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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庙里师魂

作者:王德宝 向碧忠 罗顺国 编辑:redcloud 2010-02-07 16:22:07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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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二十世纪末,在云横雪峰、古木参天的大山丛中,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是热血沸腾、性格各异的乡村教师,也是人类文明的传播者,他们带着年轻的梦想和冲动,肩负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直接与现实对话,与历史碰撞,从而演绎出中国十年乡村教育的风情画卷,创造出中国乡村教育一个又一个辛酸的传奇。

  由王德宝、向碧忠、罗顺国三位作者联手创作的系列长篇小说三部曲《民办教师》、《小学校长》和《庙里师魂》是中国教育题材创作上值得肯定和赞赏的。在党的十七大提出“优先发展教育”之际,我们特推出这三部长篇小说,以飨读者。

  这是一曲中国乡村教育的严峻牧歌。

       

  算算时间帐吧,即使不折不扣像一只顺风顺水的船,把一个话都说不好的毛娃娃培养成响当当的大学生,得花多长时间?十五年——我的天,铁铮铮响的十五年啦!那就是说,我们金鸡山乡中心小学今年招收的学生,非得到2008年后才能勉强派上用场。如果说,2008年实现适合中国国情的现代化,那么,等着我们培养出的第一批货真价实的人才出现斯世的时候,现代化的中国已近分娩了。

  当然,搞四化是一场战争,一场和平时代的战争呀!它需要的是规模、速度、时间,但更重要的是人才。有人才,就有本钱,就有规模、速度、时间,也就有了创造,有了一切。

  看看日本、美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居然苦恼找不到工作,音乐家的拉马车,成为庸民凡夫。而在中国,莫说大学生,就是高中生、中专生也广泛被视为奇门异货,好比国史上的举人、进士,稀有得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人才缺乏,不怨天不怨地,只怪中国的教育落后。谁叫中国人老是抱着张衡的地动仪大吹大擂昏了眼?谁叫中国人叫穷卖苦将教育经费克扣得紧巴巴,以至比落后的天竺国还少?如果说,中国人耳聪目明,他就会看到地动仪上的铜珠十颗早已掉了八颗。他就会大吼大叫着天宇的四方早已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他就会惊诧:有人在争夺月亮、火星、水星,甚至宇宙、太空了。如果说中国人都愿节衣宿食省下票子,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样心红肠热、持之以恒地办教育,那么,我们深居湘西腹地,被辱称为“氏族部落”的金鸡山乡,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令人沮丧、失望了。

  ……

  上任才一个星期的校长郭杰感情太浓、太多、太烈。在不知有多久没写日记后的今天刚刚提起黑杆铜盖的笔头时,居然一发而不可止。仿佛一个饥饿得发慌的孩子猛然掉进面包堆里,抓啊吃啊贪婪啊,狼吞虎咽的。也许是一个多星期来感情的层积,也许是老天爷特地赐予年轻人的天赋,热情啊,猛烈啊,奋斗啊,继而是迫不及待啊,像苍穹中的星星天翻地转地在他脑海中飞旋。时儿,他的心像只矫健的雄鹰,猛地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左冲右突呼呼响。把什么问题啊苦恼啊击个粉碎;时儿,他的心像只遇雨的飞鸟,倏然跌进波澜壮阔的大海。左右为难的窘态,使得他破斧沉舟下定决心,非奋力搏击,到达彼岸不可!

  他的心是乱的、杂的,甚至慌的,眼下千丝万缕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想到过:什么桌椅奇缺、校舍漏洞、学生报名的拖拉、教师返校的松散、入学率普及率的低下、编班排课、人事安排等等,快到入学后三天了,还是一副零乱乱的麻。他恨不得一下子长出千百只手来一齐理理,或是找来一把菜刀左右纵横砍他个干干净净。

  天气又热。上午,匆匆忙忙和几个年轻的同行去山下公路扛书,负重爬坡,上上下下好几回,到了日当午,已是骨肉松酥,车殆马烦了。加上这儿山高水缺,太阳的燎烤,使这座古旧的观音庙炙得像焖锅热甑,烘得人站也站不着,睡也睡不好。刚才,他想趁着扛书后的倦意舒舒服服躺一觉,可不知是心烦意乱还是天气热了点,他躺在床上展展转转睡不着,又坐着看了阵小说,哪能看进心?“问题太多,太多,烦死人。”他大脑内老是徘徊着一个人影,焦急的、躁心的。

  他来到陌生生的金鸡山已经五天了,也就是说他在金鸡山中心小学当了五天校长,可是,金鸡山乡那些大大小小的校舍、教师、学生依然一如既往,破烂的照旧破烂,懒散的照旧懒散,孩子的调皮,调皮的孩子又像往昔一样在已经长了细草的操坪上出现了。在静静的五天里,他一没找过乡党委、政府、村干部汇报,二没聚集教师发号施令,却像打游击似的,先是呆在观音山中心小学教导主任郝金海家,继而又到了有二十多年教龄的李波家里,也去附近的竹山坳、借母溪、鸡坨山的村庄里,但更多的则是悠闲地坐在庙宇外的青石板上和人高马大的乡村售货员一起听过路客的闲谈。新官上任三把火,五天过去了,新上任的毛头校长怎么还默无声息?往昔,校长们总是一开学就迫不及待地忙开了,传达精神啦,进行入学教育啦,写工作计划、教学计划、老师自修计划啦,成山成海的事务,就像你给学生布置的大堆作业,压得人既厌烦又畏惧。人心隔肚皮,这个年轻英俊的校长上任后肚里卖的什么狗皮膏药?害得多少学生、家长、教师将心悬吊吊的。是啊!当官没有巧,三把火烧燃了,就如行船过了黄河三道鬼门关,往后的行驶就平静多啦!

  如果说五天来,观音山中心小学还有什么变化,那么,唯一突出显眼的就是井院中的校长室了。校长室——这间有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历史的校长室,空阔而昏暗。不知是哪年哪月裱在壁板上的报纸早被烟熏火燎得黑乎乎的。加上鼠窜虫咬,全都挂零了,散碎了,甚至省而不见了。如果不是年轻人有意无意的戏称,谁会以为它是校长室啊!他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免起鹘落,像一股风似的,给校长室留下了什么?“暂借荆山栖彩凤,聊将紫水活蛟龙。”这是太平天国首领冯云山所写的一幅对联。可如今,却被肆无忌惮的年轻人移植在校长室的门前,用红纸金字端端正正镶在校长室的门边。初来乍到,郭杰感到恼怒、失望,他想大喝一声,将对联撕个粉碎,但他又突然想到“解铃还需系铃人”的古训。于是,他不仅不去恼怒,不去撕扯,却还颇费一番苦心将校长室布置得闪出光来。他先自费买了包装纸将四壁一顶裱得齐整整的,接着又在窗下习惯性地贴出那幅有十二个电影明显的袖珍挂历,一台闹钟,一幅圆镜,神气昂然地挺立在刻满累累伤痕的桌面上,仿佛是日日夜夜陪伴着他的志侣,朝朝暮暮守护着他的卫士,使这间寓意着嘲讽、冷淡的校长室倍增精神和神秘。

  现在,校园里静悄悄的。因为是星期日,学生放了假,散居在四乡八里的教师又没齐。日正当空,过路的乡下客更少,因而,红柱青檐的观音庙仿佛回到古时清、静、幽的凄情惨境。这无形中使他感到孤独和寂寞。仿佛孑然一身幽处在旷阔的沙漠,渺茫的林海,被人孤立了,忘却了。

  孤独也罢,寂寞也罢。一年多的“乡小”生活使他培养成了对之忍耐的素质,他曾孤孤寂寂地在歪歪斜斜的吊脚楼上生活过,也曾饱尝过古栋陈屋的幽寞,但那时多少还有点歌声笑声。更何况,还会有一个如影随形的姑娘。现在不同了。文化生活的枯燥,使得一个个虎气生生的小伙子无精打采、疲惫不堪。他们早就在闷罐子似的房间里躺下了,热也罢,闷也罢,似乎老天爷偏心眼,不然,为什么他们能安安静静地睡呵!

  没有声息的校园。不,没有谈笑风生的观音庙,简直像潭水,死死的、静静的。没有人来找他,他就是这世界唯有的生灵了。他不抽烟,解不了闷;他来回踱步,急啊,燥啊,焦啊!

