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见 满 田 黄
戴小雨
戴小雨(此作获《中国作家》2007年中篇小说三等奖)
一
春一直有预感,老头子哪一天会宣布这个决定。
近两年来,田生老汉有事无事都会来水牯坳转悠。儿女们都大了,出息了,飞走了,家里只剩下老伴春。宽裕的日子反而让田生感到空落。闲时就在屋后面的山梁上转悠,走着走着就又转到水牯坳来了。上午转一圈,中午接着转,有时吃过晚饭也要来水牯坳转上一回,这样晚上才睡得着。
水牯坳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溪,那绵延不止的大山激动一次,溪水就涨一次。大山激动的次数并不多,就像田生老汉的世界。更多的日子,溪水都是汩汩静静地淌着。沿溪两旁是一丘连着一丘的水田。谷雨种大田,大暑动刀镰。这种随节令闹腾的景象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满田遍坎恣意疯长的野艾蒿与狗尾草在瑟瑟秋风中轻舞飞扬。一场春雨,几乎是一眨眼工夫,那满田满坡就葱茏一片。再洒几泼春阳,就长成了一片海。走进,淹齐腰部的茎叶挤拥着你,就像真正蹚进了水中。田生老汉挥舞着从路旁折下的荆条,像戏水一样用力地扫去,嫩嫩的茎梢便齐刷刷地仄头坠将下来。这种痛快而舒畅的手感,使他不愿停下手中飞舞的荆条。一鞭一鞭地击过去,一浪一浪的茎梢坠下来,这种快感让老汉的血液通畅而澎湃。可是老汉的努力也只是求得一时的快感,因为几天后又有新的艾芽从断了的茎部长出,就像草间爬行蜥蜴的尾巴,断了还会长出来。
夏天的骄阳一次一次给肥肥的艾叶灌注绿汁。一阵风过,密密的艾叶将乳白色背面一浪一浪地翻转过来,白白的浪花从一丘田荡向另一丘田,最后在靠近山脚的那丘水田边爬上坡地,并一路向坡地的远处荡去,慢慢消失在田生老汉往年的记忆里。好在秋霜不久就要到来,在秋天的第一场晨霜中,茂密的茎叶开始枯萎、蜷缩,将曾经飞扬的生命故事裹进开始泛黄的叶片中,最后随冬天的第一场冻雨落进泥土。只留下褐色的茎杆,像密密麻麻的箭,扎满田畴与坡地。田生老汉搬着指头一遍一遍地数着季节,一遍一遍目睹这些疯狂的野艾蒿与狗尾草,在这块曾经洒下过汗水也收割过幸福的土地上肆虐。满眼的苍凉让田生老汉神情黯然,那一丘连一丘,一垅接一垅的稻田被疯长的野艾蒿与狗尾草掩蔽,只能从那地势的高低错落去辨认曾稻浪翻滚田沿的轮廓。
秋天的太阳明亮而暖和,田生老汉选择一处长满狗尾草的坡地躺下。他摘下一根狗尾草穗衔在口中,第一次发现天真的好蓝好高,偶尔有几抹浮云从头上慢慢移过。这种空旷与悠闲,加上和煦的秋阳,很容易把人的思维引向很遥远的地方,然后在这浮想联翩的情绪中入眠。
田生老汉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瞌上了眼,接着就做了一个梦。国家出台了一个政策:有田有山外出打工的人,必需在一个月内回到户口所在地种田。对那些不愿回来仍企图逗留在城里的人,以故意损坏良田罪论处。从电视屏幕上看见成千上万返乡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车站、码头。春突然用手拽了一下田生,“看,豆子,豆子在里面。”正在低头拨火的田生,赶紧抬头在屏幕里寻找。屏幕上人头攒动,已不见了女儿的身影。“看花眼了吧,有这么巧的事。”几天时间,一百多名在外务工的青壮年回到了楠木村。水牯坳又回到过去的那种喧哗与繁忙。什么时候,一缕野草的绒芒飘进田生老汉的眼睛,他赶紧坐起身搓揉起眼睛来。好一阵,那缕绒芒才洇着咸咸的泪水落在田生的眼角。
透过泪帘朦胧的眼睛,田生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从牛轭垭跌跌绊绊沿斜坡走下来。他知道是春叫他回去吃饭了。
二
田生因为有事要同儿女们商量,没有将过生日的事告诉村里人。上个月他就给儿女们打了电话,要他们一定回来。一家人聚一次真的不容易。大儿子在县城开一家软件公司,媳妇是老师。二儿子在深圳一家公司打工,小女豆子在张家界做导游。天南地北,围着家这个圆心转,如今这个圆心开始失去了它的凝聚力。大儿子虽然离家最近,自从成家后就很少回家。这个家从一个圆心变成了两个圆心。二儿子离家最远,坐火车转汽车回家一趟真是不易。还是女儿豆子最贴心,尽管全国各地跑,只要顺路都要回家看看,带回一些他们喜戏吃的水果与滋补品。
儿女们对父亲悄悄过生日表示异议,说人有几个六十岁,应该办得风光一些,又不是缺钱少米,传开了,村里人还以为做儿女的不孝顺。春说就依你爹吧,他过生日只要他自己高兴就是,再说一家人也难得围在一起拉拉家常,掺着外人说话不方便。春心里知道,当老头子那个决定一出口,儿女们一定会齐口反对。到时,人多怕收不了场,弄得大家都很尴尬丢面子。下午三点多一点,儿女们就做好了饭菜,这才发现父亲不知去了哪里。豆子说,“我去找爹,想是去安伯伯家了。”
春说,“豆子,你在家帮忙。还是我去,我知道你爹在哪。”
水牯坳。春蹚过那片野艾蒿来到田生跟前,田生的情绪还留在刚才的梦里,于是就跟春说了。田生跟在春的后面爬向牛轭垭的山坡,翻过垭就到家。田生爬着坡,不时回望身后被野草掩蔽的田畴。春轻声说,“你真的希望他们都回来种田呀。”
田生没回春的话。明亮的秋阳从牛轭垭右边山峦的树隙斜晒落来,明亮而透明。田生发现,在这明亮而透明的光线里,春也变得明亮而透明,几绺散开飞动银白的发丝就像是光的触须。在逆光里,一切都在被夸张和渲染。春的剪影轮廓空远而美丽。因为爬坡,春的屁股微翘着,这个姿势早在四十年前就让田生遭受了永远不能痊愈的内伤。田生禁不住伸出手在春的屁股上摸了一下。春回过头,脸上掠过一抹红晕,只是在明亮的阳光下不被发现。
人民公社的那阵子,还是集体劳动,栽秧打谷子都在一起。春是山那边叫毛坪生产队的。春耕秋收农忙季节,大队都要组织青壮劳动力抢种抢收。春栽秧的姿势特别好看,裤脚绾得老高,白白的腿像水田长出的藕节,高高翘着的屁股,让楠木村所有的后生汉子激荡。后生汉子们因为眼睛在偷食,一次一次将手中的秧行弯成了水波浪。一些年长结了婚的汉子就打趣说,“水牯坳又起风了哟。”另一丘田的汉子就和上,“没有呀,哪来的风呀。”“你自己看吧,没有风,皮草鞋与田生面前怎么有那么多水波浪呢。”说完,一群人大笑。
春这时就佯装听不懂,勾着头,翘着臀,只顾将自己面前的秧行栽直。
皮草鞋老是喜欢接到春的后面栽,这时田生就过来插在他们中间,“我就从这儿接起,”有意挡了皮草鞋的视线。皮草鞋有个叔叔在县城农机厂工作,好歹与城里粘着边儿。最让他引以为豪的是脚上的这双皮草鞋,用他叔带回的一只旧汽车轮胎,剪了鞋型穿根皮条绳子做成的。这种皮草鞋水旱两便,而且耐磨。他常在人面前炫耀,村里人见这德性就送了他一个浑名:皮草鞋。田生明白,皮草鞋是他最大最强的竞争对手,当他斜眼见到皮草鞋注视春屁股那贪婪的目光,心就醋得发慌。
皮草鞋给春也做了一双皮草鞋,送给春的时候,田生也在场。他是故意选择田生在场才送的。谁知春没有收下,就是因为田生在场,要是私下里送,说不定她真的会收下,接下来就是另外一种故事版本。这件事后,皮草鞋一下子被动起来,却涨了田生的勇气。
走在秋天明亮阳光里的田生,想着那过往的岁月,想着就要将自己蓄谋已久的决定说出来,心里一阵一阵激动。吃饭的时候,田生给每人都满上一杯酒,斟到儿媳与女儿面前,“你们能喝多少喝多少,随意。”女人喝酒易上脸,泛红晕。田生看着春,将杯中的酒喝了,面转向儿女们,“我与你娘商量过了,准备把水牯坳那八亩田种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瞅见那成片的良田就这么荒着,心里总是不踏实,夜里常常被一些古里古怪的梦弄醒,醒了就再不能入睡,眼睁着等天亮。你们兄妹仨一人凑一千块钱给我,买稻种、化肥、还要请人带牛帮忙犁田。”话一出口,儿女们的脸就僵住了,大儿子握筷子的手停在空中。
“爹,您这话是啥意思,嫌我们不孝顺给的钱少呀。”
“是呀,爸,您这样做我就想不通了,”大儿媳妇显得很委屈,“其实大山每次给您钱,我从来就不问,有时他忙我还经常提醒大山,给爸的钱寄了没有。”
“嫂子的话说得有理,爹,您缺钱用可以同我们说呀,”二儿子小山说。
豆子性格开朗直爽,又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娇惯惯了,说话就更直截了当:“不行,水牯坳的田都荒了,别说难得种下来,就是能种下来也不让你们种。村里那些儿女在外做苦力的人,都只种屋边几丘田,好歹我们还算半个白领呢。坚决不行!”
