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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庐之痛

作者:周万水|604303630@qq.com 编辑:redcloud 2010-02-08 09:42:01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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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西,还是那座静卧在沅水边的小山城。城不大,只一条长街,有水的环绕和白塔的护卫,显得很别致。清晨的薄雾渐次散去,长街上依稀可听到隐约的江声,吆喝声和船浆的依呀声。较高处的瓦房依次显现,朦胧如梦中的宫殿。在一片有着翘檐的灰黑色的瓦屋之间,斜长着几株高大的皂角树。小巷里斑驳的砖墙上爬山虎延伸着几片不规则的绿,几簇狗尾草和零星几枝不知名的蓝白小花在墙头摇曳着。当城垣的轮廓在早晨的阳光下刚刚显得清晰时,一群白色的鸽子扑楞楞地掠过那片错落有致的黑色瓦屋……

  在城的最高处一个略微凸出的山角上,一幢黄色的别墅样的房子在一片灰黑色调中显得格外入眼,房子由两所黄土色的新式楼房并排而成,楼上楼下都有宽阔的走廊。房前随地势自然围定一个精巧的三角形小院,墙隅屋角点缀着紫竹、蔷薇和一些枝叶细弱的杂果。三个花坛中栽种着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架上山茶如火一样盛开……

  那房子叫芸庐。曾是沈丛文先生在沅陵的故居。

  遗憾的是,当我努力用梦幻般的文字描述芸庐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因为此时芸庐和那座沈先生用美妙笔触描述过的老城都已不复存在。我只能在读完先生的《芸庐纪事》之后,在几幢残留的老墙、旧屋之间想象着它的模样。之后,便是一场稀疏的小雨,雨中我在芸庐原址附近的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徘徊,很苍桑地想象自己在穿越一段历史,始终不愿回到那个由钢筋和混凝土构筑的世界里去。我想象那残损而滑湿的石阶上一定叠有沈先生的足印,那青灰色的斑驳的墙上一定有先生沉思的目光。在此时此刻想象芸庐,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无奈与落寞罢了。

  芸庐,是沈丛文老大哥名下的产业,筑于沅陵城北高地一隅。丛文先生在《芸庐纪事》中有过这样的描述:“他自己认为最得意的事情,却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风跑到青岛去,……到家里时却从一大堆记忆印象中掏摸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三个月就自己设计,自己监工,且小部分还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在原有小楼房旁边的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楼房……。”文中的“他”即沈先生的大哥,人称“大先生”,那座非中非西的楼房便是“芸庐”。

  沅陵地处湘西门户,当年曾是整个湘西政治文化的中心,能在此地置业应该说是一种颇有身份的象征。1937年,沈丛文从北平逃难到沅陵即在芸庐居住,稍后其弟沈空,在与日军作战时受伤亦在芸庐疗养。沈先生的作品集《芸庐纪事》大抵在此时完成。书中对沅陵的风土人情,对芸庐及兄长的为人处事多有描述。抗战时期,沅陵县是抗战的大后方,有“小南京”之称。国民政府的机关、工厂、学校、报社向川黔转移都要经过这里,有的也索性在此落户。沅陵一时间五湖四海,名人荟萃。包括金岳霖、闻一多等文化名流都曾路经沅陵并曾到芸庐作客。至于为何冠以“芸庐”,沈先生并未说明。“芸”是一种能散发特殊香气的草,即芸香草,古人藏书为防虫蛀往往在书间放置该草,藉以保护藏书,故古人称藏书楼为“芸台”、“芸阁”或“芸窗”,莫不与书有关。而沈氏兄弟的字或笔名中也各有“芸”字,据沈先生描述这幢非中非西的两层楼房外观颇象一片“黄色的蒸糕”,“芸”又有极黄之貌的意思,谓之“芸庐”,大概兼而有之吧。

  做学生的时候,去过芸庐,那时房子已有些陈旧,院中的花园也无当年的景象,只感觉略显破败的氛围中,那房子、那花园依然有几分典雅幽静。那时还不知道沈先生的名字,更不知道他与芸庐的关系。值得回味的是正是在芸庐的某一房间(一个老师的家中)我填下报考师范学校的志愿,此后竟与书结下了终生之缘。以后,便在书中认识了沈先生,认识了芸庐。说实话,当时崇拜沈先生颇有点盲从的味道。肤浅的人生体验,用政治诠释文学的思维模式,使我们无法真正走进沈先生的心灵世界,无法深刻地体会其作品看似普通的故事和平淡的语言,清新的意境背后深沉蕴含的关于生命的悲剧意识。在与不少自称喜欢沈先生作品的人交流过程中,我发现许多时候谈沈先生,谈沈先生的作品不过是点缀言谈自命风雅的一种装饰和时髦。在一片近乎时尚的“沈丛文热”背后,先生依然是寂寞和孤独的。这是一种悲哀,这种悲哀与当年我们漠视沈先生、漠视先生为人类构筑的精神空间并无实质性的差别。