  他的心像飞轮般地转。

  这简直是间教室,那么大,那么空。三张蛛丝马迹的床,并着三张吊屉桌,上面横撇竖提躺着三个个子短小的年轻人,仿佛住地民工的临时住宿室。被包没打开,他们像非洲古森林的睡神。不知哪年哪月睡起,现在又不知会在哪年哪月醒来。结结巴巴的床板,铺上已被碾得皱巴巴的草席多碜人、多顶骨,可他们不在乎,还赤身裸体睡得熟,睡得香。呼噜噜的鼾声此伏彼起,像疆场冲杀的号,愈呼愈响,将疲倦、懒散、悠然,一般脑儿吹跑了。

  “嗯——哼哼!”睡在板壁旁的年轻人醒了。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眼,再静静地将无神的目光向前方投过去:黑乎乎棋盘似的窗格,黑乎乎吊页挂片的壁板,还有……他站起来,推开铺盖卷,又睡了。

  “哐——当当。”

  人不愉快,门响声也懒。急匆匆进来一个人——观音山中心小学美术教师张金波。他略显颀长的个子,净白白的裸露的身膀,俨然一个文质彬彬的学者。他从左腋下取出画夹,迅疾剥掉纠缠在肉体上湿漉漉的白短褂,又顺手抓住一把月白的芭蕉扇,边拖拖趿趿地踱着步,边车轮般搧起风来。

  “卢晓林,卢晓林。”张金波突然转回身,冲蠕动着身躯的卢晓林摇动着身子。“你醒醒,你醒醒。”

  “搞——什——么——嘛——。”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啦!听到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在海湾爆发啦!”

  卢晓林一动不动,从鼻孔中放出一股气,依然枕着折叠的棉被睡着了。

  “报名吧!”张金波的肚子里仿佛藏有人,装腔作势哼叽道。

  “哎呀呀!哎呀呀!怎么了得,帝国的军舰又在我们的国门外耀武扬威啦。”张金波摇起一串驼铃似的。可是,宿舍内除了他单调的脚步声外,依然是死一般的静。他茫然若失,没趣了,猛地发现卢晓林身旁折着一本绿色胶壳本。他捡起来,打开时便轻轻口念着那上面的字:“热爱书吧!它会使你的生活变得愉快、舒畅,它会帮助你辨别形形色色的思想、感情、事物,它能教会你尊重别人和自己,它会用爱人类的情感振作你的头脑和心灵……”

  他苦苦地微嗯了一下,已将那绿色的胶壳本摔在床上,便提着一桶水,抓下一块手巾,往门外趿去。

  这里,有一个奇妙的梦。

  个子偏小的他在给讨厌的学生上着讨厌的课。他精神不振,声调低缓,有气无力时写时不写,时讲时不讲。坐在下面的学生也像他写在黑板上的字一样凌乱乱的,东倒一个,西歪一个。讲话的、玩鸟的、吹口哨的、作怪想开玩笑的、扯耳朵争争吵吵而又偷偷拗起手脚的。可是他既看不到,又听不见似地自顾自讲着、画着。

  “卢老师,他扯我的耳朵。”有一个猴脸相的小学生大声喊。

  “是他先掸了我的头。”另一个长一副滑稽相的学生粗声粗气地反驳说。

  “不是我,是谢武。”

  长一幅滑稽相的学生正想说什么,可猛地一下卡了壳,变凶为笑了。“不是你?我不晓得。反正,打都打了,后悔又没用,我该死,我赔罪。”说完就装模作样点头哈腰了一阵。

  教室里被长一副滑稽相的学生滑稽动作捣乱了。孩子们闹翻了天,有的“哈哈”笑得前仰后翻,有的“咳唔唔”地怪叫,宛如一锅煮沸了的油。

  他尴尬了。屏住气,咬着牙,大喝一声:“全是混蛋!”将书使劲摔在破旧的讲台上。讲台是张烂了的学生桌,正摇摇晃晃临近倒掉。“不愿听的,不愿记的,或是违纪犯法的,给我滚!别老是以为,老师给你们上课是天经地义的。你们以为老师上课也是没法吗?不一定,你们不来,老师照样吃饭,照样穿衣,照样月月拿工资!”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冷漠地环视教室,猛地发现幽荫的窗下有人在向他招着手,仔细一看,是乡邮员小郑。

  他气呼呼地走出去,学生用莫解的目光盯着他。

  “你看,你的小说《苦恼人的爱》要发表啦!”

  “呵!”他深情地接过小郑递来的信。脸上的怒气渐渐舒展去了,继而是温和、清爽、微哂、大笑,歇斯底里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也、有、出、人、头、地的时候,我卢某也有时来运转的今天。”他拍了拍乡邮员的肩胛,拿着编辑部给他的来信,醉步轻移,声音豪放像喊街似的。面对古老的观音庙,面对旷阔幽静的校园。“校长们!先生们!你们一个个地来,又一个个地去,你才唱罢我登场,到头来总是撇下我们这几个苦难的同胞,在令人窒息的观音庙,受一辈子清心寡欲的苦。你们有势有权,要钱伸伸手,要走开开口,是生活的弄潮儿。官场上的弄潮儿。什么职业、道德、激进、带头,在你们的口头上说得甜滋滋的。实际上倒是你们败坏了这一切,践踏了这一切。还说什么我们这帮年轻人不安心教育事业,图谋不轨。谱歌曲的,爱作画的,学英语的,酷爱文学的。知不知道,你们要走就走当儿戏,是因为有了权,我们没权没势,都是‘中朝无丝麻之亲’的低能儿。也想走,不靠本事靠什么?如今啊!哈哈哈哈!老天有眼老天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卢某的愚行、勤奋感动了老天,感动了编辑。我的小说《苦恼人的爱》要发表啦!”他停了停激动得声嘶力竭:“从今以后,我要开诚布公、正大光明地读文学、写小说啦!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啦!我要写,我要面对着你们恐怖的眼睛写,写人生、写血泪、写我们苦难的同胞,也写你们这些社会的弄潮儿。我要大声疾呼:我——要——写——”

  ……

  “卢晓林,卢晓林,你胡说些什么?”

  他睁开双眼,惊奇地盯着张金波净白白的肚子,净白白的双腿。

 “我没说什么……我没说什么呀!”

  沉默,好像在荒无人迹的荒原上。张金波笑滋滋的,欲言而未语,欲止而仍行,仿佛心头有千丝万缕解脱不了似的。“你说新上任的校长古怪吧!开学三天啦,还不号召大伙儿写计划、写教案,也不开会做动员,成天说说笑笑的,这一走那一逛。听说还到借母溪、竹山坳。新官三把火。他倒是闷着火一把也不烧。”

  “……”卢晓林欲语还休。

  “听说,他先在柳林那边教书时,也常和校长吵吵嚷嚷。也许,他是狐,我们是兔,兔死狐悲,同病相怜吧!”

  “老虎倒屁股,为的是跳得更远。他以静制胜,会有名堂的。”

  “为什么?”

  “不,有名堂也好,没名堂也好,金鸡山乡小学教育好比一潭死水,一棵枯草。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广大老师、干部和群众都丧了元气。病不清,药不正,恐怕也奈何不了。”

  “呵!”张金波傻了眼,“原来你也胸有成竹啰?”

  “各人头上一方天。哪个不想为民出力?可惜我们这些人不是‘额头平、天仓满、地角长’的当官相,平庸得像个牧童,人微言轻。即使千思万想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又能有什么用?空怀一腔血。”

  “恨报国无门吗?”

  “不!”卢晓林低着头默默神,“怎么说呢?春风得意马蹄急。怪生不逢知己的伯乐吧,自己又不配‘千里马’。怪自己好啦。无能、懦弱、自私。”几句话将场面搪塞死了。好像谁也不知怎么说,眼巴巴地你看我,我看你,将热情、暖流、思想汇集在略显不安的目光上彼此交流。

  一副童像的卢晓林也许是睡后的疲乏,显得萎靡不振,脸色煞白,甚至有些憔悴,当他觉察出张金波还想要说什么时,便抢着话头道:“好啦好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免又招是惹非,图谋不轨。”

  “你……”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都是些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有什么办法呢?从今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来且缩头。我现在问你,刚才画的油画放在什么地方?拿来欣赏欣赏?”

  没办法,张金波只好从古旧的柜台上取来画夹。

  “不是写实主义吧?”

  “你看呢?”