这种气氛是田生早预料到的,也就没有感到很气愤。春在一旁倒是很着急,生怕老头子冒火把话说激了,弄得一家人不开心。
田生重新满上一杯酒,慢慢地吮入口中,咽下,“一开口就钱、钱,你们能挣多少钱?没有水牯坳那几丘田,你们早就饿死了。”他还想说,“没有水牯坳那丘胡芦田,你们爹娘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
大山说,“就算您亩产八百斤干谷,八亩田合共六千四,打卖一块钱一斤,就六千多块。我们兄妹仨,一人两千给您现钱,这行了吧。如果遇上水涝干旱,不都赔进去了?”
小山说:“也是。”
豆子说,“我赞成大哥的意见,”末了接着说,“爹,您这是何苦呢,还嫌不够累呀,把我们拉扯大多不容易,我们也是想让您与娘过几年好日子。”
没有人知道田生为什么要在六十岁大寿这天,宣布一定要去种水牯坳那荒了四、五年的八亩水田,这也许就只有春能理解。春的世界就像洗衣潭的那潭水,起风或用手去拨它才会动,更多的时候都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浑了,不知道水有多深;清了,可以照得见人。这四十年来的风风雨雨,田生就是在这潭水面前激励与欣赏自己。
田生的第一声啼哭落在水牯坳葫芦田那丛秋后的稻草堆上,二十年后金秋某个傍晚,又在那丛留着谷香的稻草堆上,将春变成了自己的女人。他与春用他们的爱情与收获的谷子,养大了两男一女。
春说:“你们就让你爹去种吧。”春的声音很低,“你们不知道,每年到了栽秧的时候,你爹就在我耳边说,如果水牯坳也栽了秧苗,一定都绿成毯子了;到了秋天,看见别人打谷子,就又说,如果水牯坳春天栽了秧,这时也可以同他们一起去打谷子,将门口晒谷场堆得满满的。”
大山媳妇在县城一中教中文,能感受到一些老人的隐隐情怀。也许正是因为她在城市长大,以局外人的视角、感受和理解,慢慢放弃了最初的立场,“既然爸自己愿意种,就让他去种吧。”她最先拿出两千元钱交给妈,“刚好我们下来时收了笔钱没入帐,你们先拿着,不够到时再说。”
一直在席间跳来跳去的小孙子,听说爷爷要种田,高兴地说,“爷爷,我放假了就来帮您,我还要叫班上的同学也来帮爷爷打谷子。爷爷,什么时候打谷子?”春搂过小孙子,将脸贴在小孙子白白的脸蛋上,“还是我们孙子乖,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呀要打好多好多的谷子,堆成小山那样,让我们的小孙子天天都吃爷爷奶奶亲手种的谷子做的饭,养得又白又聪明,就像小姑一样,小姑从小就吃爷爷奶奶做的饭。小姑长得漂亮吗?”
“漂亮。”
“好,我们的乖孙子也要漂漂亮亮。”
小山不情愿地拿出一千元钱,“我留下三百元车费,就这么多了。”
豆子说,“我钱都在娘那儿,要用多少,就自个儿去取。”
儿女们凑钱的时候,田生一直没说话,一杯一杯有节奏地将杯子送到嘴边。
三
大雪将被秋风冻雨剥得残留下几片枯黄叶子的野艾,剃得只剩下光光黑黑的茎杆,像箭一样扎在水牯坳的这片水田里。那些被厚厚积雪烫得枯黄死去的狗尾草,敷满田坎与坡地。
这场大雪来得晚也去得迟,以至于立春山坳沟壑处还有点点斑斑的积雪没有融净。雪后的第一个太阳格外显得明艳而透明。田生带着春,扛着早就准备好的长柄刀、筲箕、锄头出发了。他们必需赶在水牯坳那条小溪的水响起来活起来之前,将那些黑色的野艾蒿茎杆与狗尾草砍倒,连同那些等着第一场雨水落地发芽的野草种子,撵成堆烧成灰。一可以做肥料,二可以达到锄草的效果,楠木村人称它为“烧山光”。这“烧山光”是开春前最先要做的一项工作,农忙也就是从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田生沿着属于自己的八亩水田,默默地转了一圈,然后在最高的那丘田埂上坐下,点燃一根烟,慢慢吸着。一根烟没吸完,他便和春一齐抡起长柄刀,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心情砍向那像箭一样扎满田畴的黑色茎杆。
烧山光、输便沟是春耕农忙最先要做的两件事。
连接水田的便沟,沿山脚顺岭就坳向远处盘去。田生与春认真而仔细地清理着从高处滑落下来的泥土与碎石,一些沟壑处用来连接水流的木笕,早已腐烂不能用了。他们砍来杉木重新凿了木笕接上。惊蛰后的第一场春雨到来,从山体流下的水注就会汇到这山脚的便沟里,涌向水牯坳的那片水田。田生望着那盘山而去看不到尽头的便沟,叫过春,“你看那便沟,一头连着田,一头连着天呢。”
他们正在清理的这丘水田叫葫芦田,因形状像一个葫芦而得名。这丘葫芦田是八亩田中土质最好的,过去,田生每年都将它作为秧田,最先灌水翻犁,撒下浸泡出白芽的谷种育苗。除了这丘水田每年春天都会育出茁壮的秧苗,秋天都会有喜人的收获,田生老汉对它还有更深厚的感情。六十年前的那个秋天,他的母亲怀着即将临产的田生,来葫芦田给丈夫送凉水,不小心在田埂上跌了一跤,肚子立即痛了起来。村民们知道田生娘要生了,赶紧将男人们赶到田埂下面的溪沟里去乘凉休息,然后麻利地摊开稻草,让田生娘斜躺了下来。田生娘额上的汗珠子像包谷粒似的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她的手指深深嵌入身子下面润湿而酥软的泥土里。
一会儿,一声响亮的啼哭穿透了那个金秋。
接生婆拿来刚才还在收割稻谷的镰刀,在点燃的火堆上烧了烧(这是楠木村最好的一种消毒方式),割断了连接母体的脐带。在这个阳光响亮的秋日里,泥土特有的气息与稻谷独有的芳香,将成为另一种新的生命依赖。叫什么名子呢,村民们说,“瞧,刚生出来,手里就拽了一根稻穗,将来一定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就叫田生吧。”
丰衣足食是一种愿望,六十年来,饱饿地知冷暖天知,毕竟还是平平安安地走了过来。回想起来,田生有很多感慨。
田生与春将砍倒的野草茎杆,堆在葫芦田里——就在那个曾落下自己第一声啼哭的地方堆起一座小山,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一会儿便腾起熊熊大火,因为阳光太明亮,那火焰的轮廓不是很清晰,而从跳动火焰边缘升起的浓烟却显得很蓝。山间没有一丝风,绵延远去的大山还没有苏醒,几只飞过山涧的小鸟将天空划得很空远。那蓝色的烟柱直直地升上天空。远远望去,就像一条蓝色的河流缓缓地流进那辽阔蓝色的大海。
此时,悠扬而浑厚的“车水号子”,便从那激昂而跳跃的火焰里飘然升起。真实而飘渺。
车水要唱车水歌,
旁人莫骂(我)穷快活,
久旱无雨心里急,
苗儿盼水妹盼哥。
车起水来唱起歌,
妹妹领头哥哥和,
歌声醉倒山中鸟,
车起水儿上高坡。
唱到第二段的时候,那高低错落的田畴里便有人齐声和上——
车起水来唱起歌,
哥妹车水脚跟脚,
车得哥哥心痒痒,
车得妹妹送秋波。
早车东边红日出,
夜车夕阳落山坡,
车出星星看热闹,
车得月亮背笑驼。
…………
一幕幕在脑海里呈现的场景,让田生突然感到很遥远,同时也感到很美好。跳跃在葫芦田的那堆火焰在慢慢地变小,快要燃完了。太阳也开始偏西,一根由一抹山巅投影下来的太阳线,慢慢地从葫芦田里移过。此时,田生心头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空落,以及对往事的无限追忆。
“要不,叫皮草鞋与刘福安他们也来一起种田?”
