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七英展示刺绣作品
通讯员 唐春燕
在去筲箕湾大坪头采访民间刺绣能手向七英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65岁的老人,感人点在哪里,一个普通的小学文化的农妇,只是爱着一门古老的手口相传的手艺,只是带着六七个自愿上门学几招针线活的徒弟。没有哪位收藏家慧眼识珠高价购买作品的记录,没有获得过国家大奖的辉煌历史,怎么也谈不上真正的成功,到哪里去找感动点?
那几天,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吴秀波的新闻,换个内容看,65岁的林清玄刚刚离开人世,他曾写下《人生最美是清欢》他在临终前还发微博说:“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再换个内容看看,65岁的董明珠如愿连任格力电器董事长,却又祸从口出跌了跟头。但她仍然毫不避讳地说:“没错,我既是网红,又是好斗者。”
都是65岁的人啊,好吧,去看看,看看同样65岁的向七英,一个非文人非商人的农家妇女,有着怎样不一样的人生。
一
同行的的肖师傅在一栋三层楼高的大砖房前停下来。一下车,我以为走错了地方。门前的坪场中有几个统一着红色棉袄的妇女在跳着广场舞。录音机里放的这种歌不似县城里“你是我的小苹果”那样吼得欢,是那种流行在本地的“九子鞭”。九子鞭又叫“天神鞭”,流行于汉、苗、土家各族民间,沅陵一带苗族土家族汉族皆有喜爱。据说先人们把幸福、吉祥寄托于神灵,为取悦神佑,伐深山竹子,竹顶开孔,内置九枚铜钱,鞭长约1米到1.5米,大小以本人手握为适,饰以花穗赤绸,十分醒目。九子鞭既可独舞,又可群舞,在这偏僻山乡,五六个妇女,在自家屋前坪场,舞姿算不上翩然,但这快乐丝毫不逊色。
走进堂屋,又有几个女子正围在一张大方桌旁学歌。她们对着一个旧旧的本子在学唱哭嫁的歌,教唱者是一个着蓝色绣花裤的老年人,头上搭着绣帕,完全遮住了脸,她正传神地示范着当地的哭嫁的歌。另一个抱着小孙儿的人看见我们进屋,一把把教唱者头上的绣帕揭下来,一边哈哈大笑用乡话对她说,别哭啦,客人来啦。
这种哭,当然脸上是没有泪水的。教唱者赶紧站了起来,朝我们爽朗的笑着,用沅陵话招呼我们说:“还以为要到下午去的呢,上次等了半天,你们又改时间了,哈哈,现在年底了,我晓得你们工作忙。”说话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生已经端上了茶来。老人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孙女,几个孙女中就她最喜欢跟我学刺绣,又招呼我们坐下。
同行的镇政府李干事介绍说,这就是向姨向七英,我们县里的刺绣能手,也是非遗工作的先进个人,2018年底,被县委县政府评为百名优秀特殊人才。
爽朗的笑声,在农村算是挺拔的一米七左右的身材,体贴的熟练的沅陵客话,一下拉近了距离。我端详了一下老人,叫了声向姨好,采访拉开了序幕。
二
一个人能够把某件事情坚持做了五十多年,我想她对这件事一定是热爱的,甚至是钟情的。毫无疑问,向七英热爱刺绣艺术。这种热爱,首先源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女儿绣得一手花,长大找好婆家。”这是沅水河畔很多姑娘都听过的一句话。刺绣是沅陵很多女孩并不陌生的一门手艺。在荔溪在兰溪在怡溪在舒溪,很多村庄都会有几个懂得刺绣的人。她们或者用头上包着的刺绣方巾,或者用肩上背的绣花背篓席辫,或者用脚下踩的绣花鞋垫,或者用一块小小的手帕,都能无声地告诉你,刺绣在这边土地上来过,美过。
在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有不少物种正在消失。与之相似的,不少民间艺术也在走向湮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和保护也许是最后一张牌。但文化环境的变化,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幸的是,2011年5月,《沅陵刺绣》与《花朝节》这两个具有极其重要的保护与传承价值的项目,列入了第三批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沅陵刺绣》隶属于湘绣,是中国刺绣艺术门类中地域特性极强,艺术品格极高,传承极具原发性的中国特色刺绣。
沅水两岸刺绣历史悠久。在日常生活中,这里的人民广泛利用刺绣这门工艺来美化自己的生活。特别解放前,这里的苗族和土家族姑娘,脚上的花鞋、花袜底,身上穿的花边衣、罗裙,腰里系的花围裙,绣花荷包,头上扎的花头巾,哪里不是花花朵朵?还有被面、枕头、帐帘、门帘、床巾上面花纹图案,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刺绣在沅陵传统婚俗文化、孝道文化中有着一席之地。筲箕湾镇是苗族汉族土家族杂居,尤其以苗族居多。古老的民族,因为没有文字,歌舞、刺绣便成了本民族文化的传承载体。这里的刺绣以群众生产生活、自然生态、神话故事等为素材,妇女们用千针万线在方寸之间展示手艺也寄托寓意。很多绣图案都有一个来历或传说,都深含民族的文化,都是民族情感的表达。蝴蝶、龙、飞鸟、鱼、圆点花、浮萍花等图案都是最为常见,色彩或鲜艳或沉郁,构图明朗,朴实大方。