  卢晓林瞪着乐滋滋的艺术欣赏的眼光发了愣,“天空、明月、星星、小草、竹林……美倒美极了,可是……”

  “好吧!艺术品总是有感而作、缘心而发。”张金波眨了眨睿智的双眼。“我看啊!这幅画就挂在办公室,让大伙儿猜猜,特别是新来的校长。如果谁说中了这幅画的底蕴,我愿送他一本笔记本,或是请桌酒席,怎么样?”

  “当真?” 

  “当真!”

  “那好,让我题句诗。”

  “不,不,这是一个谜,而且谜底本身就是诗。”

  静极了,观音庙两位艺术家的争执声一停止,旷阔阴森的古林,幽幽沉闷的观音庙,又是可怕的寂寞。

  “Living servant”(英语:命运的奴仆)

  此话方息,彼呓又起,那性直情爽的邹永明呵,你又梦到了什么?

  真该死。读那个听了低人一等的师范时,为什么要有意无意与篮球发生不解之缘呢?是自己有穆铁柱般的体魄,还是发现自己有魔术师敏捷的素质?呵,要不是自己犟性为班上争一口气,参加学校那大大小小的篮球赛,那有高桃身材的体育老师会赏识他、选拔他,以至把他当作学校业余篮球运动员培训,当作与学校附近的电厂、水泥厂、煤矿的青年职工竞争的主帅么?他也就不会如痴如醉将心迷恋在篮球场上的拼搏。

  那次,他在县教育局参加毕业分配动员大会时,教育局的头头组织一次篮球赛。他自然首当其冲被同学们推荐出来。球场上,他以自己独特灵敏的打法和对球技的纯熟,赢得在场球迷的喝彩,也得到当时正在教育局开会的马校长的喜爱。

  “小邹,跟我去吧!我们学校有块好篮球场。”

  “呵!那也说不定。工作嘛,还不是哪里需要哪里去。”

  “我们学校附近有煤矿,里面有群小伙子,号称‘无敌队’,经常到我们学校耀武扬威,欺负我们学校篮球队不得力,你去吧!压压威嘛!”

  “当真的么?”

  于是,他糊里糊涂不知怎样被那个肥胖胖的马校长带到一个静悄悄的乡下。那乡下,也便成了他人生旅途的第一站。

  果真,学校有块像样的篮球场地,学校附近矿里有一党趾高气扬的年轻人,他喧战了。几次三番和学校教师合作,将矿里的青年篮球“无敌队”打败了。起初矿里的青年不服气,后来,当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进行较量时,方才觉得这位篮球健将的可畏。虽然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但他那独特的以迅疾著称的打法,足以令那些靠块头高、力气猛的煤矿小子感到惊讶。于是,邹永明一举闻名。在那尽是“光棍司令”的县城煤矿,在那个有座三孔桥的花桥乡,他的英名也随着那龙争虎斗般的竞技而传扬开去。

  “哟哟,看不出,个头儿那么小,可打球颇能耐,像个猴儿似的。”

  “他是体校毕业生。”

  “不,受过专业训练。”有人辩解道。

  “可他是个小学教师啊!中师毕业生。”

  “呵……啧啧!”

  乡政机关、供销社、企业队、信用社的几个姑娘、小子,常爱有事无事站在中学篮球场边的屋檐下评头论足。

  煤矿的那党小子队目中无人,但他们绝不会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功夫比他们强了,他们当然得拜之为友。一小时前的竞争主敌,一小时后便是好得能换裤裆的朋友。煤矿小子收入高、胸怀广。三天烟酒、两天鱼肉,花天酒地将邹永明脖儿烧得焦疼,嘴唇熏得燥干。

  “妈的,浮生若梦,人生几何?”煤矿里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捡来这些古怪的词儿来,也不知懂了词意没有。

  “不,不,天生我材必有用。譬如说,你们力大气猛,开采煤炭快、净、齐。”他嗫嚅着,显出一种惊诧的神色,“不同样为祖国出力么?”

  “*!什么祖国、事业,别说得好听。”生得油头滑脑的矿里小子一仰红红的脖儿,像鸭儿吞鱼似的咕噜一声,好像吞下一口压了三百年的冤气。“军无饷不战,车无油不转。哪个爱祖国、事业,不要钱看看?邹老弟啊,别想得那么天真啦,雷锋时代早就过喽!”

  而另一面

  “小邹,要拿出你打球时那股热情,搞好教学啊!争取文武双全嘛。”胖得在这文明与盲昧共存的花桥乡,不知有不有秤量的马校长,乐呵呵地鼓动他。

  “呵!打篮球和教书可不同,一个侧重于猛,一个侧重于静。讲究科学。”

  “是嘛!是嘛!科学的时代哪能不讲科学?一切都得按科学办事,这才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哎,我说小邹啊!你是团员不?不是?好!好!要像个团员的样子,干出一番成绩来,争取提干入党。”

  “入党?”真是老鸹吃了天鹅肉,“嘿嘿,那是老同志的事儿,我们想得了?”邹永明受宠若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入党。

  “哪里哪里,自己积极点、主动点,领导相信点,就可考虑考虑嘛!”

  可是,当邹永明意识到年老体壮的马校长外行的领导方法,三心二意的拖散作风,和那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官场习气时,邹永明才恍悟这位领导者的虚伪和肤浅。他后悔了,觉得受了骗似的不安。于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想法的稚气,自己人生观的可疑,莫非煤矿小子的诤言就是生活的真谛?

  他变了。从他行动的漫不经心到他思想上的彷徨瞻顾。他既讨厌矿里青年漫无止境的邀请,又看不惯马校长的涣散作风,他们不是务正业的青年。可是,他能算得上合格的校长、党员吗?于是,他和花桥乡其他教师一样,不断地图谋旁鹜,爱好文学,画画,吹笛,他却酷爱打篮球。这当然使那有了资格就有了护官符的马校长觉得不满。特别是,邹永明很少加班加点、绝不拖堂的教学常使马校长怀疑:他热爱教育吗?他有进取心吗?

  不久,心性耿直的邹永明终于背运倒灶了,他先是挨了马校长雷鸣电闪般指名道姓的批评,继而是被“充军”到花桥乡最边远的村小学校——就是中央教育电视曾报道的“一个老师五个孩子”的学校。那里离矿区、城镇都很远,没有篮球场,没有三朋四友。但是,在那里,他不仅没有踏踏实实反省自己,却还因为孤独、寂寞激起他更大的报复性的默抗。他常常徘徊在荫森的羊肠道上痛苦地发出长吁短叹。他又常常将自己反扣在吊脚楼的蜗房内呼呼大睡。他想 “前功尽弃”退了职,重去县城中学高考补习班旁听英文,东山再起,考英语专科。将来至少能当个初中班的英语教师。于是,他买来了收音机发疯地学着英语。

  他转不了正,入不了党,还常常和校长吵啊闹的。但毕竟少不更事。他不知道马校长的资格在县教育局是响当当的。当初,要不是资格,他能一句话就把邹永明带着跑么?

  他被调走了,出了这个乡,到这个县的边陲,高山远地的金鸡山,蓝天白云的观音庙。还好,观音庙领导人的连年更替,和年轻同仁共鸣的心倒惺惺惜惺惺,给他莫大的慰藉。

  “Living servant”(命运的奴仆)

  还在梦呓呢?胡说些什么?醒过来的年轻人又惊又疑。

  “邹永明,邹永明。”张金波走过去,使劲摇着他裸露的肉膀子。还不醒,再摇。他动了,没死。还“嗯嗯唔唔”地嘶鸣。

  “庙外来了个洋姑娘。听到没有?她自称是你妹妹。”

  邹永明揉揉眼睛朦朦胧胧地。“你——胡——说——什——么——。”

  “你妹妹来了。蜂窝头,白皙脸,红头花梢细皮嫩肉的。还不去看看?”他们都笑了。卢晓林的嘴角还皱起了一对衔接起来的数学括号。

  他摇摇头,极目一看:幽幽的天花板,棋盘似的窗格……忽然,他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卑鄙!混蛋!”

  他嚎叫着,举起双手,像高呼“打倒着帝国主义”似的,声音惊动了这座熟睡的观音庙。

  “嘿嘿,邹老弟,你到底有姑娘不?”