“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春说。
四
“皮草鞋”事件后,田生与春越走越近了。后来,春一个人静下来常会想到一个假设:假设那年秋天自己没有被抽调到楠木村来,或者不是因为背篓的系绳断了,落到最后一个离开水牯坳,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就不会与水牯坳的这丘葫芦田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秋天的水牯坳已是金黄一片,那一片醉人的金黄让每一位春天在这里撒下过汗水的楠木村人轻舞飞扬。那高低错落的田畴将这片静止的颜色赋予了一种音乐的节奏,沿溪涧空谷一路醉步。逍遥而至的山风,将这种节奏变得一浪一浪,一波一波。
直立的稻叶开始枯黄蜷缩,下面是沉甸甸弯成半圆的谷穗。田畴边缘的谷穗不敌重荷,弯腰匐在田埂上。从田埂上走过,它们就会一泼一泼地套在你的脚踝上,似乎有挽留你的意思。
是到收割的季节了。山林已染,浮云已高,溪水已瘦。
春又被大队安排到楠木村来抢收,这是田生他们梦寐以求的。他们在一边收割稻谷的同时,在心底期盼收获春的季节也早些到来。因为春跟那饱满的谷粒一样已经熟透,无时无刻不在套他们的脚踝。
太阳偏西了。田生说,“加油呀,争取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葫芦田打完呐。”
从牛轭垭右边山峰投射下来的太阳线在慢慢地扫过水牯坳,有太阳光的一面变得明亮而透明,背阴的一面被衬托得阴暗而浑浊。这种阴暗而浑浊的气氛随着那根慢慢移动的太阳线逐渐扩张。当那根明亮的太阳线翻过东面的那抹山顶,水牯坳一下子暗了下来。
山间的白昼来得迟却去得快。
田生挑着一石谷,过了小溪才发现春没有跟上来,便将肩上的箩筐在溪旁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放下来,回转身去帮春。
春刚刚站起身就听见背篓绳索断裂的声音,紧接着重力倾刻间落到了左肩上。春无法平衡这突如其来的重力倾斜,一个趔趄,背篓上灌满谷子的麻布袋擦过右肩重重地落到了只留下稻茬的水田里。
田生一边帮春搓整着背篓系绳,一边斜眼注视春。春的头发有些零乱,她不时地用口去吹那些散落到额前的头发。一滴亮亮的汗水从额上滚下来,沿高高的鼻梁往下滑,一直滑到鼻尖停在那儿。汗湿的衣襟紧紧地贴在春饱满而弹性的胸脯上,就像用簿塑料袋子提了两袋子水团,稍有不慎就会破了,将水溅出来。这是田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春。
田生将滚在田里的麻袋重新扶上背篓,搀扶着春慢慢地站起来。
春刚刚站起,挺直腰,刚才接上的系绳又重新断了。因为有田生扶着,所以没有来得及甩掉背篓。麻布袋压着背篓,背篓套着春的肩膀,一齐翻倒在铺满稻草的水田里。田生的一只胳膊压在麻布袋下,另一只手按在春的胸脯上。田生明显感觉到那水袋子破了,漫出来的水将他的手弄湿,而且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开始从他的手臂往上窜,一直漫遍全身每一个空隙。
水田里润湿而酥软泥土的腥味,收割后稻草的清香以及浸着汗味少女的体香,一齐弥漫开来,充满诱惑。田生已分不清那一种香味真正属于春。
脱粒后的稻草丛中,一尾漏收的饱满的谷穗明亮地闪在春与田生对视的空隙。此时,那一粒粒饱满浑圆的金色谷粒,被夸张地放大,他们同时看清了那上面的纹缕与谷芒。那纹缕的弧线很优美,那谷芒的刺梢很锋利。
从一尾谷穗冒出胎包,田生就开始留意它观察它了,那种投入与认真态度让从身边流失的时间感动。嫩黄扁平的谷粒像细碎的叶片,在阳光中它们开始灌浆,嫩黄的谷片也开始随灌浆的速度泛青。
这个过程很漫长,只有田生与那明亮的阳光知道。
用手掰下一粒挤开,便会有奶白的汁浆流进来,粘在你的手指上。用舌头舔会有甜甜的味道,像人奶。再后,那谷粒开始变圆,谷壳仍为青色,用手剥开便会有奶白的湿湿的粉沫掉下来。再来几个红太阳,那奶白就慢慢变硬变透明,那壳儿也就开始泛黄了。
田生知道只有熟透的谷粒,米仁才变得透明,只要剥一个道儿谷壳就会自动地脱掉。
春比任何一颗谷粒都要熟得彻底,田生只轻轻一碰,胸前紧绷着的衣襟就炸开了,两团白白的仁儿就跳了出来。田生赶紧去捉,生怕它跳到稻草丛里不见了。
春奋力挣扎,尽管自知这种挣扎是徒劳的,但此时作为一个少女最后的反抗是必需的。身下的稻草被辗成了一团。最先是一缕刚吐絮肉色一样的苞谷樱子,紧接着他的手就摸到了一种苞谷身子的轮廓,那手感就像夜间偷别人家烧苞谷时摸到的感觉。田生对偷烧苞谷最熟悉了,手指轻轻将壳儿抠一道缝儿,用手指甲在苞谷粒上摁一下,破了有水浆溢出来,就可以掰了,剥去壳儿。
田生的手指没有去摁就有水浆流了出来,春彻底的放弃了努力。
“你一定要对我好,啊?一定要娶我呀。”
春的声音悠远而甜蜜。
五
去皮草鞋家要翻过一个小山垭,垭坳里有一小片杉树林。是田生专门为自己与春留的。楠木村人都有这个习惯,人到了四十不惑之年亲手栽一片杉木林。他们一生要建两个房子,一个竖在黑土地上,一个埋在黑土地下。两个房子都一样重要,也都一样得由自己亲手建造。
从前走过这里,田生很少去留意它们,只是树,多了就是林。可这人一上了六十岁想法就复杂了,树不仅是树,多了可以造房子,尽管自己压制不去想这些伤感的东西,可是,常常不自觉就想到自己与春将来的房子砍哪几蔸树更好,一共要用多少蔸才够。
从山垭处可以看到水牯坳的那片水田。田生驻足朝水牯坳看了一阵,远处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从坳里吹来的风中闻到了白天烧山光那野艾蒿与狗尾草燃烧后的香味。循着清香,田生看见远处好像是葫芦田有个一闪一闪的火光点。原来是焐得太厚了,没有燃透留下的火星儿。他希望明天皮草鞋的田里也冒出火星儿来,那样就不那么孤单了。
皮草鞋在厢房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电视机放在两口重叠起来的樟木厢子上,右边倚壁摆着一张床,进门靠左窗户下是一个木制双人座靠椅。靠椅前放着一张小方饭桌,上面有几小碗早就凉了的菜和一瓶西州大曲。田生的眼睛瞅着电视屏幕,手中的酒杯停在那儿半响也不见动一动。
“刚才电视新闻说了,从今年起农业税全免,而且每亩田还要倒给我们六十块钱。真的是好政策,只可惜我们老了种不起田了,反转去十年就好了哟。”皮草鞋见田生进来,有些惋惜地说道。
“来一杯不?这可是好酒呢,我儿子过春节从西州带回来的,没舍得喝。瓶开了,算你有口福,来一杯。”
皮草鞋满上一杯酒,递给田生。
“刚才电视上真这么说的?”
“这还假得了。”
田生心里有了底儿,心想这政府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看来谷雨最后的一场雨到底赶到了,既然这样,我们就跟上这一春?”田生没有将自己已经烧了山光的事说出来,他在选择时机。
“还是那句话,倒转去十年就好了哟。”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不种田日子一样过得去,那些儿女在外挣不了钱的人,同样是我们这个年纪还不是一样种得好好的。如果不跟上这一春,再过几年怕真的就动不了了。”
“话虽然说得在理,前两年每亩田还要缴五十块钱农业税,白缴我都没种,现在全免倒贴还种啥。”
“账怎么不这么算,先前每亩缴五十没种,现在奖六十,如果我们种了,加起来不就是一百一了吗?翻开老黄历,哪朝哪代有这样的好事?”
“唉,账不用算了。”皮草鞋将手中的酒吮入口中,叹了一口气,“是呀,每次我路过水牯坳,看着那成片的稻田被野艾蒿与狗尾草抢占了,心里就一阵阵的痛。楠木村自从建村以来,一千多年历史,那片水田就从未荒过,我们对不起祖宗呢。大跃进那阵子,我们还新开垦了二十多亩良田,搭进去几条后生汉子的命呢,回想起来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来,喝酒,喝酒。”
“是呀,看着那些好好的良田就这么荒了,心里就堵得慌。这国家要是真的哪天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咋办呀。”
“田叔,您这话就替古人担忧了。”在一旁看电视的新屋场老二插话说。“国家要是靠你们几个,早就亡国了,别说水牯坳,就是一千个一万个水坳荒着也没半点事,您两老就悠着点儿吧。”
“你懂个屁,后生仔,苞谷屎没屙完,在城里喝了几口自来水就知天高地厚了?”田生与皮草鞋一齐冲老二吼道。“常言道,丰衣足食而国泰平安,这人都没饭吃了,国家怎么个太平?哪一次起义造反都不是因为肚子空了?”
“你们知道一个软件程序员一年挣多少钱?一个服装设计师一月又赚多少外汇?”老二不服气,
“你们想想看,皇粮国税都免了,还倒补你们钱,这说明什么,国家根本不靠你们,是负担,知道嘛。没了这水牯坳里的风,共和国的红旗一样迎风飘扬。如今是什么时代了,工业规模化、商业集团化、农业庄园化了,产粮主要集中在几个湖区与平原地带。”
“程序员、设计师都是喝水长大的?!”
