭口,是个有着女人味的美丽地方,始于鸭窠围的长潭到这里才结束。再往下,便是有鬼门关之称的清浪滩。那句老话说得好,再桀骜的男人,只有从女人温柔里走出,才有了那种排山倒海般气慨,不论他漂到哪里,都会惦念着回家的期限。小云溪,一条险滩开始的地方,一个男人回家的码头。

  二十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一个长辫子像感叹号坠在身后的姑娘,属于我的那条河流便有了港湾。儿子已上高中,每年寒暑假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他说了一句很文学的话——小云溪就该是外婆住的地方。

  小云溪不大,从群山深处蜿蜒而去,自北注入沅水。溪港下游是一片长约两里的沙渚,枯水季节露在外面,是好玩的去处。

  去河十丈左右岸沿,有一条约三里长左右用杉木条铺就的街道,靠河清一色吊脚楼。下船从河滩望去,若是头上戴了帽子,不用手去掌握会滑落下来。因为陡峭,感觉镇子就在头上顶着,有种压迫人的感受。与其他沿河集镇一样,这里虽是一个村级镇子,却什么功能都有,饭店、旅馆、供销社、放映室、图书室等应有尽有。最大区别是这里的飙工社很出名。三十里清浪滩处处都是鬼门关,无论见过多大风浪的人,都要将船或排筏在潭口停泊下来,上岸聘请飙工把舵才能下得滩去。

  解放前没有成立飙工社,上滩拉纤、下滩送短都是由当地的飙帮控制,类似于北方的马帮、镖帮,都是有帮派堂会的。他们是这条滩的神,掌控着溺殍饿鬼。

  有时,就算花重金请了飙帮的老师傅,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船翻排散是常有的事。船排泊在潭口,他们会煮一鼎锅白米饭备着,飙滩时沿途抛撒,让结队追逐的红嘴乌鸦啄食。乌鸦吃饱了,便不会啄食被浪峰抛在黑石上亲人的尸体,前来寻尸的亲人也好有个完整尸首。我常想,那些煮过乌鸦饭有幸活存下来的人,会怎样向子孙后代述说这条河的故事。

  潭口往下过十里险滩,就到了清浪公社址所在地。古时这里不叫清浪,叫烧纸铺。顾名思义,上下行船放排途经于此,都是要上得岸来烧些纸钱才能安得下心。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中有说是梢子铺,我想也说得过去,滩险水急,船排常会折桡断梢,上岸买梢舵是常有的事。我岳丈从前便是飙帮的人,专行下滩送短的事,自然知道地名。我想沈先生当年定是耳误,听时凭了想象。

  再往下约三里,便是三十里清浪滩核心地段。枯水时节,更是不得了,河心会露出大片河石,壮观得不行,只有河道两边可以行船。北岸叫铜钉偏口,南岸叫老石滩。水流较深时,行船放排走北岸。当河水浅至不足半丈,船只排筏就只能走南岸老石滩了。

  三垴九洞十八滩,处处都是鬼门关。饿鬼把着铜钉险,阎王守着老石滩。可见此处是何等滩险水急了。

  铜钉岸岩上有几户吊脚楼人家,悬挂空中,着实让人惊奇。十几根很长的木柱子,像极了从岸岩某个罅隙处生长出来,上面顶了几枚棱角分明的果子。这些酸果全是因了这条险滩而结出的。住在吊脚楼的人家,不做别的营生,为行船过滩的人行些方便,讨生活。

  坐上水船走北岸,乘客是要下船走过铜钉滩的。从那排吊脚楼下经过,我好几次都想趁船冲滩这段时间,爬到那几间吊脚楼里去,看看里面到底住些什么样子的人,想知道他们举手投足是不是与人有些不同。

  走南岸,我们便要下船沿河床围堰往前走。铜钉滩与老石滩中间是一大片裸露河床,足有五百多米宽。人站在河床上,视野变得辽阔无垠。河岩滩石坚硬而冷峻,有一种逼人光芒,让我有些生悚。这些坚硬的滩岩磐石,它们却把逼人锋芒全藏匿在深处,感觉时时会迸发无穷力量,将这奔涌的河水挤压如刀矢之锋,破万物一泻千里。

  ——从这里,可以走进一条河最深的地方。

  若是坐了下水船过滩,会是另番惊心动魄景象。轮船如同粘在一根不停抖动的长飘带上,随着飘带律动,如行云端。你的手需掌牢了椅背坐垫,或是相互靠牢在一起才会稳得住身子,不使随了抖动的带子抛到舱板上去,出洋相。