  置若罔闻的邹永明向前走几步,急踹脚:“姑娘,姑娘,我——恨——透——你——”声音悲悲切切,缠梁绕檩,发出了教堂里的回音。

  卢晓林和张金波讶然失惊。

  “哟!对姑娘这么刻骨仇恨啦。难道有人说,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皆杀尽呢。”卢晓林戏谑着挤挤眼睛。

  “过去的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位低。如今呢?哈哈,物以稀为贵,没千儿八百英镑、美钞,休作梦。”

  “可如今是什么时代了,商品流通,黄金时代。女子也涨价,成了商品。不过,货有高低三等价。自然,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要千儿八百的。”卢晓林一本正经。

  “有人写了部电影,名儿叫《爱情呀,你姓什么》,到底姓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熟睡的陈四春也醒了。他坐起来,从桌上的衣物堆中摸出一支烟。

  “姓钱。”

  “不,姓地位。”邹永明说。

  “两者兼而有之,金钱和地位是统一的,相辅相成的。钱能买通地位,地位能赚钱。好比狼和狈,没有狈,狼身上的虱子就成堆;没有狼,狈就会被别的东西吃掉。”卢晓林想了想,停了。

  “一切向钱看嘛!”有人说。

  “明代散曲家薛论道曾写过《题钱三首》,先写了人们对金钱的疯狂索取,又写了金钱的作用。最后写了没金钱时人们的丧心病狂。什么‘不得你英雄失色’,‘不得你壮士伤怀’,‘不得你功名败’,‘不得你美玉尘埋’。莎士比亚也曾在《雅典的泰门》中痛斥过金钱的万能。当然,那是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

  “不,这是人的本性。自古而然。”

  “不能这么说,譬如当人们对物质的占有比较富有时,人对金钱的感情也就淡薄了。金钱之所以具有慑人魂魄的魅力,那是因为它代表着物质。要生活,当然要生活资料,也就是物质。不过,依我看,金钱也好,物质也好,地位也好,都不是万能的,万能的是书。”

  沉默,大伙儿像听天书似的瞪着眼睛。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看啊!对知识的富有,也就是对物质的富有,对金钱的富有,对爱情的富有,对地位的富有,为什么大学生找爱人容易?为什么专家、学者的女人都漂亮?拜金主义不如拜书主义。崇仰书吧,他能给你带来一切,爱情、自由、幸福、荣誉,甚至绚丽的人生。它是当代幸福的象征,万能的使神。”

  不知是谁,激动得说出一大串。

  一声笛音,揭去了笼罩在观音庙寂寞的暗纱,也惊去了太阳光的灼热。红红绿绿的观音庙顿时沸腾起来。庙院内外生机勃勃,山风轻轻地摇撼着参天古柏,发出柔和的呼呼响。邹永明半导体盒子里,播音员正流利准确地朗诵着英文。卢晓林捧着但丁的《神曲》,高声地朗诵着“走你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而现在,阔大的集体宿舍里只剩下用动情姿态吹着动情曲的陈四春。他个头不高,墩墩实实,摆个丁字步*在那儿却稳稳的,风吹不动。他入神、入迷,甚至入境了。时儿缓缓地挪动,像要捕捉一只灵敏性极好的小鸟;时儿摇头摆尾,搧动着那蓬松的长发,像一头发疯的雄狮。那鼓睁得露出白膜的眼睛,那虚投的空幻的目光,及至那绷紧的十分冷漠的脸皮,都显出了他对生活失望后的忿闷和对光怪陆离人世的痛苦、莫解。

  那笛音,一时珠圆玉润,使人想到黄昏月下的徘徊,宁静江畔的踱步,显出一种迷茫和幽怨;一时陡峭峻险,波浪涛天,使人想到发疯的探戈,被网罩住的鲤鱼,觉远和尚的呐喊,宛如山洪暴发,令人心悸。

  他似乎恨世上一切人,甚至生他育他的父母,自己心爱的竹笛。他的心太凄凉了,仿佛独处在荒芜干涸的月球,心头的千丝万缕无人理会,无人倾诉,他深藏着自己的心曲、衷肠、人生,什么理想啊信念啊爱情啊爱校如家、爱生如子啊,对于他都是好笑的,什么“小伙子,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什么全社会广泛重视知识,尊重知识分子,什么人要有理想、信念、毅力、意志——革命的乐观主义——革命的爱情——革命的奋斗——革命的事业心。呸!等会儿就是革命的光跑主义,革命的图舒服主义。人,社会的怪物,哪是什么校长?领导?说起话来容易,做起事来混蛋。叫别人热爱教育,自己蹓之乎也。叫别人扎根山村,安居乐业当好教师,自己却一味地往官场爬啊爬的。如果说,你为民做了贡献,把乡村教育振兴,那你好料。可是,年纪有一把,好话有一肚,明码实效的贡献在哪里?连凯罗夫、苏霍姆林都不清楚,还当校长。校长是个包子?馒头?鸡肉?田里鱼?是人能吃得了的?

  他酷爱音乐。不,他歌都不爱唱,风琴、钢琴,甚至二胡都没有,能说他爱好音乐吗?他只有一管竹笛、一本歌曲,笛子是他的知音、伴侣。唯它知道他的苦衷、幽怨。两年来,他就一直借着那支一尺来长的笛管抒发着心中真情。没有饭,饿着肚子,可以;少穿衣,冷着身子,问题不大。但绝不能没有笛子。它像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耳朵、鼻子、嘴巴、肚皮,时时挂在他的身上,永远永远不能分离。

  他时常是沉默寡言的,像一个不哭不笑不发怒的木偶,学生吵翻天,打翻天,哭翻天,他听不到,看不见,觉不着。上课,有时一张纸、两根粉笔头。有时赤手空拳,讲啊,写啊,画啊,做作业啊;他时儿也作趣,自己不笑让人笑。有时,校长们来找他。

  “小陈,你备课么?”

  “笑话,不备课,怎么上讲台?”

  “拿来看看?”

  有时候,他送去一本教案本。校长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点点圈圈、长线、短线、虚线。气得校长瞪了眼。“你……”

  “怎么?看不懂?来,教给你。这个‘O’代表教学目的,这个‘点 ’代表教学课时。这根线代表教学过程。依次是复习旧课,导入新课,讲授新课,巩固复习,布置作业。”

  “你记得清楚?”校长的脸色像要下雨时的天空。

  “当然啦!不信,我一个个讲给你。譬如说,这根线上加一点,代表威尼斯小艇。这是一种独木凿成的,长约二十三英尺的小木船,行驶方便。而威尼斯又在意大利,是闻名于世的水上城市……”

  校长们常常要憋着一肚子火,他就说:“干脆吧!我给你上堂公开课,好不好?”模样儿正经,逗得小伙子们常常发笑,校长们火烧乌龟肚里疼。

 

  “陈老师,上次发的学生花名册表格,你填好了没有?”郭杰从寝室外匆匆走进来。

  没反应。陈四春依然侧着头,面对窗外入神地吹着笛子。

  “陈老师……陈老师……陈老师。”郭杰一声大似一声。

  笛音停了,他似自言自语地唱道:“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

  “陈老师!”郭杰歇斯底里,大呼一声。

  陈四春不慌不忙转过身来,“呵!郭校长,请坐!请坐!”

  “花名册,我问的是花名册填好没有?”郭杰肃静地看着陈四春皱起纹路的脸。

  “什么?花名册?”

  “就是前天星期五发的学生花名册。”

  “呵!我得到么?什么时候发的?上午?在办公室?你看,你看,我的记性坏了。连这么件大事都忘了。这是大事啊!我的天!”

  郭杰的心中蒙上一层阴凉的影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这么轻视工作,这么对待一个新上任的领导?他有苦难?失恋了?他有仇恨?和谁拌了嘴?呵,借母溪的孩子们说,观音庙里有疯子。商店老板说,他以前常爱捉弄校长,难道他就不分青红皂白,捉弄成性?

  “陈老师,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被调到县城小学去了。”郭杰一本正经瞪着两束满含激忿的目光。

“呵!”陈四春不以为然。“感谢真主好心善意。可是,人活在世上的乐趣并不在于享受,而在于对祖国、对民族、对我们党贡献的多少。马克思不是说过 ‘为他人谋利益的人,他本身也是幸福的。’好比说,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热爱祖国的儿童,扎根乡村当一辈子教师,是我们义不容辞的。郭校长,你有何见教?敝人愿洗耳恭听。”陈四春简直要演戏,装模作样诵着潜台词。这使郭校长觉得惊讶。他知道,这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嘲讽出自一个怎样坠落、消沉的灵魂。

“当然,谈享受比贡献要好。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吃得好穿得好,娶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幸福不过了。什么理想啊信念啊事业心啊共产主义高风尚啊,全是骗人的鬼把戏,而玩世不恭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享受。”

陈四春怔住了,这是领导吗?这就是新上任的新校长?他原想:新官上任,总要循规蹈矩给下属上堂政治课的,什么忠诚、安心之类的词词要成难成灾。可今日的郭校长倒出人意外,一反常规,居然说出反领导、反马列的话来。他怎么不惊讶,以至发出“呵”的怪声?