田生说话的声调虽然很高,心头不免有一丝悲凉掠过。
楠木村,原名西坪。汉高祖置西州县时就有了西坪。县志载:唐贞观二年,敕建龙兴讲寺,建造大雄宝殿用的楠木就取之西坪。后皇帝赐名楠木村,沿用至今。楠木村一百多户人家,近六百口人,是个大村落。据老人传言,楠木村人口从来没有少过五百,也从未满过六百,过了必毙于非命。村里的阴阳先生说,楠木村就这地势,不可违天命。这个预言定律一千多年来没有推翻过。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纪初,短短的几十年里,楠木村人口一下子骤减至六十来口。在这个人数中,六十岁以上的占了总人口数的百分之七十。
老二说:“你们还在这里心痛水牯坳的那几丘水田,楠木村哪天说没就没了呢。”
“一千多年了呢,后生仔,你说没了就没了呀?”
早春的夜来得快,寒冷而潮湿。灯光从窗户溢出去,粘稠地泻在屋坪的青石板上,被周围凝重的夜色衬托得有些明亮。田生看着那光亮的界线,不自觉联想起那根无数次移过水牯坳那片水田的太阳线。
赶走老二后,田生与皮草鞋陷入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最终还是田生将这该死的沉寂打破。
“皮草鞋,不瞒你说,我山光都烧了,刚才来的时候还看见胡芦田冒着火星子呢。只要你愿意种,耕牛的事我包了。我准备花两千多块买一台铁牛,你只管抬去用,稻种反正我要去城里选种,一并给你垫钱带来,秋收的时候随行就市折成谷子秤给我。”田生自己满上一杯酒,抬手下肚,“如果是天不帮我,旱了涝了,全归我,算我请你喝三年酒了,不过到了地府你得请我喝三年才是。”
“你还叫过别的人吗?”皮草鞋问。
“没,就同你一人说,我就喜欢听你的车水号子,你一唱我就浑身是劲。”
“还有,就是喜欢看你看春屁股的那股子馋相。”因为酒还差点量,田生的这句话只在心里说。
“要不还叫上刘福安,前段时间我在水牯坳遇上他,他也在那儿转悠,嘴里不停地叹息。我们去邀邀,没准就肯了。”皮草鞋提议,“多个人也闹热些,你说是吗,只要能说动刘福安,我明天就开工。”
早春的夜空不如夏秋那样透明、纯净,象从四周山峰顶上扯了一块硕大半透明米汤色塑料薄膜。有星儿在闪,一粒一粒似凝悬在薄膜上的汽水珠儿,一声狗吠,一声夜鸟啼叫或夜间醒来的一声咳嗽,都会将它们从半透明的薄膜上震落,落进人的梦里。
整个楠木村就在这种乳白色半透明浑浊的液体里渗着,然后被第一声鸡鸣喊醒,开始一天的忙碌。田生突然感觉到月晕星光下的这个村子好美。那群山与田畴的轮廓,曲线柔美饱满得只有女人才会有。
他与皮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向刘福安家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刘福安家还亮着一盏浑黄的灯,知道他还没睡下。
“到了刘福安家,话由你引头。”田生说。
“怎么由我引头,是你先热起来要种水牯坳那片水田的。”
“是这样,春节的时候,刘福安硬要搭我家的电视天线,我没同意,推说距离太远没效果。话由我引头怕开始就被堵回来,没了展开的余地。” 田生说。
六
“干饭啵?”
“干了。”
刘福安的命没田生、皮草鞋他们好,老伴死于大肚子(水肿)病。家里没钱,没法去医院治,坟头的竹子都青了,成林了。二儿子与儿媳在珠海打工,流水线上做事,工资不高,工作时间却不短。撇下一个六岁的女儿由爷爷带。
刘福安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家,三十大几了还没讨上女人,是个傻子。话极少,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成天勾着头在村子里转悠,像个游神。如果与人在屋头路口不期相遇,他便会猛然抬头,突地问你,“干饭啵?”不分时间场合。尔后又重新勾下头,无声地从你身边消失。倘若你不答他的话,答非所问、调侃或有意策损他,他会说,“起火了。”傻子就会这两句,不知是他根本不会说别的,还是村里的人只记得这两句。慢慢就捋出了道儿,只要他说“干饭啵”,必答“干了”。因为谁也不想听到下面那句不吉利的话。后来,楠木村就有了这个习惯,见面也说一声“干饭啵”,对方便答“干了”。开始是模仿傻子好玩,不知道会成为一种习惯。习惯一旦形成便成了一种依赖。
傻子不常看电视。刘福安与田生拉架天线电缆,他一个人远远站着,冷漠地注视着他们。在他眼里,他们的忙碌一点意义也没有。
田生家安装的是数字卫星接收机,效果好。刘福安家穷,没有安装卫星天线,只能收两套节目。他还是个“三国”迷,手头的那本《三国演义》不知翻看了多少回,封面封底粘满了因破损而贴上的纸片。春节期间,中央三套重播《三国演义》,他每晚都来田生家看电视。春说,“叫儿子儿媳汇点钱,也安装一个接收机。”
“说得轻巧,哪有你们福气好哟,儿女们个个有出息。”刘福安将孙女搂进怀里,“瞧,这闺女添过几件新衣服?”说到孙女,春突然站起身从柜子里抓出一捧糖果,往刘福安的孙女手上塞,“看,这婆婆真的是老了,只顾说白话,将我们的乖孙女都忘了。好哩,春奶奶抱抱闺女。”
天线接好后,新的问题就出来了,这是田生事先没有想到的。因为是共一台接收机,两家同时也只能看同一套节目,田生家看几套,刘福安家也只能看几套。最恼火的是刘福安有时正看得正起劲的时候,田生突然换台了,要看别的节目。
为了协调这个冲突,刘福安在朝田生家方向的屋檐下挂了一个五瓦灯炮。如果灯亮着,表示自己喜欢看的节目正在进行之中,不能换台,灯熄了,可以随意调台。
傻子不看电视节目,却对悬挂在屋檐下的那个时亮时灭的灯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常偷偷地去拉悬吊着的那根开关线。这下将两家都折腾了,好多次田生睡觉了还将接收机开着。
日子一长,田生开始窝气,但他想着水牯坳的那片水田即将随着季节而跳动的时候,心就平了,美了。
早春,一个阳光响亮的日子,田生、春,皮草鞋、皮草鞋婆娘,刘福安、傻子及六岁的孙女,向沐浴在阳光中的水牯坳挺进。春穿着一套蓝底白蝴蝶镶边的春秋套装,在阳光中显得很和谐,但衬着水牯坳的那片荒凉就一点也不协调了。皮草鞋看着在野艾蒿与狗尾草中穿行的春,“我说春,搞得这么花哨,是去相亲而是去种田……想回到四十年前呀。”
“那你的皮草鞋呢,怎么不穿了呀,好意思说我。”
“还想着皮草鞋呀,送你敢要啵?”
“送呀,看我敢穿不。”春说话的时候,悄悄拽了一下田生,“我说了不穿,你偏不让,看,笑话了吧。”
春的这套衣服是田生在县城种子公司购买谷种时带回来的。那天进城买谷种的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伍,好不容易轮到他,可他要的那种品种刚好卖完。
“买什么品种,要多少?”一个年轻的女售货员问田生。
“一亩六斤,二六,一百二十斤。”
“老人家,瞧你都多大岁数了,种得了那么田吗?儿女们都干什么去了。”
售货员的话让其他买谷种的人将眼光一齐转向田生老汉,不知是佩服还是同情。这让田生感到很不自在。
“儿女们都很孝顺,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事业,趁自己还动得,种几年。再过几年想种也种不了了。再说,其中八十斤是给别人带买的,我那种得了那么多哟。”
“哦,那你在外面再等一下,我们已经派人去仓库取了,一会儿就来。”
田生于是从队伍中退了出来,坐在水泥台阶上等。大山说了,“爸,如果人多,今天买不到,明天再去买,陪孙子在城里多玩几天也好。”可田生不想等明天来买,因为他急着想赶回去,把金灿灿的谷种渗进与皮肤一样温热的水中,静静地守候它们长出白白的芽粒。
午后的大街,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田生不明白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城市还在不断地扩建,城市人口还在不停地增加。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却在扼制人口增长,西州要划市,人口从哪里来,从无数个像楠木村一样的地方拥来,给那些疯长的野艾蒿与狗尾草留下无数片像水牯坳一样的沃土,留下无数个“五个半人加一个孩子”一样的部落,作最后的坚守?
