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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市三章

作者:朱彩辉 编辑:redcloud 2013-03-12 16:5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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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白沙到浦市的这一段河流

  从白沙到浦市的这一节河流,是沅水的一段。从白沙往下可抵沅陵,即沈从文笔下放蛊赶尸出神州符的地方,从浦市往上是辰溪,屈原有“朝发枉褚兮,夕宿辰阳”的句子,其中辰阳说的便是辰溪了。从白沙到浦市,最多不过十几二十公里吧,大巴车是八块钱车费。可若租船游这一段河流,船家说非三百元大洋不可,因为可看的景致多得很。倒不是吝啬舍不得钱,只是独身游江,心里到底有些惧怕。

  沅江,除去雨水特别少的年份,在我的印记里从来都是宽阔丰盈的。然而,据说,在沅水的梯级水电站修建以前,特别是五强溪电站修建以前,沅水却不是这个样子,有诸多急滩、江渚、悬崖。我未在沅水边生活过,一直不能想象礁石林立,水流湍急是什么样的景观,更无从体会“三脑九洞十八滩,处处都是鬼门关”的浩荡场景。在我的心里,沅水风光浑厚碧秀,有湖光水色般的烂漫沉静。

  白沙至浦市这一节河流同样的河宽水碧,两岸风光更是脱颖而出,想必此处山峦与武陵源山脉一脉相承,突现出怪石巉岩,悬崖绝壁的地形特质来,颇有三峡风光的况味。这一段河流里有沈从文笔下的箱子岩,沈老先生在文中说,“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间悬撑起无数横梁,暗红色大木柜尚依然好好地搁在木梁上。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同水码头,上岸喝酒下船过渡人皆得从这缺口通过…………”我远眺箱子岩,隐隐望得见石罅,但到底是坐于车上,绝看不到石罅间的大木柜。后来,我倒是问过船家,说确有悬棺。沈老先生说箱子岩长约三四里,我一路用目光测量,断没有一处长三四里的绝壁。想来,这也是因为那些电站高坝蓄水,急滩石罅于是一并沉入江中,终成为鱼儿们穴居乐园。

  沿路两岸山脉植被稀疏拉杂,除去沿河偶尔人工栽植的小片青翠白桦林,山间并无茂密丛林,钙质页岩的地质使得武陵山系贫瘠荒芜,只见岩头不见树。有时候,我真相信造物主其实也是有私心,会分厚薄彼此的,同是湘西山区,相比,属于板页岩地质的雪峰山脉的植被便相对要丰腴厚实得多。由此,同是向土地讨生活的湘西百姓便会拉开贫富的距离。不过,浦市人历来极具商业头脑,沿路不时看到有大片草烟、柑橘、荷塘以及菜地。彼时,荷叶渐老,烟草已过采收期,高高的秸杆上开着一簇簇粉红的花,而柑橘青青,离收获季节尚远着。公路依江而行,不时看到两岸峭壁悬崖,真正如刀劈斧削过一般。

  靠近浦市,江上挖沙船多起来,沙石东一堆西一堆从江中冒出来,像汩汩流淌的血管里长出来的肉瘤,青筋暴露,血脉喷张。来往的运沙车扬起滚滚尘土,将原本余暑未消的初秋粘黏得愈发干燥闷热。

  透过车窗,偶尔可望见一二只白鹭从江面上悠然滑过。

  (二)浦市

  浦市是大湘西四大古镇之一。我曾经数次出差经过浦市,但都只是经过,小车从狭长的街道驶过时,觉得它与无数湘西近年来开发出来的小城镇并无二致,学校医院邮局银行等等各类行政事业单位,以及百货五金,药店餐饮,廉价而无品位的时装店等等供奉小镇百姓生活的各类店铺。如小小麻雀,五脏俱全。住三眼桥的F的家与浦市相隔四五十里,他说,小时候,他常常陪了家人来这里赶集。这里出产好吃的柑橘蒲蓿,还有他父亲喜欢的旱烟。他还说,他们三眼桥的猪仔都是从浦市捉来的。沈从文在《浦市》一文中说,浦市本地出炮仗,出肥人,出肥猪。想来,F所言亦是有渊薮的。这一次,我独自专程去浦市,也是想探究沧桑之后的古镇是否也如黔城托口,洪江古商城一般有可缅怀凭吊的历史遗迹。