  依我的理解,简言之,沈先生一生做了两件事,一是以平淡而深情笔触“描述十个水边城市平凡人民的爱恶哀乐”(沈丛文《一个传奇故事》)。二是撰写了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两者之间多少有些风牛马不相及。我固执地认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绝不能称为沈先生的又一大成就。那只是沈先生因为要活下去而走的一条不该走的路。沈先生在一次演讲说过:“在中国近三十年的剧烈变动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来不及适应环境中的新变化而成了古人……我把写字当作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的下沉时有所准备。”闪烁其辞,无不隐晦的表达,正可说明一代文学巨匠是如何放弃了他热爱的那些水边的城市和平凡的人民。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用信天由命的达观泰然地活下去。于是,一位大师沉默了,转而面对那些同样沉默的文物。整整几十年,一只从水边起飞的美丽的鸟儿,停止了清新而忧郁的歌唱,那些曾被他深深感动的人们,从此就象他笔下的那位清纯的少女在忧伤中待待着那个会唱歌的年轻人的归来……

  死者长寂寞,生者犹自嗟。在经历了一场空前文化劫难之后,沈先生幸存地活了过来。除了他物质状态的生命,还有那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可是,我们再也无法通过鲜活的文字去了解他后半生几十年的精神状态。因为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因为一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我们失去多少本应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和伟大的文化遗产。代价太大了!用先生几十年的光阴换取一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一个民族精神世界里永远抹不去的痛!沈先生是宽容的,或许他原谅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不对与不公,然后他的达观却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反思,沈先生可以忘记个人的恩怨,但在经历一场文化劫难之后,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不能忘记的太多太多。先生是达观的,这种达观包容了他承受痛苦与委屈,这绝不说明他没有痛苦和委屈。据说,一次在接受一个女记者采访时,沈先生自嘲地说:“那个时候,我每天的工作是扫厕所。我做得很好,尤其是女厕所,总扫得特别干净。”那位女记者感动了,走过去抱着沈先生的手动情地说:“先生,真委屈你了。”先生闻听此言,一反常态地嚎淘大哭,哭得象个孩子。那是先生几十年委屈的喧泻,除此,他还能对这个世界说什么呢!他还需要这个世界对他说什么呢!如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被列为向外国贵宾赠送的礼品,足见其学术价值之高,亦有人称之为沈先生人生的又一高峰。我从不认同这一观念,也从不想去读那本书,我只要先生笔下的那些边城,那些渡口与白塔,那些强盗、水手、*女、市井之徒和美丽的萧萧与翠翠……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沅水边上的那座芸庐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倾巢之下、忌有完卵。与文章中孔府的遭遇相比,芸庐尚属幸运。与众多的文化灾难与沈先生几十年经历相比,芸庐之被毁,真算不上是一场大灾难。可悲的是芸庐是在逃过了一场劫难,在劫后余生之后被拆除的。拆除它的目的是为本地一所有百年历史的学府新修一幢教师宿舍。几位本土的文化人闻拆芸庐,痛心疾首,四处奔走呼吁。但芸庐还是被拆除了。在权力、世俗、功利和无知面前,芸庐是没有价值的,文化也是脆弱的,无力而苍白的。其实没必要去指责那些拆除芸庐的人,芸庐不是毁于他们的手中,而是毁于我们对文化、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冷漠与麻木。这也正是所有文化灾难的先兆与基础。在整体漠视文化的氛围中,公众的价值取向可想而知。我们有过沉重的教训,重建文化,虽不是遥不可及,但却极其艰难!

  在离沅陵不足三百公里的沈丛文先生的故乡凤凰,如今是游人如织,风光无限。我实在无法想象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多少人真正地了解沈先生和他的作品。有多少人是出于对文化的敬仰和感悟。在沱江里,老街上,在南长城,在齐梁洞,游人们兴趣盎然,但丛文先生简朴的墓前则略显冷清,好在先生是不会计较这些的。在经历了一世坎坷之后,大彻大悟的他最想得到的,我想一定是宁静——宁静地守望他的故乡。不理解他的人还是不要去打扰他吧!

  最近,听说又要重修芸庐了,心中竟凭添了几许失落。再造一个芸庐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论是否修旧如旧),但它绝对都不会是我心中的那个芸庐了。如果那样,我宁愿让芸庐在我的心中永远是一片废墟,那样在面对这片废墟时,在苍凉的凄美之中我们便不会忘却历史。想沈先生的时候,我会去沈先生的作品中去寻找,寻找那个真正的芸庐,寻找心中那一个梦,那一个永远的痛。

作者:周万水|60430363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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