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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路烟尘马底驿

来源:沅陵新闻网 作者:张远文 编辑:redcloud 2018-05-19 08: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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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回到马底驿,是经常的事。因为那是我的家乡。不大,不小,颇有点蛮赫与苍凉。

  四十七年前,我出生在那个地方,很偶然。母亲十分疲惫地插完秧回来,喝完半碗据说十分难得的红薯稀饭,结果,肚子半夜疼得很,结果,手忙脚乱中生下了我。彼时彼刻,这座古驿道上,不是人们希冀的夜半歌声,而是多了好一阵子讨人嫌的夜半哭声。多少年过去,我并不知道这座驿站,对于我,对于我的父辈,对于我那些熟悉而陌生的乡亲们,意味着什么。

  我曾多次想象过,这座普通得再也无法普通的小小驿站,会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与喧嚷哀音,而我作为这座驿站上微不足道的一粒浮尘,又会有着怎样的冷暖自知?后来的日子,有意无意的,我以这座从没有过经纬度的驿站为起点,向东,向西,向南,向北,跋涉过巍穆清傲的泰山,惊悸狂暴的雅鲁藏布,曲水流觞的纳西木府,孟姜女痛哭流涕的长城。渭城的朝雨,阳关的暮雪以及下关风上关花,早已漫漶在一个民族浩瀚芜杂的精神疆域中,一条绵延千里的路,走过太多的谪官逐臣,青衫布衣,差役马弁,亘古邈远的奔跑与叹息,隐于历朝历代的朔风中,零零落落,不忍听闻。也许,这座注定了我人生起点与终点的驿站,曾经的繁华无法与秦淮河相提并论,沧桑也无法与朱雀桥、乌衣巷抗衡,甚至连几声苍劲的胡笳与羌笛都没有,可是,它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堵颓壁残垣,都将一些生生不息的庇护与濡养,沉寂在江南乡村的某个节点,付之于企盼,传之于久远。

  马底驿,是古滇黔驿道的重要驿站之一。其地,左有龙门宝殿,右有喜眉大山,上有花翎搭桥,下有犀牛镇潭,中有怡溪水穿驿而过。因驿道窝于崇山峻岭之中,一眼很难看到,故有俗谚云“望不到的马底驿,脏兮兮的界亭驿,好玩不过郑家驿,看不到头的星天驿。”

  从沅陵县城乘车到马底驿,可以走弯弯曲曲的319国道,耗时一个半小时,也可以走一马平川的常吉高速,耗时三十分钟,也可以晃晃悠悠地途经三五首迁客骚人并不温醇的诗,耗时近千年。

  夏日的某个黄昏,有细碎的雨若有若无地飘下来,还没等落地,燠热的灰尘早已仰面迎空熔没了它。这一次,我想慢些,慢些,再慢些,从千年前的那缕烟尘出发,追随一个又一个差弁扬鞭策马飞奔而去的背影,回到马底驿,回到那个不是终点的终点,完成一次没有抵达的抵达。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女莫嫁赶马人。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男走夷方,女则居孀。生还发疫,死弃道旁。”透过黄昏的落日,我似乎看见驿道上马蹄声声,烟尘滚滚。迁客戍卒,马帮商旅,熙来攘往。拨不开的云烟,立不定的兰舟,摆渡红尘,羁旅飘摇,断鸿声里,不知归途。“走马调”凄婉的旋律中,石板路已被踩得油亮,马蹄窝盛满血泪,皇帝的圣旨常常累死在路上。鸡声茅店月也好,人迹板桥霜也罢,诸种难奈,只好千年一叹,将一樽苍凉慷慨饮尽…………

  明弘治年间, “前七子”之一何景明出任云南督学时《题沅水驿》:“小驿孤城外,阴深草树幽。晚凉凭水榭,秋雨坐江楼。绝域鸿难到,空山客独愁。夜深归渡少,渔火照汀洲。”明代大儒王守仁途经沅水驿时亦题诗:“辰阳南望接沅州,碧树林中古驿楼。远客日怜风土异,空山惟见瘴云浮。耶溪有信从谁问,楚水无情只自流。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荒草烟火,水榭汀洲,瘴云绝域,鸿雁难至,何等幽深孤凄。及至宋时,率军征瑶的陶弼行军至白雾驿时,大为感叹:“一曲清溪一曲山,鸟飞鱼跃白云间。溪山且要行人到,自是行人到此间。”貌似风致楚楚,实却重峦叠嶂,嵯峨难行。

  嘉靖三年(公元1524),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杨慎因“大礼议”得罪世宗皇帝受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明史本传》曰:“帝怒,切责,停俸有差。逾月,(慎)又偕学士丰熙等疏谏。不得命,偕廷臣伏左顺门力谏。帝震怒,命执首事八人下诏狱。于是慎及检讨王元正等撼门大哭,声彻殿庭。帝益怒,悉下诏狱,廷杖之…………慎、元正、济并谪戍,余削籍。慎得云南永昌卫。先是,廷和当国,尽斥锦衣冒滥官。及是伺诸途,将害慎。慎知而谨备之。至临清始散去。扶病驰万里,惫甚。抵戍所,几不起。”