  车到浦市,满车的人便陆续下车,我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任由车子载着满街跑。司机是好脾气的汉子,趁着乘客上下,不忘伸出头去与街边熟人聊上几句。时间尚早,不过九点多钟,街人行人熙攘,时时看到早餐店里有人埋头稀里哗啦吃米粉。终于,车上只剩下我,司机回过头来问,你到哪儿下?我道,你车子停到哪里,我就在哪下啊。我车子停到家里去。司机边说边疑惑地用眼睛望我。自然是不能跟着人家回家的,我赶紧下车。沿着来时方向往回走,接连看到几家理发店,店铺简单得很,靠墙一根长板凳,墙上竖一面镜子,一张稀奇古怪的油漆剥落的理发椅,扶手边竟安装有航船上的舵轮,我仔细看其结构,确认那个舵轮的作用是控制椅子的升降。我怀疑它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东西,让人一下子想起旧时代用了烧烫的剪刀卷烫波浪形头发的情形来。不过,街边西饼店里倒是有蛋挞肉松面包等糕点可卖。

  小镇遗留的古迹古建筑皆藏匿在纵横交错庞杂散乱的大小巷弄间,插杂在现代砖楼洋房的缝隙里,一如继往扮着店铺住家的角色,尽着世俗生活的义务。诸多被岁月薰得发黑的木房,屋瓦下的横檐装饰皆极其讲究,精工细雕,每一栋木屋的花纹式样皆不相同,有回字形,有卍字形,也有如福禄寿字形。我不晓得什么时候这些木屋将会消失殆尽,内心里自然是有一些惋惜和遗憾,但转过来想一想,其实世间任何的物件都有其兴衰,只是后人如何去传承和弦扬便显得至关重要。因为社会总是前进的,我们不能也无必要局域在一个旧时代里。在一些巷子的深处,也可看到高墙深院门楼森严锁绣斑斑的窨子屋。阳光斑驳的余家巷子看到标有钱庄、镖局等字样的庭院,另外河南开封成仁美大院、山东阳古李家大院,泸溪市姚家大院也都座落于余家巷中。在巷子的入口处,看到一座高大的青砖门楼,门楹上书“踵事增华”四字。想来,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座古镇的人们,也一直极力想守住几百年的繁荣,想要古镇千秋万代永不衰败。然而,时代不断变迁,曾让古镇商业畅通的诸多因素皆消失贻尽,正如沈老先生所说:“一分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地一切。”那么,古镇人将用什么方法来踵事增华呢?从门缝里探看里面的木屋建筑都极其讲究,雕梁画栋,墙壁皆是用桐油油漆过的。几次想进到里面看个究竟,然而,每家院落都有恶犬把门。刚接近门边,几只大狗便齐涮涮冲到门口,让人退避不及。

  古镇的大小巷子布满无数店铺。铺面一律宽敞幽深,以成衣店居多,亦可看到百货五金店以及卖桐叶粑粑、米豆腐以及甜酒的小吃店。米豆腐状如倒扣的脸盆。可能生意不怎么样,到了中午,那盆状米豆腐还只划去一小半;冰镇的甜酒用雷钵盛着,冰亦是碗状的,晶莹剔透地浮在甜酒里。桐叶粑粑样子憨实油亮好看,问店主是用什么做成的,回答说是糯米,里面包有黄豆芝麻和白糖。众多店铺皆冷冷清清,店主们皆各自闲座在自家店铺里,或翻看闲书打瞌睡,或逗弄小孩子。几家麻将馆倒是人声喧哗,满座宾朋。浦市的辰河高腔木傀儡戏在湘西一直顶顶有名,不知道这些酬谢土地娱乐百姓有着悠长尾音的老戏是否还有人吟唱,是否已经失传。古镇亦有诸多伞巷(意思为仅容一把伞通过的巷子),巷子里偶尔可看到手工作坊。制作米粉的机械和理发店的椅子一样有了年月。作坊里一位女子将魔芋一样大小的米粉团子用刀子削去表面的一些什么东西,然后叮咚一声扔在漆黑的大桶里,像往深潭里扔一枚石子。制酱油的作坊里满院子的硕大酱缸,一缸缸发酵的黄豆爆晒在太阳下,缸上罩着晒得发白的竹笠,整个院子因了这些酱缸和竹笠即时显得气势恢宏起来。

  浦市镇的庞大,是我始料不及的。原本以为小镇只有客车穿过的单一街道。走进去才知尚有数条纵向的街道通往河堤及码头。据记载,小镇曾经格局宏大,三街四十八巷,四十八座土地坊,有如一张硕大的木排。虽然后来慢慢衰败,但其巨大的形骸仍然依稀可辨。我用了好几个小时也未能走完每一条巷弄。

  我可能是这小镇的唯一游客,独自在大小巷弄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三)转轮藏

  沿河的青石码头荡然无存。河堤足有十几米高,浦市和沅水隔堤相望。我不能想象百年前“沿河长街的油坊,二三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的场景,以及码头边停满“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的繁荣景象。

  彼时,正值水稻收割期,堤坝上晒满金黄谷子。一片大的河洲将大河分割开来。河洲高高低低形成众多水洼,堤下一位花衣女子在河中捕捞什么。想来能赤手空拳捉到的,除去小虾可能就是河螺了。不远处另一位女子带着两个孩子也在河中捡拾什么。正对岸有村庄,江东寺寺院翘檐屋宇依稀可见。沿着灯塔下去。河上一艘机帆船正“突突”驶过来。