田生静静地注视着从眼前闪过的人流,他几次发现曾在那个岁月一齐喊过那种激情飞扬而又无限苍凉的“车水号子”的面容,在纷至沓来的人流中消失。他几次想站起身,冲进人群叫住他们,重叙一些以往的话题。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七
惊蛰。今春的第一个响雷在楠木村的上空炸响,紧接着哗哗啦啦的大雨就下来了。
二十岁睡不醒,六十岁睡不着。田生自从他的计划开始蓄谋的那一天起,就没睡好一个囫囵觉。开始是一道炫目的白光从窗户的玻璃上划过,紧接着就是那声浑厚而响亮的炸雷,震得窗棂微微颤动。有风从屋前那蔸冬梨树技叶上吹过来,沿厢房的走廊向屋后的林子里响去。呼呼的风声中,有豆大的雨点敲击瓦棱,声音很清脆,一点、两点,向整个屋顶移动,扩散,急促而响亮。响过之后静了一会儿,短暂而沉静,紧接着倾盆而下。瓦槽里的积水沿屋檐泻下,落在挡水石阶上。
“下雨了。春,下雨了。”田生用手推了推身边的春。
“是啊,好大的雨。顺节了才有好收成呢。”春也被刚才那声炸雷弄醒了。
雨越下越大,滂沱的大雨中偶尔有几声低沉的雷声滚过。夜被雨声织得更深更静。
像这样如期而至的大雨,在田生的生命中曾无数次敲响他头顶的瓦棱,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兴奋,这么急切地等待天亮。
天亮了,好去赶水。水牯坳有一半的水田是天水田,地势高引不了那条小溪哗哗流走的白水。他们必须要赶在雨停之前,去查看那绕山而去汇积山体积水的便沟是否被冲决了口,或被什么沉渣积物堵塞改了道。初次大雨,洗过山体的积水含有丰富的有机物,流进田里是最好的天然肥料。
干燥寒冷的冬季,早就将那些水田变成了筛子,流进田里的水会很快漏掉。这个时候你必须得趁着水流犁田,好让翻动的土坯与粘稠的浆泥去堵塞那些裂缝与空隙。这就叫“犁赶水田”。
朝东开的窗户在哗哗的雨声中渐渐变白,天终于亮开了。田生穿上雨衣,戴上斗笠,习惯性地去找犁。春说,“还扛犁呀,不是用铁牛了吗?”田生这时便傻傻地笑了。
田生与春来到牛轭垭的时候,皮草鞋、皮草鞋婆娘,刘福安也都到了。
“这巧呢,都赶在一块了,”春说。
“你还说,自从他答应你家老头子去种田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昨夜,从一下雨嘴就没停过。春,你说,这田还未下犁呢,他就开始计划是将粮仓改到里屋呢,还是重新再造一个活动的。这不是还早着吗?”皮草鞋婆娘说。
“我说么,这堂客们还是见识短。孔明都说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刘福安又开始说“三国”了。
“傻子呢,怎么不见他来,他可是楠木村唯一的后生汉子呀。”田生不见傻子,便问刘福安。
“是呀,我也纳闷哩。”刘福安说,“我起床时就没看见他,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笑着来到水牯坳,透过雨帘看见一个人影静静立在密密的雨幕中。是傻子。他没有戴斗笠,淋得像个雨人。
这一幕让他们五个人都有所感动。傻子心里亮着呢。
他们开始检查整理汇引山体积水的便沟。还好,因为前期工作做得细心,大多没有决口或堵塞,只有个别地方被水流冲来的烂树蔸挡了水流。
“来得早有个屁用!”刘福安一边疏通水沟,一边数落儿子,刚才的那点感动旋即消失。傻子根本没去理会父亲在说些什么,仍立在雨幕中做他已经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若有所思的姿式。
“皮草鞋,你和福安,还叫上傻子去抬铁牛,我去取柴油。”田生像昔日的村长在分工,“不论是谁的田,需要赶水的先犁,其余的后面再说。”
一年的春耕生产,从这一天算是真正的开始了。
蓝天白云被撕成一块一块,倒映在脚下翻耕蓄水的稻田里,罗列成片的水田拼凑成完整的苍穹。人从田埂上走过,如同悬游在蓝天之间白云之上。振翅飞过沟谷的小鸟,从一丘水田滑向另一丘水田,落在脚下深远的山巅。只是不见有水涟漾开,水面依然平静若镜。
到底春无三日晴,三天太阳五天雨,也许那山林坡地、山泉小溪就是被这无常的时令激活闹醒的。
田坎坡地开始洇出嫩黄,这种颜色脆弱而飘渺,不过它的时间持续并不太长,几泼春阳抹过,那飘渺的黄就转为嫩绿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从远处开始的,慢慢地靠近,最后才延伸到田生他们的脚下。
最先绿成片的还是那坡坎坳地上像一种黏液铺展洇开的野艾蒿与狗尾草,只是田生已没了过去那种懊丧的心境,而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注视着它们的生长。他心里的那片饱满拖踝的稻浪,早就填满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空隙。
冻惊蛰,热春分。
春分刚过,这太阳便变得暖和起来。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始从绿色的黏液里炸出来。刘福安的孙女——米米伸出手指一遍一遍地去数。每次数到二十的时候,春婆婆便顺着米米手指的方向将那朵花儿摘来,放在米米手里,并嘱咐要拿好,吓她:这花儿也会飞的。
男人们在水田里驾着那台新买来的铁牛,一圈一行轰然挺进,身后迅速翻飞的土坯溅起白花花的水浪。山坡上的野花开过一泼又一泼,水牯坳的水田犁过一遍又一遍。田生说,我们多翻犁几次,这些水田多年没人耕种,怕天旱不防漏。
“也是,”皮草鞋说,“才几年没翻耕,这泥踩在脚下就沙沙的没了黏性。”
“是呀,这田就像个筛子,今年能不能满田黄还要看天老爷心情了。”刘福安说。
“新开垦的水田都可以满田黄,更何况从前这些都是顶好的良田。”田生对刘福安的话表示极为不满,“破嘴巴,就是要旱也得从你家的先旱起……”
“田生,今年选什么型号的谷种?”与往年一样,皮草鞋在挑选谷种的时候都要征求一下田生的意见,“听说现在出了一种新品种,产量高病虫少,而且比常规中稻生长期短,可以避过扬花灌浆时的高温旱期。”
“还是‘中优六号’吧,这品种种多年了,秉性熟,就像自己亲手带大的儿子,就是有个虫灾什么的,熟门熟路的,心里也有个底儿。这种庄稼就如同交友一样,新朋友虽然有新朋友的好处,毕竟还是不如老伙伴挠心。”
“就按田生的,种‘中优六号’,自己带过的儿子秉性熟。”刘福安说。
八
清明前三天,田生准备浸种了。
一个雨后太阳明亮的下午,他开始小心翼翼一捧一捧将饱满圆润的谷种捧进一个木盆里,然后加入温水浸泡。按科学浸种方法是要用水温计测试水温的,可田生从来就没用过水温计,他认为自己的皮肤要比那种玻璃做成的水温计真切得多。
明亮而鲜嫩的阳光从西厢房顶斜照下来,照得人暖意融融,像是喝了半碗米酒一样。田生从屋里端出一盆热水和一盆冷水,在阳光下认真地掺兑。他一边掺兑一边用手去试探水温,生怕水温高了烫死胚芽,水温太低又不能起到催芽作用。掺兑好之后,他还将头俯下,将脸贴向水面试探,生怕手上老茧太厚试不出水温。他在将温水洒向谷种的时候,习惯性地将春叫了过来。以往一直都是这样。
“还是你试试,你给小孩洗澡洗得多,对水温敏感些。”
橙黄色的谷粒浸泡在温暖的水里,随着谷物纤维与蛋白质的溢出,木盆里的水变得温暖而黏稠。田生有时会突然联想到子宫里的羊水。干硬的谷粒在羊水里慢慢地酥软澎胀起来,那种被秋天炙热的太阳烤就的硬度与锋芒,此时变得不堪一击。一切生命都在悄然地萌动。
到第三天,已澎胀至一倍大的谷粒,胚胎处便有白白的芽冒出来,像婴儿的第一个乳牙,从紫红的牙床钻出。一种透明的脆弱的白。
整田、下种、追肥、杀虫、引水、移栽,一切都在多雨的春天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过程,田生熟悉亲切得像一种生理过程。
男人们在水田里耙田的时候,春就带着米米在坡坎上扑草丛中乱窜的蝴蝶或摘闪在灌丛中的野花朵儿。一只绿白相间的蝴蝶从米米的眼前飞过,米米伸手去捉。蝴蝶折了一下翅膀,从她的头顶飞了过去,消失在远处绿色的草丛里。
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
田生的目光牵着时令,在青青的水稻禾秸上一节一节往秋天爬行。可田生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按步就班的节令会停滞在那刚刚破苞扬花的谷穗上。
夏至后下过一场雨,往后就一点征兆也没有,天就这样一直旱了下来。天空蓝得有些夸张,远得有些离奇,一朵云也没有,仿佛天穹刮过一场持久而猛烈的风,将弯弯的天空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只剩下那轮红红的太阳悬在高天,早晨从东山升起,傍晚从西山垭那蔸古柏树丫落下。从不迟到或早退。准时准点。
田生在田埂上走过来走过去,太阳炙热得可以听见声音。白白的阳光,像那恣意疯长的野艾草,放荡而桀骜,同时也诠注着另一种生命的脆弱与渺小。
昨天还有些湿润的水田,今天就开始裂缝了,一道一道地漫延开去,没几天功夫,就满田炸开了。田生在水田里探步向前,腿趾时不时地被陷进缝隙里。他企图像前几天那样可以找到一处低洼积水的地方,安慰安慰自己。他像当初翻犁这丘水田一样,认真地走了一遍又一遍,才明白自己的这么一点点愿望也是奢侈的。剑状的稻叶已经泛黄。山涧的风点得着火,卷着红红的太阳,像一团一团燃烧的棉花一次一次地滚过水牯坳。被碾伏下去的稻禾再次昂起头来的时候,稻叶又再一次被涂上一层死亡的颜色。叶尖开始蜷缩枯死。田生不自觉地蹲下来,伸手拨过一茬稻束,细细地看着,用手指碾了碾叶尖,被碾碎的细细的叶末掉了下来。田生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死鱼的眼睛,没有一点生命的光泽。周围响亮的阳光依旧。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田生慢慢地掏出打火机,母指在那个金属转轮上轻轻一拨,一道白白的火舍便窜了出来。他将那道火舍慢慢地移向那焦黄枯死的稻叶,果然就点着了。