  南岸不远处的壶头山名气不小,跟东汉名将马援征蛮有关。东汉建武二十三年,武陵蛮首领相单程举事造反,占领澧水下游及沅水流域。光武帝刘秀遣武威将军刘尚率军万余征讨,结果全军覆灭。建武二十五年,伏波将军马援奉旨率军四万前往征剿。因清浪水急滩险,北方兵将不识水性,加上河面瘴雨蛮烟,乌鸦低徊,不敢冒然渡河,只好在壶头山扎下营寨,与驻扎在对岸杨家寨的蛮兵对峙。后因不适南方水土与丛林气候,大量将士染疾病死军中。马援也没逃脱厄运,留下“马革裹尸”还的典故。

  我上过壶头山。伫立山颠,可以想象当年马援站在这里,望着脚下白浪翻腾、轰然奔涌清浪滩的感受。

  后来北宋大诗人黄庭坚路经壶头山,写了一首《经伏波神祠》,供今人怀想:

  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麇鼯斗,蛮溪露雨愁。怀人谒遗像,阅世指东流,自负王霸略,安知恩泽侯。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州,心以功名累,鄱思马少游。

  沅水的险与野,没有飙过清浪滩的人是没资格说话的。清浪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洞庭溪。在清浪公社址下十里处,当时是区政府所在地,后因五强溪电站修建才迁到麻伊洑的。洞庭溪变成了一个村级镇子。

  三十里清浪滩一直到白沙溪才算完,五强溪大坝选址就在庙公头与缆子湾之间,这里是河道最狭窄的地方。

  这里的美丽自不必说,抄录一段沈从文先生的句子,便自然明白。“我的小船已泊定。地方名‘缆子湾’,专卖缆子的地方。两山翠碧,全是竹子。两岸高处皆有吊脚楼人家,美丽到使我发呆。并加上远处叠嶂,烟云包裹,这地方真使我得到不少灵感!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且会描写好景致,但对于当前的一切,却只能做呆二了。一千种宋元人作桃源图也比不上。”(《泊缆子湾》)

  再往下八里,有一个村级集镇麻伊洑,房子在北岸,一律的木结构吊脚楼,江南水乡典型风格。如今是一个很大的乡镇,跟先前已是没法做比较了。

  

  沅水最凄美的故事与最柔情的山水,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九八九年,我在麻伊洑住过三个月。当时五强溪电站正破土动工,大量人流涌入,曾经水墨画般的河边小镇,开始变得不平静。我的处女作《怀恋》就是这个时期,在这个小镇上写的,作品中写到的小巷与情感真实存在。

  河流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将镇子摞下向正东方向奔去。站在河沿码头,明月山便在河水流去的前方,像面巨大的照壁挡在那里。如此斧削般绝壁,在沅水这条河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照壁,让麻伊洑这个古朴镇子更有了山水天成的韵致。

  登明月山要从背后那座山开始,有一条很长的石阶,爬到山腰才知道这山是分开的,一座石拱桥连着深到谷底的罅缝。

  故事很早就听过,只是今天才看到这座故事中的“顺母桥”。说山下有个女子,男人放排下常德在瓮子洞沉了水,没有回来。山上寺庙有个和尚同情她,时常下山帮他做农活,用善男信女们施舍的钱粮接济她。时间长生了感情,女子常借月光上山与和尚幽会。

  儿子长大后,明白了娘为什么要在夜里上明月山。儿子生怕娘过罅缝时掉下去,就四处化缘筹钱修了这座桥。娘过世后,儿子趁着月光上山将那个和尚抛下了悬崖。母在顺母意,母亡报父仇。后来人们为了怀恋这个凄美的故事,将儿子说的这句话刻在了石桥上,并为石桥取了一个很亮敞的名字“顺母桥”。如今凿在石壁上的字迹依然能看得分明。

  本来平缓的河水,被这面陡峭照壁一挡,旋即变得急躁起来。这就是让无数生活在这条河上的人柔肠寸断的思忆滩。船过滩,眼前一派绝然湖光山色便是柳林汊了。

  “我小船又在下滩了,好大的水!这水又窄又急,滩下还停顿得有卅来只大船等待一一上滩。那滩下转折处的远山,多神奇的设计!我只想把你一下捉到这里来,让你一惊,我真这么想。我希奇那些住在对岸的人,对着这种山还毫不在乎。…………这河上的一切,你只需看一眼,你就会终生不忘的。”——沈从文在《再到柳林汊》中是这么描述的。

