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晚了，太阳白花花照进窗子，真明亮，象发光的锡片。古人真聪明，五根手指头掐着算一算，就说秋在五行中属金，那真是个妙喻。我是真喜欢有金属质感的秋，明媚也好，萧瑟也好，都干干脆脆，懒得再像春天那个小姑娘一样到处施展柔媚。然而却真是美，那是一个富于想像力的孩子，趴在山坡上一笔笔画出来的腊笔画，暖色调。

　　开窗，和风迎面，带来山野的清凉同魅惑。山坡下的南瓜该老了，躺在阳光下心满意足的假寐。紫色的喇叭花大着胆子悄悄钻出来，引得白蝶来飞。这样的周日还要闷坐在房子里，那真是犯罪，如果浪费生命算一种罪的话。

    　我要去高华山。说服先生一起。

   　 高华山就在官庄，官庄人也称之为高岩。我有一个前同事，沅陵人，数年前离开单位。他在单位时迷恋上山水画，常踩一辆破单车来高华山，爬上山顶一个人写生。他前年在北京读博士，把他当年在高华山的画作给我看。因他当年多用钢笔练习，我看不出他有没有画秋天的高华山，但我相信他的心里肯定藏着一座秋山，而且藏着的那一座更美。我在官庄住了十几年，高华山还从未去过，万事皆有缘，看来今天，是我和它的缘。我要把心里藏着的这一座秋山落到实处。

　　蓝天高远，阳光缓慢。山道沿崖壁盘旋，灌木幽深，极安静，唯闻流水铮铮，如一曲清澈明丽的小令。

　　我们要翻过这座山，还要穿过一个小村庄，才能望见高华山。村庄真小而自足，懒得去管山外的世界，懒得去管什么楼市股市，什么金融风暴，它懂得什么是真富足，只用几丘金黄的稻谷就把蓝天同青山都染醉了。三五农人正在割稻，弄得整个村子都弥漫着稻谷香，小蚂蚱被引出来，一路围着我们脚边跳。
　　我们看见银针松在山凹里喜悦生长。

　　我们看见水牛在泥坑里打滚。

　　我们在全村唯一的小店里买五毛钱一根的老冰棍。

   　 怀抱乳儿的小伙子赶着一群山羊上山。我“一、二、三、四、五……”，小伙子说：“二十一！”。我一直想问，算不算上他怀中的小儿？那都是他要看管的大山之子。

    　割稻的农妇同男人们在田间大笑，连笑声都健壮。她说要在高华山上给我搭电梯。
              
     　高华山这样高而陡峭，石阶几乎都垂直向上，然而我们几个转折就到了山顶，这真是不可思议。当然，更没有想到，远远望见山顶的红房子，居然是一座寺庙。除了寺庙什么都没有，连大树都没有，只有回响山巅的大悲咒。

    　明亮的阳光让一切尘埃腐朽都无所遁行，在秋日丰满的群山之中，这不起眼的小山之巅独居着这样一座小寺庙，真寒伧破败得失真。好像山下小镇的人世繁华真令佛没了容身之处了。这简陋的寺庙显然让先生不能接受，那样局促了，说：“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寺庙建得这样现代，又这样草率破败！”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观音大士虽然灰尘满面，依然在捻指微笑。他并不在乎他是坐在哪里。坐在哪里都是智慧，坐在哪里都是洁净，坐在哪里都是包容。

　　我知道你是失望了，你难以接受满怀希望的攀登，却见到一个寒伧的景象。其实有什么关系呢？登山如同生命之旅，重要的都是过程。如果，我们有过丰满和幸福的来路。

　　选一块干净的石头席地而坐，真是一览群山小啊。目光抚遍群山，却忽的呆住了，对面那一片彼此孤立的山峰居然是这一带罕见的丹霞地貌。先生兴奋了。拍着脚下的岩石同我说：“你看，这是典型的沉积岩，一层一层的细石堆起来的。你看对面那些红色崖壁，似乎还能想见流水冲刷它的情景。”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满腹犹疑。你学采矿，不学地质，说的是真的么？难道我们所坐的地方，亿万年前，真是一条河流？

　　山峦含笑不语，秋阳涂满山峰。山脚下的小村庄依然宁静而安祥，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改变。我忽然怀疑，这安然静默的群山才是佛，这富足自适的小村庄才是佛。刚才寺庙里供奉的菩萨只是它幻化的法相？

　　山峦依然沉默不语。阳光漫舞，它笑意更深了。与其昭告天下，是不如用一颗温柔的心，来守护天地的秘密呵。

　　我来过。高华山，你要守口如瓶。

编辑：郑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