沉默,争执的双方像斗了架似的低垂着头。郭杰这干脆利落的话使陈四春觉得难堪了。

“国家嘛!自有周公、孔圣人们料理,我们贫民庶户能有多大能耐?命运抛开我们,生活抛开我们,爱情抛开我们。我们是瘟疫,是麻风病人。什么党不党,国不国,说得好听。好多领导不是口头上挂着马列,左一个党右一个国,什么为四个现代化,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献身。到最后,一个个都逃之夭夭了,还不是丢下一副担担让我们受苦。”郭杰猛地抬起头盯着如坠五里烟雾的陈四春。“人都是自私的、野蛮的、残酷的。自私是人生求得幸福的根本,自私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人为什么不叫动物?带有动物性,这是抽象的概念,骗人的概念。我们金鸡山的校长老爷们哪一个舍己为公,扎根观音庙干一辈子?人世也可恨,因为他带给人的不是幸福如意,而是烦恼。譬如说,我想逛马路,游公园,跳跳探戈,或是干一番露才扬己的事业,不可能的,命运就是这样与人过不去。”

“天呐!那你干嘛要当校长?”陈四春很想这样问,可是他没说出声来,他是个古怪人,铁心肠,任何花言巧语感化不了他。任何身体力行的范举诱惑不了他。他就是他。时儿沉默得像只瘟鸡,时儿心血来潮也作一阵怪发一声笑。他以为,人生就是捉弄。你捉弄我,我捉弄你,你一口马列骗我,我要用一系列的离奇来哄你。结果就有笑,就有愉快,就有人性的美。因为有人说笑就是美。

他也许被郭杰这一串消极的话迷惑了,莫名其妙了,以往好些校长的开导哄吓,甚至怒目呵斥,都没扫去他嘴角那微微的笑,都没有使他点头呵是,反而得到愈来愈多的捉弄和嘲讽。今儿不知怎么的,他变得懵懂了,安静了。他原先准备几天几夜的怪语怪行,想捉弄这位年轻的校长,可现在都忘了。他只觉得这位校长极不平常,有些古怪。一来工作上不是抓入学教育,写规划、计划、教案,而是四处蹓跶;二来思想混乱反动,简直比他还可怕。他深深感到自己不是这位年轻校长的对手。他能了解自己,说出尽是自己要说而未说的话。而自己不了解他,说的话倒遭到对方的反斥。但他没有感动,他会感动么?他只觉得他不可捉摸而已,令人费解而已。说不定,他以后一旦熟透他,还要想个法儿来考考这位漂漂亮亮的校长。

 

“小兔小兔你莫哭,山上没有大老鼠。江欢欢喜喜立个家,我要为你造个大——新——屋”姗姗来迟的李元三带来了两只小白兔,遂了卢晓林的心愿。欢欢喜喜的卢晓林,一直在说着顺口溜,坐在集体宿舍里陪兔子。两只洁白的小兔子天真活泼,被关在小竹栅栏里还蹦来跳去。

“好漂亮哟!小白兔,进了观音庙,够观音娘娘喜欢的。”

“呸!观音娘娘在哪里?如今啊,观音庙里住的全是些和尚。”

“错啦,和尚不住观音庙,娘娘不喜欢。”

“那观音庙住些什么僧?”

“尼姑。”

“尼姑在哪里?”

“在我们和尚的心坎里。”

“哈哈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说相声。

“嗳,各位同胞,卢老弟让我买白兔,可有一番经啦。”

刚刚进山的李元三是个老大哥,脸上的胡茬黑古拉沥的。乌亮亮汗水滚滚,油条条飘着一身热气。

“一番经,什么一番经?”坐在床上下橡棋赌烟的陈四春、邹永明也围过来。

 “一番经嘛,可就‘精’啦!说来,让各位笑过三天还要肚子疼。”

“讲讲何妨?”

“没烟提神。我……嘿嘿。”

“呵,原来他发了烟瘾。”邹永明是个心直性爽的热肠子。“那好吧,卢老弟,三哥辛辛苦苦给你买了一对好白兔。你出包烟犒劳犒劳他吧!”

“烟?”戴一幅眼镜的卢晓林抬起头,“那好办,那好办,等会儿就买。”

“等会儿,还等到什么时候?三哥是火烧眉毛只图眼下。”

“可我……”卢晓林拍拍衣袋,“囊空如洗呀!”

“没票儿,就赊帐。”

没办法,秀秀气气的卢晓林只好跑到庙外的商店老板那儿赊了一包“洞庭”,先每人发一支,再将剩余的连烟盒一起抛给李元三。顿时,烟熏雾袅,年轻人沉浸在一片烟雾里。

“讲吧!”有人催促到。

“咳,咳。”神气十足的李元三得意洋洋。“首先得感谢卢老弟,要不是他让我买白兔,我哪能碰上这宗好事?”他瞟了瞟围在身边的各位兄弟,有的站着,*着腰。有的坐着,躺着身子。“那天,我去县饲养场,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人——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

“啧啧,又是女儿经。”卢晓林啧着舌,少了兴。

“她个子高高,条杆好。肌肉饱满,可惜脸色很黑,油皮肤。”

“尉迟恭碰着黑夫人,正好一对呢!”张金波晃晃身子笑了。

李元三瞪了他一眼,想笑而未笑。“她正在玩笼子里的一对小白兔,见我走过去,她礼貌地微笑着。‘同志,买白兔到哪儿办手续?’我也笑着问她。‘你买多少白兔?’她问。‘多多少少都行!’我本只买两只,但说出来,怕她不乐意,只好略施小计。

‘好吧,请到楼上办手续。找一个姓肖的姑娘。’她说一声就玩她的兔子去了。我一看,心急啦。忙问:‘能不能先看看成色?买多买少,我好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

没办法,她只好把我带到一条阴森森的巷道里,七拐八转,来到光天化日的养兔场。哟!那里面好多兔子。白的麻的黄的,几笼几层,看上去像朵朵棉团、白云,我欢天喜地了,一拍掌,兔子惊得乱跳起来。

‘该死!’那个姑娘骂我。

‘真好看!真好看!’我笑呵呵地对她说。把她也给逗笑了。之后,她告诉我:兔子受惊不得,因为……啰啰嗦嗦讲大串。你想想,我哪能听进心?拿文学的语言说,我被她陶醉了,迷惑了。用上如痴如醉、恍惚迷离之类的词词正好。笑?你们笑什么?我被她迷惑的不是她的相貌,也不是她的话,而是那有意无意的笑。笑得多好看?那我们哥儿们一个也比不上。啧啧,那个笑,看上去叫人心眼舒服、甜蜜。古时有什么千金难买一笑。那笑确确实实值千金呵!有意思,我以为她要落花有意了哩。我问她:‘人怎么笑得那么好看呢?’她的脸一下子红彤彤的,好久好久才嗯一句‘你快买兔子吧!我们快要下班啦。’我这才匆匆地开了发票交给她。

‘只买两只?’她大惊失色。

我怎么好回答?鬼使神差,我想到了。

‘暂时只买两只,以后还来买。’她显然不高兴了。以为我在骗她呢。以后,她就再没有朝我笑了,有不有意思?”李元三信心十足望着入迷的伙伴。

“原来就这么回事?”邹永明一掉头放了冷气。

“可里面却很有道理。为什么我去时,她热情有余只是笑。我买了兔子后,她就不笑了,冷如冰霜?”

“卖笑,招揽生意嘛!”

“是呀!听说国外站柜台的首先要会笑。”

“可人家是什么时道?资本主义社会。”

“资本主义社会?你怎么知道?”邹永明带笑含讽地说。

“你不信?”

“哼!当面之言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我们的报刊、电台常爱将外国宣传得一无是处。其实有些国家的精神文明远比我们好呢!”