烧吧,烧吧,烧死你个祖宗十八代。
九
最后只剩下葫芦田那一丘水田没有干透裂口了,这全仗水田后坎那眼地下泉。这是田生最后的希望。
水田一般需翻犁四次才平整插秧,水牯坳的这片水田因五年没有翻犁耕种,土质变得沙松没有粘性,虽然也翻犁了四次,仍然像个千疮百孔的筛子,没有一点抗旱能力,几个红日头下来就露蔸儿了。其实这些还在田生的预料之中,使他所料不及的是天会干得这么早,时间会持续这么长。只要再晚旱几天,挨过水稻扬花期,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收成的,不至于连牲畜吃的瘪谷都不能收获一粒,这在田生春耕秋收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
田生决定引水抗旱。他一定要保住葫芦田,在葫芦田里收获到那份逐渐远逝的雄性尊严。
从前用来抗旱的水车早被拆散,用来修补猪楼羊圏了,看来只能用水枧引小溪的水了。小溪里的水落差低于葫芦田两丈多,只能在上流高于葫芦田的地方用木枧一根接一根地将水引来。皮草鞋与刘福安已经放弃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旱灾没有多大的损失,只是心里有些可惜有些痛……因为在耕种前就说好了的,如果失收,所有前期由田生垫买的谷种与物资全由田生负责,如果风调雨顺增产增收,他们才用收获的谷子抵兑田生的前期垫付。
田生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走路也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们。其实皮草鞋他们内心是很想安慰安慰他的,可是几次开口都被他将话题岔开了。田生开始取木凿枧。
凿枧一般只用生杉树,这种树第一树干直,蔸梢匀称;第二防腐性强;第三易凿。凿枧用一种窄口长刃的斧子,在杉木较水平的面上凿槽。因为是生木,所以很笨重。春说,“叫皮草鞋与刘福安来帮忙吧。”田生没有回春的话,只是专注地凿枧。十根木枧凿好,自己山上能用得上凿枧的杉树都砍了,最后还差三根用来横架溪涧三丈多长的木枧。
“把我们留着做老屋的杉树先砍三蔸,好吗?”田生第一次在春面前这么怯怯地说话。
“你这是何苦呢……”春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泪水慢慢地溢出眼框。
田生有些无措,“瞧,咱俩这身子骨,想死都只怕死不了呢,更何况儿女们这么有出息,生活这么好,还不想这么早进黄土,没活够呢。”田生用粗糙的手掌,抚了抚春有些花白的头发,“我们还要活它个二十年,不,四十年,到时那些小树不就长大了吗。”
“就依你吧。”
田生在距葫芦田约三十丈外的小溪上流筑了一个堤,用来提高水位增大水流落差。水不到一夜就涨了起来,溢了堤。已经脱水的葫芦田,裂口已经向满田蔓延炸开。田生与春在焦急地忙碌着。这可是水稻扬花灌浆的关健时刻,抢旱如救火。他们从水源处开始,观察着枧槽里的水位落差,一根木枧叠着一根木枧向葫芦田铺去。到横夸溪涧的地方,他们遇到了不能克服的困难。他们将事先做好的两个木撑架,安插在溪洲上,可是怎么也不能将那两根长三丈多的重重的生杉枧同时顶上那个不好撑握平衡的三角架上去。经过一次一次的失败后,春说还是叫皮草鞋他们来帮一下忙吧。心里焦急万分的田生,此刻也只好以沉默默许了春的提议。
就是这次默许,让田生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致使他一病卧床不起,一个月来没说一句话,将春与儿女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皮草鞋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烈日当头,燃烧的太阳只剩下了白色。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白。田生不自觉地就将这白白的阳光与那疯长的野艾草联系在了一起。
看来他们是很愿意来帮忙的,将整个身子在溪水里稍稍浸泡一下,降降暑就开始吆喝着忙碌开来。因为有了男人们帮忙,春便帮着带刘福安的孙女米米。她们在溪涧里玩水捉螃蟹。溪两旁的树很葱茏,密密地掩映着,使得溪水有分几凉意。溪水汨汨地淌着,或傍岩绕石,或穿洞钻眼,流着流着就聚集成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潭,满溢出去的水流会在前面平整的斜石坂上铺成薄薄很急的滩。而在那乱石与沙砾铺陈的地方,溪水就变得活泼调皮起来,有白白的浪花跳起,此起彼伏。偶然你会看见一片两片浑身闪光的小鱼,穿过那些跳动的白白的浪花,飙上薄薄急急的滩,最后悠悠地回到那不深不浅的小潭里。米米常常会惊叫着她的发现,这时春就夸奖米米的眼睛亮,春奶奶的眼睛钝,叫米米指给她看。
那些背着褐红色壳儿的螃蟹,就成群结队地躲在那白白浪花下的石块下面。米米是不敢捉螃蟹的,螃蟹有钳子,咬人。翻开一块石板,米米就会惊叫着春奶奶快过来,又有一个,又有一个……
因为脚手都长时间浸在溪水中,没有感觉到头顶太阳的炙热,毕竟上了岁数,在太阳下晒久了头有些晕眩,于是春便倚在一丛树荫下的青石板上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春醒过来后没看见米米,就喊着米米的名字向上游寻去。当绕过几个潭口还未发现米米时,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之兆。这种不祥之兆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上游奔去。快要到前几天与田生一起筑起来的围堰时,她发现有几只螃蟹在溪涧的乱石间慌慌张张地爬行。越往前,这种慌张逃命的螃蟹的数目就越多,此时,春心头好像被一只大大的螃蟹钳子狠狠地钳了一下,一阵窒息的痛。她三步并一步登上那个围堰时,发现那个刚才用来装螃蟹的红塑料提桶漂在那汪水潭里。
“田生……快,过来……米米……米,米……”
一声凄厉的喊叫,穿过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溪涧,传到正在架木枧的三个男人耳中。
田生、刘福安、皮草鞋迅速地撬开围堰下的那块大石头,让水迅速地排出。看着水位慢慢回退,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心揪得一阵一阵的痛。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当水位退尽的时候,只看见几尾不停蹦跳的小鱼和几只惶恐无措的螃蟹,米米可能是在某个树荫下的石板上甜甜地睡着了。
然而,在这白白的像野艾草一样疯长的阳光下,他们的愿望是那么奢侈。当米米的一只白白的小手首先露出水面,刘福安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喊——孙女啊,我的宝贝孙女啊……就仰天昏倒在堤堰上。田生不顾一切地跳进水潭,双手颤抖着抱着米米,连爬带滚地将米米抱到一块倾斜的石板上,头朝下脚朝上平躺着,好让肚子里的水流出来。田生一边挤压着米米纤弱瘦薄的腹部与胸部,一边喊着米米的名字:“米米,乖孙女,醒醒啊——乖孙女,醒醒啊……”每一次挤压,一股水注就从米米的嘴里排出。经过一阵挤压后,从米米嘴里排出的水越来越少,最后只见有少许的涎液从米米的嘴角流出来。可是米米始终没有发出那一声他们希望听到的呻吟声,那怕是一声微弱得只有风才能听到的生命的气息。米米回不来了,米米就像一片鱼一样游走了,消失了。
白白的阳光像那满坡遍坎的野艾草,仍就在恣意地疯长漫延。田生第一次发现这白白的阳光也会流动,此刻正一齐向他们涌来,凝滞得让他们喘不过气来。春的长嚎短泣不能将它们撕开哪怕只是一道极细的口子,好让一丝风吹进来。
十
刘福安的儿子与儿媳从广东惠州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在听完事情的详细原由与经过后,径直走到田生的跟前,扬起手掌狠狠地在田生苍老的脸上搧了一巴掌,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春在米米妈扬手落下的间隙,夺步抢到田生的跟前,想拦住米米妈的巴掌,却被田生拉开了。田生在楠木村是德高望重的,别说晚辈不恭,就是同辈份的也从来没有对他说个“不”字,这一巴掌让田生老去了好几岁。
接下来田生就整夜整夜地抽烟,不说一句话。春已记不得他最后一句话的内容,反正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常常深更半夜爬起来,坐在屋坪的晒谷场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不断火地抽。田生不抽自产的旱烟,抽的是一种叫“黄果树”牌的纸烟,这是农民中很少见的。这不光是因为儿女们能挣钱,买得起。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女们相继都回来看望了一次,按照母亲的吩咐,都带了许多香烟回来。大山还专门买了几条名牌香烟,同样也没有让父亲开口说话。大山、小山、豆子一起揍了一万元钱,送给米米的父母。刘福安一家接过钱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感激也没有愤怒,只是落泪。离开刘福安家,豆子也禁不住哭了起来。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