刺绣也可以交易可以赠送,解放前,麻溪铺、筲箕湾、用坪,池坪,坳坪(现在的荔溪一带)几个集镇,每逢三九是筲箕湾用坪集镇的赶场日,一到赶集天,卖花鞋、花帽、花带、花枕头等刺绣品的人很多。如今这些手工刺绣作为商品在民间越来越少,但历史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三
“从八九岁开始就喜欢刺绣,没有人教,可能自己对针线天生有感觉,再加上家庭影响吧。”
9岁那年,她就爱上了刺绣。应该说她的启蒙老师是母亲。
向七英记得在几姐妹中就是她最喜欢挨着母亲。农忙时节,农村妇女往往是顾不上做绣花活的。农闲的时候,妈妈就拿出了针线活绣花。那些长长的下午,她常常守着母亲的身边,看着那些丝啊线啊,白色或者黑色的纱布啊,伴随着银针的穿引,在母亲的手指尖舞动。
有时候看得累了,看得眼花了,她就去搬一个稻草编的草凳子,坐下来也试着用碎布或者旧衣服学着绣几针。母亲会强调:隔三根挑三根,不隔不成花。向七英最怕数纱,“数纱很难,也是关键,但母亲手把手的引导和严格要求,让我不敢偷懒。”直到母亲也累了,母亲慢慢站起来,一边揉着酸疼的肩反捶着背,一边慢慢地离去。自己才不舍地放下针线。
13岁的时候,她已经正式学会刺绣了,并且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幅作品。那是一块小小小小的手帕。图案也不太复杂。母亲教的一个非常简单的花鸟图案,她却绣得特别特别慢也特别认真,绣了整整半个多月。当那条漂亮的手帕完成的时候,她就想,可能今后都离不开这个手艺活了。
向七英对家族对家人都有深深的感情。她的娘家蒋家村属于苗族,后来嫁到附近的大坪头村,以土家族居多。两村相邻,民风淳朴,很多妇人都喜刺绣。她对外婆尤其崇拜。
“我的外婆姓鄢。她当时是城里人啊。如果活到现在有150多岁了。她当时是城里人哎,她读过书,会的东西很多很多,我们这个地方很多人不会的东西她都会。我的哭嫁就是从外婆那里学的。那时候外婆80多岁了,经常哼哼唱唱,我也捡到一些手艺.”
结婚时,不仅丈夫,夫家的很多亲戚,都穿上了向七英的绣花鞋垫,众人都夸她手艺好。生小孩后近十年,要抚养两个儿子,还要做农活,这一阶段没有刺绣。这十年,向七英说她的手都痒痒的。后来担心刺绣会失传,于是在大儿子十岁那年,她又从楼上拿来了针线包开始刺绣,这一绣,就再也停不下来。农忙季节,就只能在晚上“挑灯夜绣”,每晚三小时雷打不动。
也正因长年累月劳累,常年低头刺绣,现在的向七英得了颈椎病,手有时也疼痛,前年前年生病住了院,可出院后刺绣的时间更多了“因为我担心,以后一点都动不了了,我得赶快绣点东西,我还要赶快收徒弟。”
“我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女,一个孙子。两个媳妇带蛮喜欢刺绣,尤其是小媳妇。前两年都跟着我学了很久。我那13岁的孙女也很是喜欢。丈夫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他还是非常支持我的。”
四
有人说传承是创造财富的基础。可是朴实的向七英目前还没有用好手艺去赚大钱的想法。
50多年的刺绣生涯,30多块头巾,五块大的围裙,四五百双鞋垫,还有几十个背篓席辫,而今保存的的并不多。我以为是被一些外地或者附近的商人买走,答案却是否定的。
“等不到卖呀,绣好了很多人看着喜欢就拿走了。比如说我的一个亲戚嫁女。那一次就把我已经纳好的鞋垫的拿去了整整40双。你会这个啊,人家相信你来找你要。怎么好意思要钱呢?都是乡里乡亲的。”
当然也有一些物品的交换。比如说孩子小的时候劳动力欠缺,那么用一块方巾或者几块围裙,换来对方来割几天稻谷,来犁几次田,也是一件比较划算的是事情。
我想告诉她,这个时代,光有情怀还不够,只有实现了经济效益,保护和传承才可能更好地继续。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想这也许是我们的政府部门可以帮着考虑的事情:一些手艺传承需要更好的平台搭建,需要更好更接地气的宣传,而这,个人,尤其是像向七英这样朴实的农村妇女,是难以做到的。
就像看书喜欢先看目录,看文章会先看标题一样,我对很多艺术作品的名称有注意。看过一些刺绣展览,也记住了一些诸如“龙凤呈祥图”,“丹凤朝阳图”的名儿。很多时候一幅作品的取名是艺术更是包装。可是向七英却并不擅长这样的包装,甚至连“孔雀开屏”,“喜鹊报春”之类的都不会说。
她有两幅作品在省城长沙展出。在作品说明一栏都很简单:一幅写着“方巾”两字,一幅写着“围裙花”三字。在类别上均写着“挑花”。
好酒也怕巷子深,在这个广告效应特强的现代社会。向七英并不看重宣传,或者,她只是靠绣品宣传,这固然是一种坚守,但在网络时代未免有一些遗憾。
记得有个笑话,讲某人去餐馆吃饭,见到有一道菜名叫绝代双骄。这是一个从小看武侠小说长大的人,一看这菜,眼睛亮了。待菜上桌一看,不过是平日里的再熟悉不过的青椒炒红椒!釆访时已至中午,向姨安排了便饭,吃饭时跟向姨的徒弟小戴讲了这个笑话,她忙点头,说要学习人家的商品包装技术。
小戴是读过高中的,性情温和,最重要的是她不像其他一些农妇那样闲时爱打牌,她不爱打牌也不跳舞,平时守着一个中国电信的小店子,生意淡时不急也不恼,只是安安静静地刺绣,向七英说她看人从不会错,“这徒弟,性格最好,最有耐心,悟性最高!”