  是年十二月十五日晚,天寒地冻,其妻黄娥陪伴着骨瘦如柴,身带枷锁的杨慎,行至江陵驿。眼见爱妻风尘满面,疲惫不堪,再也不忍心让她向前护送,力劝妻子回四川新都老家。临别之际,杨慎悲情填写《临江仙》:“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何洲?今霄明月为谁留?团圆清影好,偏照别离愁。”(《戍云南·江陵别内》)。逾月,至沅陵马底驿,身心俱损,日益憔悴,感怀身世,思念爱妻,写下《宿马底驿》:“戴月冲寒行路难,霜花凋尽绿云鬟。五更鼓角催行急,一枕乡思梦未残。”妻子黄娥回到新都,看到桂湖景物依旧,物是人非,作《七律·寄外》怀念丈夫:“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情辞凄楚,催人泪下。果真是,驿路烟尘一路诗,万里关山各不同。

  二

  马底驿古驿道从古至今,多有迁客骚人从此经过,留下众多无法宠辱偕忘的或悲或喜的诗篇:明何盂春《辰阳道中遇雨》,用陈宪使《马底驿》韵,诗云“曲径绿云定几叉,平原积水尽成漥,夜来檐溜三更急,明发溪流一倍加。泥骨不堪啼野鸟,雷鸣无复采山茶,阴晴客况谙曾熟,远使何愁鬓转华。”“草市人朝醉,畿田火夜明。泷江入地泻,栈道出云行。”(宋陶弼时任辰州太守);“何事婴麈线,萧萧急暮征。云还助石滑,山不似心平。避漏频移榻,煎茶自冼铛。楼台二十五,听沏短长声。”(候家地时任辰州推官);“树开林鸟乱,烟重野桥斜。径折多逢石,香幽不见花。青山天际落,白务马头遮。相顾魂宜断,无由觅酒家。”(范东秀桂林人贡生)。千年的流风烟霭中,古道西风吹瘦马,一骑红尘感慨生:莫道故乡风物幽,从来王粲怕登楼。一语新凉黄花色,枫叶芦笛吟春秋。

  马底驿作为古驿站,其残存的街道、院落依旧昭示出曾经的繁华。一条多有损毁的麻石小街弯曲地延伸了一华里多,天井瓦屋两面对峙,鳞次栉比。间或有高高大大的防火墙,斑斑驳驳的墙面上也已似乎长满了青苔的记忆。小街上的麻石全是从溪边拾掇的圆圆溜溜的卵石,一个紧挨一个,一圈围着一圈,费力用心地砌成“花好月圆“的图案。历经岁月的风剥雨蚀,虽然许多麻石已在数百年无数辈人的脚印中缺失,但留存下来的已被岁月磨圆磨亮的卵石,依然在小巷深处长年累月的呼吸着,见证着这里数百年的荣辱盛衰与悲欢离合。

  房屋照例多是两层砖瓦木质混合结构,一楼内凹,有宽大的门窗,门口是柜台撑板。二楼木砌外伸,成吊脚阁楼样,正好为一楼商铺和壁廊过客避风遮雨。当街突悬出一个个高高大大的柜台,全用厚厚的松木板清缝合成,显然是做各色生意用的。四合小院,多前厅后堂,两边是木造厢房,天井洞开,阳光从上弥撒,溢满院落,天井正中是旱水池。厢房门窗上有木刻雕花,图案绝不雷同,有游鱼飞鸟,有梅兰菊竹,有飘浮白云,有汹涌波涛,有马蹄铎铃,有辟邪神灵,古色古香,栩栩如生,抚之光滑而有质感。天井屋檐牙高啄,瓦脊上大大的“辰州符”图腾特别醒目,显出一种威压与庄严。天气晴好时分,一方阳光从天井斜斜的透下来,四围雕龙画凤的轩窗顿时活泼有致,让人可以一下子想象到那些久违的荣耀与尊严,美丽与忧伤。

  元至元二年(1265),世祖开通京都至昆明驿道,马底驿始置驿,属于元朝大都(今北京)通往中庆(昆明)的中央驿道,中庆再往南,便是缅甸、南掌(今老挝)和孟加拉国(当时属印度),乃名副其实的一条国际通道。马底驿古驿道距今已有750年历史。驿东七十里至界亭驿(今沅陵县官庄镇),驿西六十里至辰阳驿(今沅陵县城南驿码头)。