时令的变换更替对田生已经不重要了,水牯坳的那片没有收割的稻田,在干裂的寒风中瑟瑟飘摇。田生变得如那孤临在寒风里枯朽了的枝条一样脆弱,不堪一击,一阵风后,会随风折断坠落。自从米米溺水的那天离开水牯坳后,他再也没有去过水牯坳了。可以想像那片荒凉与肃静。满田连片没有收割的稻禾已开始腐烂匐地,田埂坡坎是疯长的杂草。
田生回来后就病倒了,睡觉前会不停的咳嗽,吃了十几副中药才稍稍有所好转。这年冬天出奇的寒冷,雪始终没有下下来,干裂的风一个劲地乱窜。田生常常会想起去年的那场封山大雪,什么瑞雪兆丰年,全他*的扯蛋。
刘福安家的傻瓜儿子逢人已不说那句“干饭啵”了。听村里人说,傻子在村口那蔸柿子树上摘柿子时,不小心摔了下来,脑袋摔坏了,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村里人还以为傻子醒不过来了,醒过来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他逢人就说的那句话。傻子手里攥着一把柴刀,村前村后无目地游荡。与人逢面偶尔会冒出一句:“砍死你!”使人听了毛骨悚然。幸好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从来不正视你,好像不是冲你说的,只是让你仅仅听到而已。村里人不知道他到底想砍谁,砍死谁。可田生比村里任何人听到这句话都要反应强烈,因为米米在的时候,傻子特护米米。现在米米不在了,傻子没了伴儿。米米的坟堆就在村西的那个土坳里,红红的土堆就像烧灰肥时燃烧的火堆。傻子每天都要在那个土堆前转悠一圈,回来经过田生家的时候,会用手里的柴刀在田生家的门坎上用力地蹾几下,然后漠然地消失在干裂而凛冽的风中。
小雪。雪没有落下来。
大雪。雪没有落下来。
冬至。雪还是没有落下来。
楠木村人都感到很空落,他们都在等待那场封山大雪的来临。没有见到那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好像没有见到真正的冬天。与城市人不一样,季节被远远地隔在那高大的建筑群之外,他们生命的年轮就是由春、夏、秋、冬一环一环组成的。第一声春雷后那急急的雨点,夏日里那飘扬的稻花,秋天那响亮的阳光,深冬那纷纷扬扬的白雪,都会如期地在楠木村在田生的期盼中款款到来。但是,今年冬天大雪没有如期的来临。
冬至后的第四天,天空突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虽然有些轻描淡写,但楠木村的人还是表现得有些激动,到底还是来了,还认为这天就真的变了,不下雪了呢。
皮草鞋要搬家了,搬到城里去住。皮草鞋就是在下雪的这天,迎着漫天飘飞的雪花来田生家,告诉田生的。下雪带给田生的那点点悸动与充实,一下子被皮草鞋要搬家的消息冲得荡然无存。看着皮草鞋消失在原野雪幕里的背影,那种失落感、孤独感揪得他心一阵一阵窒息的难受。
西陵县委、县政府高举城镇化建设的旗帜,牢牢把握中央提出的中部崛起战略发展机遇与长喻高速、张西高速公路修建的契机,加快推进县城城市化建设,力争在第一个五年规划内,将县城人口从原来的十五万人增加到二十五人,为行政县晋升行政市做准备。对有子女或亲戚在城里工作的农业人口,鼓励他们投亲靠友,进城居住。对有一定经济基础,善经营或愿意进城居住的农业人口,在住房用地与税收方面给予优先优惠。
鉴于这种政策前提,皮草鞋在县建设局办公室工作的儿子地再三劝说,才答应进城居住的。其实田生的儿子大山很久前就想将父母迁进城住,田生就是不愿意,他说他舍不得他与春亲手修建的这栋房子,也离不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脚下的这片黑土地,更舍不得与季节一同或喜或怒、患难与共的老伙伴们。可是皮草鞋要走了,要进城里了。
皮草鞋将那些能够带得动的家什打了包,那些带不动的笨重的物件,统统认真地清扫整理了一遍。皮草鞋的儿子说,“还整理这些破家当干嘛呢,送人吧。”
“谁说这些是破家当,你们就是这些破家当养大的,知道么?”皮草鞋说,“说不定在城住不惯,还会回来的呢。”
皮草鞋选择在靠近春节的时候搬家,这着实让留守在楠木村的老人们伤感不已。
“急啥呢,还是过完年再走吧。”
楠木村几乎每个前来帮忙的老人都说了这一句话。
“是呀,还是过完年再走吧,我们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过几个热闹年呢,说不定哪一天腿一伸,想在一起过个年都不能了哟。”
老人们个个都低了头,眼里拉下了泪帘,一些眼泪水浅的老人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在搬移那个笨重粮仓的时候,在楼板下面发现了那双被遗弃多年,曾一度荣耀在楠木村后生汉子们视线里的皮草鞋。除了串接在五个耳邦子上的像皮条有些腐蚀,手一拉会断,其余部分仍然坚韧完好。
“还是这种皮草鞋经穿,”皮草鞋说,“如今的这些什么塑料凉鞋,一个热天都穿不完,下雨天,脚一滑就破了。”
“哪你咋就不穿了哩。”春说。说完,偷偷地斜了田生一眼。
“就是春会说话,说得人的心还是痒痒的。”一句话,又勾起了皮草鞋无限的往事。
皮草鞋还请来了一个瓦匠,将瓦背认认真真地检修了一次。瓦匠说,“还检修它干啥,人都走了。”
“又不是没给你工钱,”皮草鞋说,“这房子有人住,漏点雨还无所谓,烟一熏就干了,没人住就要更加要检好,漏湿了,一时半月干不了,几个年头就会腐烂。”
“烂就让它烂吧,人都走了,你还管得了好久?你活一百岁啊,一百岁也是要死的呀。”
“我活一天就管一天。”
皮草鞋临走的前一天,请村里的老人们吃了一顿饭。田生喝了很多酒,醉得很厉害,口里一个劲地说同一句话:“你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小寒。大寒。丙戌年。完。丁亥年。始。
十一
冬天漫长而沉静。整个楠木村好像没有生灵活动的迹象,只能从傍晚时分那几束斜斜的炊烟判定这个村落还有人迹。一切都是这么悄无声迹,就像生活在深水下的鱼类,任凭水面海浪滔天,船来船往。
田生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日子单调而落寞。
立春。雨水。今春的第一声春雷终于迟迟地响起。与去年比,雷声显得沉闷得多,去年的第一声春雷干脆而嘹亮,紧接着雨水就扬扬洒洒地来了。不像今年,到了惊蛰才响起第一声春雷,而且来得有些拖泥带水,含含糊糊。雷声仿佛是从水牯坳方向开始的,然后爬过牛轭垭,慢慢滚到田生的耳边。约半个时辰,瓦背上才响起零星的雨点。下雨了,终于下雨啦。雨点是慢慢密起来的,还夹着风,一阵急一阵缓。天亮推开门,雨已经落成片了,远山近水一片迷蒙。
“昨夜下雨的时候,你说梦话了,”春说。
“是吗,说什么了?”田生看着春问道。
“你说,‘春,我们还种一季,就种葫芦田一丘。’”
“哦。”田生自从下半夜起风开始就一直没睡,那来的梦话呢。
“你看呢?”田生试探着问。
“今年葫芦田一定会满田黄的,”春看着门外的挡水岩上跳动的雨点说。
这次田生不想将种田的事先告诉儿女们,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铁了心阻止的。田生与春决定就种葫芦田一丘,也不去邀别人,悄悄地酝酿着新的一年的春耕秋收。田生的一切行为举措都是在春预料之中的,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田生曾将春比喻成洗衣潭里的那潭水,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其实春也很想再一次看到葫芦田那满田黄的景象,亲身体验一次那收割时的喜悦。脱粒时,从飞转的打谷机飞轮上弹跳出来的谷粒,溅到面颊上那又痛又痒的感觉;还有那脱粒后稻草的酥软与清香;只剩下稻茬的水田的潮润与腥味……这一切都曾让春无数次陶醉与沉迷。
田生一个人悄悄地进了县城,他没有去大山家,免得一些不必要地盘问。他一个人来到种子公司,买了八斤谷种,还是“仙优六号”。
“大爷啊,还种‘仙优六号’呀,这品种已经很少有人种了。我们这儿有许多新品种,去年种了的人都反应不错,换一种吧。”卖种子的年轻人说。
“不了,小伙子,我就种‘仙优六号’。”田生带着感激地冲年轻人笑了笑,“我会将你推荐的新品种介绍给我们村里其他人的。阿。”
买完谷种后,田生想去学校看看孙子。这人上了年纪,什么人都不怎么挂牵了,就是特别地想孙子。他怕在街上遇到熟人,看见自己在街上买谷种,把话传到儿子儿媳的耳中不好,就将谷种寄放在一个熟人开的小商店里。他来到孙子就读的小学,校大门半掩着,里面很安静,只有一个班的同学在宽宽的操坪上体育课。他在那些欢蹦乱跳的小孩里寻找孙子的影子,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自己的孙子。这时,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大爷,接孙子呀,还不到下课时间,早着呢。”
“嗯,知道,知道呢,我就是顺路过来瞧瞧。”田生离开学校,没有见到孙子,心里感到失落。
“田生大哥,”皮草鞋远远的看见田生,走了过来,“真是你呀,进城办啥事?今天去我家吧,我们好好说说话,在城里真还有些不习惯,一个说话挠心的人都没有,真的是憋得慌呀。”
“哎呀,皮草鞋,这人在城里这么一住,还真像城里人了呢,瞧,皮肤都捂白多了。”
“别取笑我了,”皮草鞋说,“田生大哥,说心里话,还真想与你一起在水牯坳种一季稻谷呢。”
一句话好像戳到了痛处,谁也不说一句话,一阵沉默后,田生说,“我要回去了,家里的猪病了,几天没进食,我是进城买药的。”田生胡乱地编了个理由,想逃身。
“不去我家啦?”