“我看啊!这种笑纯粹是为钱。”

“赚钱是人生存的目的。”有人信口雌黄了。

下面的戏就不知怎么唱了。李元三平心静气地呵出一股烟。“嘿嘿!我原还打算向她求爱呢!”

陈四春默默一笑,“真是色胆包天!”

“求爱不是犯法,有什么可怕的?”画家风度的张金波支持道。

“花开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要是再混个三春两载,恐怕三哥就没姑娘喜欢喽!”

“你先找的姑娘梅梅呢?扑楞楞的,是好鸟。”邹永明的眼睛里仿佛闪着斜斜的绿光。

“是好鸟?飞啦!”

“咂咂!锅里的馒头嘴边食,多可惜!”

“可惜个么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可你们还不是夫妻嘛!”陈四春茫然若失,这使李元三忽惊忽喜。

 “都快有毛毛喽”!

“哈哈哈哈!”好一阵开心的笑呵。

在文化生活枯燥得令人窒息的观音庙,这一场肆无顾忌的笑倒给教师们填补了文娱生活的空虚。从这帮年轻人欢欢畅畅的笑声里,尽管可以看出悲哀,但它使这些沉沦不悟的庙里子忘掉了多多少少的不快啊!在观音山,在这世外的观音庙里,这样纵情放荡的笑哪年哪月才有一次呵!

“卢老弟,你爱好文学,又养鸡养兔,将来是个万事通。”

“听说你家成了养鸡专业户?”

卢晓林微微思索了会儿,迟疑着颔颔首。

“怪不得老校长说你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哩!”一种钦佩、歆羡的目光从大伙儿的眼角射出来,直照在卢晓林绯红的脸上。那是光,是热,能烫得平时拘谨的卢晓林心慌。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要是都像你那么苦苦寒窗,折腾自己,人生也没什么意思。”

“不,这是生存的一种乐趣,一种享受,正像你酷爱抽烟、嗜好谈情说爱一样。”

大伙儿又微微地讪笑了,轻蔑的,敬仰的,信服的,亲切的,无一不有。

“空有一肚经,无处摆道场。比我们强多少?”张金波泄了一肚子气,夺过邹永明手上的橡棋盘。

“错啦!留有青山五湖在,不愁无处抛金钩。现在时道变了,靠的是文凭、本事,对于我们,苦恼的不是知识多,而是知识少。不然,人家也就不敢把我们当儿戏,放在这背运倒灶的观音庙。”邹永明富有激情,说话老是显得苍促,似乎想一口气把话说完。“贾雨村不是苦恼过平生抱负无处施展吗?后来终于大志晚成。有个成语叫‘待价而沽’。拿贾雨村的话叫做‘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帘内待时飞。’我们当然算不得钗,算不得玉。但为什么不可以使自己成为钗,成为玉,以便适时而飞?”

“嗬?原来你学洋文还图有野心哩!怕不怕人家说你不安心教育,图谋不轨?”李元三把话说得悠悠然然,似乎是玩笑,是戏谑,是开心。

“破人买卖衣饭,如杀妻子父母。这又不叫贪赃枉法。怕什么?”

“大不了就退职归田。”

“什么?你想退职?”兄弟们瞪傻了眼。

“不,”卢晓林站起来,盲目地在地板上走动。“叫退职也不错吧!反正,我们不能老是等待消沉!我们人年轻,当然不能糊涂过此一生。鲁迅不是学医不成就去学文了吗?抗战时期,许多文人投笔从戎,千方百计寻求救国救民之路……”

“你……”有人置之以莫解。

“什么?难道你爱国之心都没啦?”

“不……我问你,除了教学,你打算怎么办?专门从事写作吗?”

内向的卢晓林博学多才,使他的一切都在大家的眼中还是个谜。他有一种超人的、居高临下的深沉和心态,这也许因为他的学识出类拔萃。

“养鸡,养兔,什么不行?告诉你,如果不是新来的校长使我感到一点希望,我早就退职啦。维生吧,我根本用不着微薄的薪水。”

“新来的校长?”

“是啊,可以断定,这是个不同凡响的校长。据说来到我们观音庙也是为了争一口气的。”

“唔——”情不由己,李元三陷入思索中。

胡茬的粗壮,脸面的黝黑,使二十八岁的李元三更显衰老,这也许与他本身爱抽烟有关。你看,他又用那只蜡黄的手指取出一支烟来。自顾自地燃起了火,吐出滚滚烟雾来。如果说,人每吸一支烟就要缩短十五分钟寿命的话,那么这吸烟成瘾的李元三也早该逝世了。但李元三绝不顾惜这些,他只觉得烟于他的作用是无穷的。正如眼睛鼻子,没有饭,没有水,似乎可忍可煎。但没有烟,就是跑上七、八里远的商店,就是向素不相识的山里汉讨筒叶子烟,他也乐意。按照惯例,每天一包烟,并且在无任何浪费时才勉强过活。这样,他每月微薄的薪水除了让他吃足喝够外,就全部用来买烟了。真不知,他的烟瘾为何这么大?也许是他闲着的时候太多了,不知不觉炼就了一身抽烟功夫。

“三哥,照你这么抽起烟来,烟草公司可发大财喽!”

“古时李白唯有饮者留其名。我要做个抽烟留其名。”

“那烟草公司的姑娘一定爱你。”

“嘿嘿!”他露出包谷色的黄牙笑了。

 

在充满着沸腾的砖瓦厂,在洋溢着歌声笑语的工地上,他穿着退伍时的旧军衣正襟危坐在推土机透明的驾驶室,熟练地操练着,使笨重而雄伟的推土机时儿像一头怒狮,吐出滚滚浓烟,呼号着推起泥土的浪;时儿又像条温驯的牛犊,徐徐地向前移动。远处是高大的冒着浓烟的烟囱和房屋,近处是有说有笑刨着泥土的男男女女,似乎都在缩手缩脚窥着他,指指点点议着他,或是无不羡慕地爱着他。他有些趾高气扬,更加傲岸而又不置一顾地加大油门,笨大的推土机倏地转过弯,跑了。

远处,轻轻快快跑来一个姑娘,花格的衬衫儿,摇摇晃晃的头发束,她似乎在招手,在呼喊,相向而来。

“那是萍萍呀!”猛然,他露出笑,又激动地将推土机开得更快,朝姑娘冲去。

可是,姑娘站住了,像一顶高塔巍然矗立着,吓住了那台咆哮而来的推土机。

“冲呀!冲呀!胆小鬼。我才不怕死哩!”她边踹着脚边嗔怪着。他只是笑,静静地、甜蜜地。直待她欢欢快快跑来,打开驾驶室的门时方才说:“你真勇敢。”

“都像你,见着个女人都怕了,还是个转业军人呢!”她敏捷地钻进驾驶室,微风和晨光抚弄着她那柔和的青丝。

“你要是个坏蛋,我保准冲上来。”

“你才是个坏蛋哩!”她娇嗔着转过身,用手指点点他的头。“碾死了我,你又好当英雄。先在砖瓦厂当了劳动模范,开推土机的英雄,现在……”他用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尽瞎说,我哪离得你呀!不过,你以后总要注意些啊!别记着,我总是不敢撞你。万一脑袋木了,思想开了小差,这铁家伙可是不认人的。”

她只是愣着傻笑:啊,好一幅美人嫣笑图。

“看看,带来什么好吃的?”他伸手去取饭盒,可被她拦住了,“嗬!保准又是荷包蛋、糯米糕。”他轻轻吻一下她那樱桃色的脸,“原来,我当劳模,却还是你的功劳呢!”

远处,又大摇大摆地走来几个大腹便便的人,朝他指指点点,好像还在吼天吼地骂着人。

“李元三,李元三,你下来。”

“就来,就来——吃吃就来。”他匆匆忙忙用筷子扒着碗里的饭,可那些人已经临近了。

“李元三,金鸡山乡。你咋不去啦?”

“什么?金鸡山?你们不是调我到砖瓦厂开推土机的么?”他依稀认得那个胖胖的“墩子”。

“胡说。快去金鸡山好啦。观音山中心小学的师生正等着你去做饭呢!意义小吗?干嘛总是推土机推土机的。”

“哼!当老师不规矩。动不动打骂学生。”

“还当劳模呢!简直是战地逃跑犯。逃跑犯是要枪毖的。”

“可前次我到你们屋里,你们不是答应了的?现在变卦啦。”他沮丧而气愤的呼求着。

“那是哄你的,让你安心工作。”

“什么?我是小孩子?”