  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农历六月十一,林则徐被派往云南主考。在那个热不可耐的夏天,由于洪水猝发,官道尽没,34岁的林则徐换舟弃车,从湖北公安进入湖南津市、澧州,4天后抵常德府外。第二天,林听取桃源邑令建议,为避缅甸贡象队伍经过驿舍不敷之问题,一行日夜兼程,过陬市、桃源、桃花源,深夜止宿桃源县的郑家驿驿馆。六月十九,从沅陵县界亭驿出发的林则徐在马鞍塘路遇缅甸贡象,当晚止宿马底驿。他在日记里记载到:“十九日…………平明过马鞍塘,遇缅甸贡象过此。二十日…………已刻至辰阳驿(即沅陵县城)…………云南伴送贡象之员,亦于是日到此,行馆逼狭,邑令张时庵劝余入城住其署中…………于县署之后堂下榻。”感于邑令张时庵以纸索书,乃撰书楹帖一联: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林则徐从十九日看到象队,一直到二十三日,浩浩荡荡的象队还在沅陵县城经过。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当年,大清王朝已渐有衰落之势,可携着康乾盛世的余威,这条古道上仍旧是一派繁华景象。

  三

  据考,驿站从商周邮驿开始。邮驿,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通信和交通形式。在先秦时代,以车传送称作“传”步递称作“邮”,马递则称作“驿”。为驿传设置的中途停驻之站称作“置”,为邮递设置的中途停驻之站称作“亭”。秦汉大统一后“书同文,车同轨”,建立了全国统一的交通通信网络;隋唐时代,邮驿盛况空前,筑建豪华馆驿供传递公文人员和来往官员换马及歇宿。宋在驿外设“铺”,铺驻铺军,负责传递文书,当班的人,腰束革带,悬铃持枪,日夜待命,文书一到,签明时刻即上路奔驰,夜间擎火炬,行人闻铃声必须避让。

  庞大的元朝蒙古帝国,除了1119处驿站4.5万匹马,还开通了三条中西国际驿道,陆行有马、驴、牛,水行有舟,山行有轿。明代,驿、铺合一,铺兵亦称驿卒或驿夫,以十甲为单位轮流当差,亦称驿传差。驿站配置赡夫、赡马,进站的驿使要持有兵部勘合的火牌才按规定给予支应。马底驿即系沅水流域陆驿。元京昆干线驿道由常德、桃源进入今怀化市辖区沅陵县、辰溪、怀化、芷江、晃州,出贵州玉屏县,清溪县、定远县、施秉县、黄平州、清平县、平越州、贵定县等,沅陵、麻阳、靖州、通道同时也有分支路线通过。

  如今,我站在古老驿站的街口,看着马底驿略显萧条的长街短巷,断壁间残垣上葳蕤的荒草,深邃了整个驿站的历史。遥想当年野性的篝火点燃的传说。一群群来自草原的汉子,如同马背上奔跑的火焰,用湿漉漉的蒙语,攻城略地,震天呐喊。一匹匹挣脱岁月,搓拢缰绳的骏马,长鬃飞扬,铁蹄脆响,他们用血沁的嘶鸣,威穆的刀剑构筑起一个庞大的帝国。然后,再用一处处驿站纵横他们逆风而跑,逐水而迁的意志,标注马背上放牧东坡赤壁可圈可点的人生。

  坎坷的轨迹,有喧嚣也有宁静,有精粹也有齑粉,有道路也有脚印,有出发也有归处,有集结也有离散,有苍凉也有温暖。无数个王朝在这条路上崛起,倒下,又崛起;无数的驿卒,在这条没有止境的路上除了奔跑,别无选择;无数的迁客,在这条旧陌纤尘的路上,“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些故事里的沧桑,隔着时间,隔着月光,隔着风,隔着雨,隔着云,隔着雪,隔着无数的辗转反侧,纷至沓来,我想把冬日紧追不舍的风寒关在老街某个店门的外面,把驿路梨花瓣瓣沐歌的温馨搂在怀里,可是,在这个夏日的黄昏,远去的驿站又如何让一个个颠簸的人生妥妥地靠岸?

  太阳,从驿站最后的马头墙上缓缓跌落。时光深处,一截截历史的鹤泪风声,怆然而浩瀚。我低着头,细数着一块块赭沁的青石板,以及麻溜圆亮的鹅卵石,一任储存久远的记忆且温且慢地蹀躞。

  虽然,现代化的海陆空立体交通,将千年的驿站变成了历史,变成了风景,甚至微醺的回味。岁月,将所有久远的驿路烟尘,打磨上一层厚厚的釉彩,唯余一缕缥缈的吆喝和远去的铃声…………

  然而,世异时移,云在青天水在瓶。如今的马底驿,诸多年轻人在外打拼,中老年人在家熏腊肉、磨豆腐,做豆腐干、豆腐乳,独到的风味,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技术,使得这些传统农家土特产远销县内外,甚至摆上了中南海的宴席。空山新雨人未老,驿路梨花处处开。随着全域旅游的春潮涌起,古驿站保护项目的启动实施,319国道改道工程的进行,马底驿又将重现熙来攘往的一地繁华,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来源:沅陵新闻网

作者:张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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