我们也希望,30岁的戴志慧能继续将刺绣的手艺发扬光大,希望新一代的绣娘不仅能绣出好作品,也能让好作品在互联网时代传播更快。
五
有人说,刺绣就是修行。一针一线的交织就是匠人在砥砺心性。
而要成为匠人,永远都得心静如水,无论墙外多么繁华热闹。
向七英做到了,这一静就是近52年,从13岁正式绣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幅作品算起,52年过去了,数十年如一日,向七英从青丝到白发,从喜爱到传承,开始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年,就像手底下的针线,一下一下地重复着,但随着光阴转换,时间延续,一幅幅精美的刺绣慢慢显现出来,一种爱好变成了一份责任,变成了一种担当。
随着绣花机的普及,很多地方的刺绣手艺人也面临失传的窘境,在向七英看来,时代在发展,机绣与手工绣可以同时存在,效率与传统、普及与高端并存。如今,有同村的年轻人戴志慧跟着她学习刺绣,还有五六位村民也同她一起,将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说起以后有什么打算,想法。向七英一脸憧憬地说。首先当然是。我要在家里弄一个绣坊嗯,就是那种专门挂哦刺绣的作品,专门可以让徒弟们刺绣的房间。这应该是我最大的最近的愿望了。
然后嘛,我还想唱好民间小调。这也是非物质遗产啊。比如说唱山歌,哭嫁。还有老人过身后的哭丧。现在很多地方老人后都没有一点哭声,光是打牌麻将还是少了些什么,再还有乡间新修房屋是要上梁的。虽然说上梁仪式以前都是男人们去做。但现在会做这事的越来越少了。唉,我真怕这些东西过一两代就失传了。
然后我还想多带几个刺绣的徒弟。当然要刺绣就要材料要丝线要棒布(家织布)?目前这种布料沅陵还没有买的,要去吉首订那种棒布(家织布)?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忧心着刺绣的前景。虽说政府支持,但很多人觉得既要花时间又要花钱,都一把年纪还忙着操心着,有点不值得。
”但刺绣是我从小穿在身上,学在手上的传统技艺,困难再大,我也一定要把外婆传给母亲,母亲又传给我的手艺传承下去!”
后记
采访后回到县城,我想到了一个小问题,需要和向姨落实一下,打她电话,她很快地接了,说:“是唐记者啊,我们加微信嘛,加微信更方便,就这个手机号,你加我吧。”
我们互加微信后,对方发来几段语音回复了我的问题。我表达谢意之后离开了一会儿,再看手机时,微信中向姨又给我发来了几段唱山歌的视频。在一旁的家人都说好潮的老人啊。
是的,好潮的老人!她有一颗热爱生活的火热的心,在某种意义上并不逊色于65岁的林清玄和董明珠。
一个小学文化的农妇,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但那些布上绣出的花鸟鱼虫就是属于她的文字。她在青山绿水中,热爱着她的热爱,在这个层面上,也许应了林先生的“人生最美是清欢”。很多时候人到了晚年,经历了人生的清欢,倒反而很喜欢热闹了,喜欢弄出欢喜的动静。刺绣是安静的,唱山歌,哭嫁哭丧都是有声响的。在这人生的静与闹的背后,不变的是一颗热爱生活的心。正因为有着热爱生活的心,才有了针尖上的守望,才有了刺绣艺术的代代传承。
祝愿向七英和她的徒弟们织绣成锦,“秀”出甜美新生活。
(编辑 邓永松)
来源:沅陵新闻网
作者:唐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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