“下次吧。”
田生边说边往前走去,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折身回来对皮草鞋说,“别跟大山他们说在城里见到我了。”田生走上几步又转回头:“记住喔。”
皮草鞋一时没回过神来,怔怔地站在那儿,“田生要躲着儿子干啥呢”。看着田生慢慢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皮草鞋自言自语地说道:“田生,你不会是进城买谷种吧。”
十二
因为这年冬天没有下大雪,雨也下得很少,水牯坳那满坡遍坎的野艾草茎杆没有像往年那样腐蚀匐地,一根一根直直地竖在那儿,就像一只硕大的正弓腰挺刺防卫敌人攻击的刺猬。几场连天绵绵的细雨,再洒几泼暖意融融的春阳,那褐色茎杆旁便会长出嫩嫩的草苗来,没过几天,那里就绿成一片海了。对于那些疯长的野艾草,田生已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满腔仇恨了,他把心思全放在了那丘葫芦田上。去年,那没有收割连片的稻田,稻禾还没有完全腐烂,有些滑稽地飘摇在风中,就像打湿水的狗皮褥子,一张张平整地贴敷在那里,让田生浑身不自在。
惊蛰。天下了一场通透的大雨。水牯坳的那条小溪像被雷声惊醒的青蛇,舒展了一下绿绿的身子,扭动着向山外蜿蜓爬去。
田生开始对葫芦田蓄水翻犁了。
与牛耕田不同,牛耕田是一行一行翻犁的,犁完一行,倒转身犁第二行,而铁牛耕田是一圈一圈向内翻犁,从田沿开始,至田心结束。田生将犁头调到切泥最深的位置,这样可以将水田深处的泥土翻犁出来,一方面可以增强水田的防漏抗旱能力,另一方面可以达到储蓄肥料的作用,不至于在落大雨时,肥料随从水田溢出去的水流失。田生犁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翻犁了多少遍,自己也记不清了。每当他回想起去年用打火机点那被白白太阳烧焦的稻禾叶子,就又下决心再翻犁一次。
春说,“可以了吧,再犁,葫芦田就成浆糊啦。”
田生冲春笑笑,那笑容就像个孩子。
天放晴了,湿漉漉的太阳缓缓地从东边的那个山垭里升起。田生早早地把猪放了出去,赶到草坪上吃草。春问,“这么早把猪放出去干吗?”“将猪圈清扫清扫,”田生说,“把猪屎肥统统担到葫芦田里去。”
把猪圈里的肥料担完后,田生还将鸡笼里的鸡屎肥料也扫拢来,担到了葫芦田。葫芦田的水从原来的绛红变成了墨绿色。
秧苗很快拔节,终于可以耙田栽秧了。
田生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抛栽方法,而是仍旧使用过去传统的手栽。先在田里拉一根绳子,绳子的两头用竹棍系牢插在田埂上,绷紧,使沉在水里的绳子浮出水面。然后,沿着绳子栽一线青青的秧苗。大概每隔四尺宽栽一线秧苗,就这样在栽秧前先将行箱打好,然后才一箱一箱地插栽。这样可以使栽出来的秧苗规整匀称,看起来一行一线很漂亮,而且采光好,易于补苗杀虫。
自从第一声春雷响过后,节令都一直很顺,该下雨的时候雷响雨来,该出太阳的时候云过天开。这一切有些出乎田生的预料。夏至刚过,太阳就开始变得白了起来。整个水牯坳都被这白白的阳光填得满满的,只有风偶尔能够挤进来,最先从南面的树林开始,叶片传着叶片,一直从山顶传下来,传到葫芦田的时候就变成了绿色的浪,再后又爬上北面的树林,叶片传着叶片,最后从北面的山顶消失。
水田里的秧苗与四周的树林,因为被长时间地浸泡在这白白的阳光里,已从开始的嫩黄变成浅绿,再从浅绿变成象征着生命顽强的青绿。
水稻开始破苞吐穗,田生仿佛能听见那每一株水稻破苞吐穗的声音,这是一种生命分娩的声音。对这种声音的捕获,不是人的某种生理器官,而是他生命深处的全部热情。就像女人分娩,谁也听不到那羊水破裂的声音,只有胎儿的母亲才能听见那一声响亮。
移栽、发蓬、吐穗、扬花、灌浆,是水稻生长的几个重要环节,而扬花在这些环节中最为关键。谷粒会不会落胎灌浆,主要看受没受上粉,这个时候不能下雨吹大风。而开始灌浆的时候又千万不能天旱脱水,如果水份不足,谷粒就不会饱满。每一个过程都让田生兴奋而焦虑。从第一株水稻破苞吐穗,田生每天都要来水牯坳转悠一趟,在葫芦田的田埂上转上几圈,观察水稻的生长与虫灾情况。
小暑。大暑。白白的阳光下,一切都在悄然而张扬地进行。
十三
立秋前十天。田生与春在整修打谷机。
葫芦田已经呈现出那一片醉人的满田黄了,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连片串垅,稻浪翻滚,但周围的荒凉更加衬托出这片金黄的珍贵。有风吹过,稻浪欣然。熟透沉甸甸的谷穗,因为不负重荷低头俯向田埂。从田埂走过,田生终于重温了那被谷穗抚背拖踝的醉人感觉。田生不自觉地就将这种感觉与孙子搂他的脖子捋他胡子的感受联系在一起了。
头上是白花花的太阳,脚下是润湿湿的水田。
栽秧不躲雨,打谷不避阳。田生与春在挥镰割谷,一把一把沉甸甸的稻穗在他们手中簸晃跳跃。他们将十几束稻穗堆放成一把,这样方便手握在打谷机上脱粒。看着身后摆放的错落有致黄灿灿的稻把子,田生与春心里是无限的欣慰与满足,这种欣慰与满足让生命变得灿烂,让秋天变得透明。原来生命无需夸张,也不奢侈。
整个上午,他们都是在弯腰割稻。吃过中饭后,他们才踩响那台打谷机,开始打谷脱粒。田生的一只脚踩在连接在齿轮上的踏板,一上一下均匀地踩着,连接在齿轮上用来脱粒扎满倒“V”字型铁丝的转轮在飞快地旋转。田生紧握稻把子,将沉甸甸的谷穗伸向那轰鸣旋转的飞轮,只听,唰——的一声,黄灿灿饱满的谷粒挣脱穗芒,雨点般射向后面的谷仓里。
田生踩打谷机脱粒,春负责往田生手中递稻把子。汗水尽情地在流淌,阳光静静地填满水牯坳,打谷机的轰鸣声在水牯坳恣意飘荡。
每打满一仓,准备灌袋的时候,田生都要说一声:
“春,你瞧这谷粒多馋眼哟。”
“是啊,真是馋眼呢。”春的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容。
太阳在慢慢地西沉,那根无数次走过而又无比熟悉的太阳线,缓缓地从水牯坳西面的山坡走下来,将葫芦田分成一半阴一半阳两部分。随着太阳的西沉,阴的那一面在慢慢地变大。过去,那无数次挥镰追赶太阳线的情景又清晰地再现在眼前。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四十年就过去了哟。
当太阳线完全移出葫芦田的时候,他们终于打完最后一仓。水牯坳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脉律与气息。秋后傍晚的安祥,像水一样流遍他们的全身。他们静静地仰躺在脱粒后软软的稻草上,天空深远而透明,四周的山峦亲切而慈祥。田生俯身深情地注视着沉浸在丰收喜悦之中的春。春的脸被几根稻草遮掩着,田生在隔在他们中间的一根稻草穗上发现了几粒没有被飞轮脱掉的谷粒,有些夸张地缀在那儿,随着春的喘息,一晃一晃地闪着。就是这一晃一晃闪动的谷粒,让田生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后的傍晚。那已经沉寂了五年的欲望骤然间在田生的体内炸开,迅速漫延开来。
“你还当自己二十岁呀……”
“不行呀?二十岁能让葫芦田长出沉甸甸的稻谷,六十岁同样也行。”
轰鸣了一天的打谷机安静了下来,灌满谷子的袋子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园,中间是堆得高高的脱粒后馨香的稻草,中心应是深埋稻草中的田生、春以及他们急促而匀称的喘息……
太阳线已经燃过东面最后的山巅,天缓缓地低了下来,四周静默的群山静静地守护着这生命的绝唱。被群山峰刃裁剪下来的那叶小小天空,已被太阳反射过来的余辉烧得通红。暮归的鸟已经落巢,山林的风已经歇足,一切都将在安详中悄然入梦,只剩下水田里那潮润泥土的腥味、脱粒后稻草的清香以及他们急促的喘息在静静的水牯坳回旋,飘荡……
作者:戴小雨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