“另装蒜啦……呵,你旁边的那位姑娘是谁?”

美丽的小姑娘正在哭。

“怎么的?你哭啥?萍萍,刚才还笑笑地要当英雄。现在就怕他们啦?他们肚子大,一脸肉,有什么怕头?他们嘴巴大,会哄,会骗,会讲假话。你有什么怕的!我的好萍萍,啊?”

姑娘猛然抬起头来,睁着愤怒的眼睛。“原来你是个骗子、流氓。骗了我的心,我的情……我的娘呀。”她嚎啕着跑了。

他气愤已极,咬着牙龈,对着似笑非笑狰狞可恶的肥胖胖的人们。“骗子,流氓,会哄、会骗,我还是什么人。我还有什么人的尊严。命运,原来,我的命运被你们死死地掐着。我的天啊!我的推土机!”

他呼啸着,追逐着——那在前面飞跑而去的推土机、姑娘、肥胖胖的人们……

梦,又是一曲可怕的梦呵!

他醒了,揉揉惺松的泪迹斑斑的眼眶。呵,又是阔大的寝室,又是埋天怨地的笛音,又是那云里雾中的观音庙。他“嗳”地长叹一声闭上眼帘冥想,绝望地但愿长眠不复醒。

人生的梦,到底该怎么做呵!

莫非控制人生的真有虚无缥渺的命运?不然,他这样一名有红章黑字推土机驾驶证的转业军人,怎么会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学教师?他高中毕业,不错,可他是冒牌货。毕业的是思想,是政治,而不是“资产阶级”的数理化。何况两年多的社会浪荡,三年多的部队辗转流离,已使他早就忘却了求书做官的梦。在部队时,他一见倾心地爱上那吐云卷雾的推土机。他曾天真地倚伏在推土机的方向盘上编织过无数幻想,推山,撞石,人造小平原。可是他压根儿没想过,连拼音字母都不识的他要当小学教师,会被安排到荒僻的金鸡山角落。难道国家就这样缺乏人材么?也罢。既然当了教师,被视作珍宝。那就试试吧!可是当他打开崭新的课本发现有那么多陌生的东西时,当他冠冕堂皇走上讲台,试着要背准备了一夜的教案而又忘记时,当他发现咿咿哇哇、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是那样的难以教化时,他便长叹一声,大失所望了。一期之内上交数十份要求改行的报告,可总象投进大海的石子杳无音讯。他火了,跑到县教育局,气冲冲找到头头们。

“杨科长,我专长,我要开推土机去。”

“瞎说,当老师还不光荣?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

“可我没那份命。教不好书会误人子弟的。”

“咱能那样讲?谦虚就好。就能使人进步。”肥胖胖的杨科长一转身,扬长而去。他七弯八拐又转一个门。

“方局长,我请求改行。”

“改行?你有什么特长没有?有?还是驾驶推土机名手?好!那你写份报告。”

报告写多了,一年半载仍不见回音。难道还是工作忙?他坐在县局大楼长椅上时,只见领导窜来窜去,口含着烟,含着笑 “天方夜谈”。哪还象在搞什么工作?唔,领导者,劳心者,劳心者治人。军队里不是有什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吗?领导的工作就是诡秘。

“好好工作吧!有出息。青年人嘛!工作搞得好,到时候调你。”

有了,厌了,他得到的都是这句话。仿佛领导也有军队中的统一口令似的。“工作搞好了。”哼!谁还让你调?

呀!学生的瞌睡怎么这样多?光睡觉,流清水淌鼻涕。还要哭,嘴巴又啰嗦,一句这一句那,永远没完没了。

“仙(先)生,你屋里那个小盒盒怎么会说话,会唱歌啊?”

“里面有晶体管、电池……呵,他会收音,有人呗!”

“我家也有个小盒盒,怎么不说话?”

“这……你听不懂。要展劲读书呵!考大学,当科学家,你就知道了。”

小学生笑着,跑了。

我的妈呀!孩子话都说不好,怎么教好孩子?干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会骗我,哄我。我要睡觉了。罢课,看你哄不哄骗不骗。终于,他调动了,被调到乡中学当厨师。好了些儿,但他还想去开推土机。每遇星期六进城回家,他家门前砖瓦厂的推土机总有一股磁力在吸引着他。他常常要情不自禁地跳上去试一试……

找领导没法儿,他就去找熟人。他爸爸是退休教师。现在有好多好多学生都当了这个局那个厅的什么长了。他跟着爸爸串走了一阵,可得到的都是无望。呸!学生行运了。没一个记得小学教师的好处,还说当教师的好,他愤愤然又回校了。

他找了个姑娘叫萍萍。模样儿越来越好看了。他越是忿闷,她越是妩媚地慰嘱他、体贴他。让他整天陶醉在爱的海里,让他忘却无法忘却的烦恼,忘记推土机,也忘记了工作:烧水,煮饭,刷锅。

“李元三,光谈情说爱,冲了工作可不行。”武高武大的老校长常常这样警告他。可他倒真象个老油条,不再沾油抹光了。于是又一年他被调走了,还是在这背天背地的金鸡山区转。他上了观音山,进了观音庙。

观音山呵观音山,山高皇帝远。仿佛观音庙的男子汉生来该打光棍似的,也仿佛女人们脱佛还俗不迷信。不再敢进观音庙见观音娘娘了。生活抛开了他,如花似玉的萍萍也别他而去。奇怪的是,他倒乐观起来,狂妄起来。时儿酒足饭饱,狂呼大叫。骂领导,骂学生,打学生,戏学生。时儿也清心寡欲悠哉游哉,哼着邓丽君那“爱呀爱呀”的靡靡之音。有人说,他神经失常了;又有人说,他小时患过脑膜炎。

真是人生如梦,转过来滚过去,南来北往全不由己。有命运,命运在哪里?不,是自己无能。为什么不有个科长局长的爸爸?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生在那灾难性的年月?为什么自己不努力不争气,在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竞争中考个大学、当个军官?不怨天,不怨地,不怨朝秦暮楚的姑娘,不怨吞云吐雾的推土机,只怨自己啊。

然而,他的梦很多,象观音溪弯弯的流水,象观音山渺渺茫茫的白雾,倒使他多多少少在观音庙里过上了好生活。离了尘世,断了俗念,有了同病相怜的同行,他倒甘愿落个清闲自在。

笛音,又是一月前那凄切悲壮的笛音,又是那吵天闹地的小盒盒叽叽呱呱声,还有鸟叫,还有读书声。清晨,乳白的雾气从窗格间钻进来。他睡不着,象有蚊虫叮。他大吼一声呼啦啦从床上跳起来,立稳桩子,睁眼含胸,闷口气儿拉开拳脚,象要气吞山河!

 

金鸡山并非金鸡芸集之处,到如今甚至连一些珍贵的飞禽走兽都没有。也许可以设想,很久以前的金鸡山是一座富庶的山寨。但也可以设想,很久以前的金鸡山就如现在一样赤贫得如一碗清汤寡水。穷则思变。人们迫切希望有金鸡一样的财神突然降临到高高的金鸡山。因而,人们才聚众出力在山顶修筑了接神招福的观音庙。

但是,观音庙的出世并没征服金鸡山窘迫的厄运。山民们依然勒紧腰带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时间的车轮不慌不忙转过几十年、几百年及至几千年。公元一九四九年,山外的革命和文明风袭浪卷,也有余波小浪冲击着小小的山寨,给山寨人家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但是,人口的巨增缩小了山寨的地域,文明和盲昧的鏖战扰乱了山寨的平静。一场欢喜一场空,金鸡山依旧枉名而已——山高,对于水的缺乏;地远,对于知识文明的饥渴,似乎成了金鸡山无法医治的先天缺陷。千百年来,一直沉沉如云地聚集在金鸡山大地的上空。是啊!铁打的金鸡山太落后了。它是金鸡山群众脸上的痣,领导人皮肤下的瘤。它土地贫瘠,年复一年的刀耕火种,复收复获,夺去了它优良的土质,造成氮、磷、钾比例的严重失调。加上山高氧缺,荒草覆盖,使这儿事倍功半,亩产低劣。它荒僻孤远,正如打油诗中“山高皇帝远”的无意嘲弄,使这儿成了文盲的盛地,愚昧的渊薮。当人们听到这儿裹着花头巾的妇女进城误入男厕所,催芽的壮夫将稻谷“催”成熟饭时,人们不得不对这儿的落后感到失望。以至以此为由,辱称金鸡山是“氏族部落”,是“少数民族”。继而,文明人不愿来这里当官行事,即使负怨而来,也得签个合同,订个条款,不是搞一年半载即走,就是封官升职、补金加薪。因而,有人说,金鸡山是通向宦途的桥梁,是训养官儿的学校。当官了,安心么?工作扎实么?金鸡山的粮食总产上去么?还有人维持原始人吃生采野的生活习惯么?管不了,这是绝路,犯了克山病,又得了虎林热(没治),谁能领导着这帮子氏族部落走出个“柳暗花明”的前锦来,月薪让他拿,书记让他当。好象这儿潜伏着无法根治的炭疽病区、麻风病区,吓得多少凯觎宦途的人退避三舍。