  沈先生看到这山水,心境定然不及我现在。看山水是要有心情雅致的,我看到的山水远要比他描述的美丽。

  柳林汊集镇在河流南岸,在这沅水流域是少见的。按河道常规是南陡北缓,这里却倒了过来。这里独到的美,显然是大自然的创意,天成的。

  镇上有个冯姓大户人家,很大的宅院,七七四十九口天井,想想就知道那种气派。当地人称冯家大院。这院子主人叫冯锡仁,清·光绪三年进士,授兵部给事中,加三品官衔。甲午战争后引退返乡,享受起这派山水来。我不羡他三品官衔,不垂涎他那四十九口天井院子,只是妒忌他的出生,如此山水让他占据了。

  集镇对面是沅水四大险滩中最后一滩:瓮子洞。岸沿是近三里长的刀削绝壁,离水面约五六丈余位置,用钢钎之类器具凿了一条凹嵌到岩石里去的栈道,专供拉纤人攀爬行走。没有这段栈道,上行船是断然上不了瓮子洞的。贴着栈道凹壁,有一条很长用铁环扣起来的链条,纤夫必须手抓牢这链条才能稳得住身子,使上劲。听了这根铁链背后的故事,我的心突然沉重得不行,这根铁链有个凄美得要命的名字——寡妇链。

  男人放排行船没有回来,在家的女子就四处筹钱打一个铁环。只要看这条铁链有多长,你就会知道有多少男人没有回家。每一个铸造铁环的女子,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她手中的铁环能让这条河流少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寡妇。

  我常想,就是因了这条寡妇链,这山水才有了深到人灵魂深处的美丽啊。二十五年前,我到过沅水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除了我的心境,这里什么也没有变。五强溪大坝在上游,凌冿滩坝离这里还很远,这里是沅水唯一幸存下来的地方。

  一只小船从身边驶过,船头立着的女子回头看我们。这山水养着的女子,一样有山水的灵动。我想说,如果这里的女子爱我,我定不会让她有机会筹钱铸那个铁环;如果我爱这女子,我便不会带她离开这里,让世俗的东西染了肤色。

  远处有几只掏金船在作业,宽敞的河面上,有许多冒出来的小沙渚,像极了河面鼓起来的气泡。然而它们是静止的,看久了,你就感觉这条河也是静止的。当发现一条河在你眼前是静止的,你的心就站在了一个很远很静的地方。那是一种境界。

  小船继续往下游驶去,两岸的景致是陌生的,也是惊奇的。我们的小船泊在海螺山对岸一个叫界首村的码头。界首村美丽而原始,一个与世无争的渔村。我们走下木船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心全都变得悠远起来。

  河岸长满了一种很奇特的野花,当地人叫它辣子花。绿梗红托紫萼白蕊的细碎花儿将整个河岸涂上一层梦幻颜色,几个女子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用石块铺设起来的码头上洗衣服。女子面朝着上游,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我想,那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子,心若山水般恬静。一定是的。

  我不想再往下游去,对于这条河,这里是我到达最远的地方;对于我,这里是这条河最深的位置,最远的远方。一些际遇与历验,让一条河虚幻起来,我听见另一条河流在生命的后山流淌…………

  

  从柳林汊上来,本来是商定要在鸭窠围过夜的。我与国泰兄都有此愿望,将船泊在岸沿,在整洁的舱板上铺上棉被,合衣拥被,静静听水浪拍着岸沿与船体,该是何等怡情享受。

  我们没有坐快艇,租下一只小动力木船,缓缓在平静宽敞的河面行驶。

  木船过腰堂已是近黄昏时分,一轮血红落日正缓缓滑下远处山迹。长长余辉从河的尽头伸延过来,光焰炫目,将黛绿河面分成南北两半。两岸山影如水墨般绵延远去,若梦似幻。国泰兄与随行摄影朋友站在船头,不停地按着相机快门,希望将此番景色留存下来,日后细读。

  十几分钟光景,落日沉入前方山迹,天空突然间暗沉下来。小船也到了鸭窠围。

  几个摄影朋友坚持要在朱红溪下歇,明早回城,还说我们耽于情绪,像个文学青年。执拗不过,只好放弃夜宿鸭窠围的想法,吩咐船老板加大油门,向朱红溪驶去。国泰兄说,下次定要来此住上一宿,不邀他人,只我们两个。这个约定能否兑现,像留在吊脚楼客店里那些名片上的人,他们走时兴许也说过这样的话,可谁又再次来过?我们的追索,守望,充斥着无常与无定数。这就是一条河流留给我们的思考,和这条河流对人生对生命的暗示。

作者:戴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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