  至达对岸时,船家说,我等会专程来接你,你下到码头来我便能望得见你。我说,好,只是麻烦你了。

  从一口水井边上去,一抬眼便看到江东寺,飞檐乌瓦,红沙石围墙,墙内绿树掩映,右侧大挂树犹为显眼。大门两侧院墙上有“法轮”“常转”字样。意为佛法的传法不断。佛法说,“遇佛法轮,一切烦恼毒皆灭”,我想,吾心之法轮在自己,心魔既灭,一切烦恼也会随即消散的罢。进入殿内,见有“般若泉”石牌立于侧殿屋宇下。殿内极是清静,既无缭绕香火,亦无木鱼钟声。秋日的阳光明艳艳地照拂着主殿屋宇,小小花坛里开满红色的白色的指甲花和紫罗兰花,排水沟边长溜的葱兰花也开得嫣然。桂花树已见细细花苞,想必不久即会满树繁花罢。

  寺内的主持原本在侍弄菜园,见有人来,放下手中活计,过来同我说话。我同他闲聊了一会儿,说,想去看看转轮藏。他便在前面引路,领我至侧殿一小房边,打开房门,赫然见到神往已久的转轮藏。侧殿狭矮,转轮藏顶天立地于殿中。主持一边转着转轮藏,一边指着第二层的图画说,这是超度罪孽的法器。人若在世间作下何等孽,犯下何种罪,死后便会进地狱受到何种惩罚,会变成何种厉鬼。他还说,从第三格开始是各路菩萨,菩萨的法力一格高过一格。我细细察看,每一格神龛里安放着不同面相的菩萨。主持见我一时半会不会看完,便说,你慢慢看,我去菜园,说完,径自离去。沈从文在《泸溪•浦市•箱子岩》一文中说,“寺侧院竖立一座转轮藏,木头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斗大铁轴相承,三五个扶着雕刻的木把手用力转动它时,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十分动人,据记载是仿龙声制作的,半夜里转动它时,十里外还可的得清清楚楚。本地传说天下共有三个半转轮藏,浦市占其一。” 眼前的转轮藏我单手用力便能转动它,发出“嗡嗡”的声音。老先生笔下的转轮藏其结构大小皆有所不同。再者,据传,这转轮藏的神龛上供有八百菩萨。我细细数去,至多不过百十来个。我正在纳闷时,主持却又过来了,他消除了我的疑惑。原来,这只是一个仿制的转轮藏,真品已毁于文革。并且,转轮藏以前并不放在这里,而是放在主殿旁边的侧殿里。说着,他便要带我去看以前放置转轮藏的地方。侧殿已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唯剩一个丈余宽的圆形大坑,坑内种满黄豆,豆荚青翠。

  于主殿内四处察看。问主持为何殿内菩萨皆用塑料胶纸蒙上。主持说一来几乎没有香客,二来屋瓦经年未曾修检,已经破败漏雨。抬头看到做工繁复精细的拱顶,殿顶果然有一小小破洞。殿内长柱皆是现今山中难得寻到的挺直大原木,下面用竖纹白圆石作垫墩。高柱上书有对联:“木鱼敲落天边月觉觉觉觉先觉觉后觉无非觉觉,金钟撞破岭头云空空空空色空空相空总是空空。”这难断词句晓有趣味且满是禅意的对联,让人想起前不久偶尔读得扎西拉姆•多多的一首叫做放手便是皈依的诗:把心全部交给空性/任它相似相续也好/幻起幻灭也好 /把生命完全交给因果/任它缘聚缘散也好/且枯且荣也好/把愿望统统归于菩提/任它劫长劫短也好/是轮回是涅槃也好/总之/交出去/把一切你攥得紧紧的/你看得牢牢的/你执得死死的/都交出去/做个赤裸的孩子/在莲花的柔瓣中/盘坐也好/躺卧也好/沉默也好/微笑也好/慈悲也好/智慧也好。其实许多时候,世人早已看透万事万物,可就是心陷其中不能自省自拔。我长跪于佛前。主持亦在供台前为我轻敲木鱼细诵经书向佛祈福。

  尔后,主持请我去花坛边坐一坐。我独坐于前殿廊下的木椅上。秋风除来,阳光灿灿,山寺寂然无声。拿出手机给L电话,告诉他我看到了转轮藏。L说我可以乘船逆江而上,去看看观音洞丹山寺,并且从辰溪回去还不要数次转车更为方便。感觉L的提议很不错,于是挂了电话告别主持。主持在菜地里抬头朗声答应一声,然后低头继续侍弄他的菜园。

  我下到码头边等候许诺来接我的机帆船,但船老不来。

作者:朱彩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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