上级为了摘去金鸡山落后的面貌。先指派民工修了汽车路,建成了畜水池,七丝八网又架上四通八达的高压线。招收学生额外照顾分指标。近几年来,金鸡山时来运转,特别是观音山村李支书儿子堂堂皇皇一声响考起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倒惊动了山乡上下千家万户。真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但是,愿来金鸡山工作的干部职工,依然寥若星辰。

而今,一个奇妙的机会,一句偶然愤激的衷言,倒弄假成真送来了救苦救难的郭杰。在一片消沉的海里,在一群失望的灵魂中,不足二十四岁的郭杰能有多大能耐?变金鸡山教育为什么样子?他能不能将自己的梦拿来,放在这赤裸裸的石桌上和大家的梦织在一起?使这不知有多少人做了而又被裂的梦复苏、健全、实现?

朝阳似火,将绿树浓荫的观音庙打扮得花红柳绿。高高矮矮的庙里汉纷纷坐着柴块、木桩、石板,围着一条雕龙刻虎的石墩。穿褂子的,披衫的,肉溜溜光着膀子的。七人七面七颗心,都被那石墩上结结实实的一钵冬瓜、一碗辣椒和那碗油星闪烁的酸菜汤吸在一起。

“谢谢命运,让我们大伙儿在一起,成为战友。”忙得热汗淋漓的郭杰突然止住进食。厨师没来的这些天,都是他亲临油古拉沥的厨房烧水、挑水、做饭,待到饭菜俱香时,他总是油光光水淋淋的。他那俊俏的脸上常是东一点西一片,烟灰糊渍把他扮成一个卖炭翁。“大伙儿命苦,我也并不是命好的。和大家叫个半斤八两吧!其实嘛,责怪命运倒是自欺自的事,就象小孩子埋怨木头碰了他的手一样,有什么用?我想,上帝——不,叫自然界吧,既然同样给予我们并不笨拙,并不愚蠢的身子大脑,实质上也就给了我们同样的命运。人家运好时来,居大厦,住洋房,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我们没有,这能怪谁?怪国家吗?怪社会吗?假使想,你是个大学生,是个小说家,是个教育界的模范,如特级教师啊!或能写出教育论文的志士,讨个好婆娘也许不费吹灰之力吧!”

郭杰这番非驴非马的话倒使大伙儿懵了头。卢晓林、邹永明、李元三端着的碗不动了。陈四春莫名其妙,不住地微哂着。

“当然啦!人活着不是为了讨女人,寻配偶。特别是我们这些男子汉,如果高呼着为女人而活着,而奋斗,岂不令人发笑?”郭杰环视一下,有意识地停下话,显出一种轻松自在的模样来。

“郭校长,寻偶求配是人伦大事啊!”卢晓林的话象火引起了一连串火药桶的轰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知道?”

“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

“女人少,男子多,将是个危机啊!”

……

七嘴八舌,话象水一样喷出来,是玩忽?捉弄?还是嘲笑讥讽?郭杰若有所思,他既没因此而瞠目结舌,也不曾因此显得惴惴不安。他笑了笑,“我想,一个人的生活就是为了娶妻育子,传宗接代,很象学生完成作业一样,没意思。”

“哈哈!郭校长,你是想干一番事业后才结婚吧!”卢晓林问。

“不瞒大家,我确实有此想法。怎么,天真么?”

“谢天谢地。”邹永明一伸懒腰。“人生在世,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要是人人都能干一番大事,西域人不是又叫我们中华帝国喽。”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这个寒碜样,咳——”

劈头盖脸,又是一瓢瓢水。

“那么,人生该是及时行乐啰?”郭杰居高临下,闪闪睿智的眼光。

教师们静默无声,边吃饭边思索。

“可我们还没有乐可行啊?你看,我们被‘充军’到穷乡僻壤,姑娘抛开我们,繁华的城市抛开我们,爱情和生活都于我们过不去。不能行乐,我们就没完没了地行苦啰!有势的,有关系的,要么从观音庙里溜走。要么改行转业。唯独我们这一党子无能无力。难道就在观音庙当一辈子苦行僧?怨天尤人一辈子?当光棍一辈子?好文学,写小说,岂不知我们的生活多贫乏,世界观多成问题。能够写出好的小说吗?好画画,井底之蛙的见识能够创造出引起共鸣的艺术作品吗?好音乐,实际上是一种自欺自的厌世主义,并不能解脱我们面前的困苦和忧郁。不是么?年复一年后的今天,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不依然是过去的辛酸么?看来,我们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要振作起来,要充满自信!”郭杰一甩手,一睁眼,然后猛地站立起来。“功名富贵无凭据,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不相信,别人不能完成的事,我们也干瞪眼。”

良久的静默后,又出现孤零零的几声议语。

“郭校长,金鸡山教育落后是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能改变得了么?”说话的是似真非真的卢晓林。

“哈哈!以前的校长老爷有的也这么表过决心,鼓励过我们,可结果怎么样?树倒猢狲散,走的走,溜的溜。金鸡山照样是金鸡山。”

“我看啊!观音庙时来运转的日子还远着呢?上帝也没降一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住嘴!”郭杰兀地立起,“你说什么?”

他感到气愤和难堪,这些话象刀,重重地戳在他的伤痛上;象火,点燃了他激情的油库。他正颜厉色道:“人家瞧不起我们,难道我们自己还瞧不起自己吗?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呢,倒是谈虎色变了。”

气氛有些紧张。教师们夹着菜,吃着饭,模样儿毫不在乎。郝金海看着酒席尴尬了,忙说:“是啊!人生于世也得讲个作为。老是浑浑噩噩混下去怎么行?尤其是我们现在还年轻啊!”

郝金海的话荐一出口,教师们就把十分莫解的目光投向他,宛如这位凝结劳动者的粗犷黝黑和知识分子气度言谈于一身的众目之的,是从贫民窟跳出来的电影明星,令大家百费难解。他们想到,往昔的教导主任郝大哥哪是今天这样的啊!他变了,暑假中扎扎实实四十多个劳动日使他变得愈更粗壮,愈更黝黑了些。外露的脚杆由于酸碱田中高温水的浸蚀,由于黄褐色稀泥的蛀啮,既因累累伤痕而显得朦胧,又因沾染着泥土气息而显得枯黄。看这一双脚,谁不会想到他那狭小幽暗的蜗居,他那衣衫褴褛而又终日贪厌得象个花猫脸的孩子,日落西山荷锄归来的踽踽独行的老人,既承担五口之家责任田生产又揽着全家事务的娴淑妻子,乃至他那入不缚出债台高筑象华山崖道一样窄得转不过身的家?两年前,当被学校生活熏陶得好一副微白骠壮的郝金海第一步踏入这山高高、雾茫茫的观音山时,不也是以一种新官上任后的派头出现在讲台的吗?倚仗着足足七年多的民办教龄,逐点逐滴地批改作业,就是上并非正统的劳动课,他也要抖一口并不纯粹的北京话。他仪表庄严,即使回到自己距学校十多里山路的家里,即使荷一张犁牵一头牛出现在落日余辉的田野上,他也保持着整洁的教师风度。可惜,这样的好景苍促得宛如一现即灭的昙花。当他和教师们一样深感到观音庙教育前景的渺茫、感到自己受到了别人一本正经的戏弄时,他不觉产生一种由衷的沮丧,甚至懊悔。是嘛!观音庙那么多的小子们都懒懒散散散的。他能出人头地显示威风?小孩得疟疾住院后到学校借款的失败,自己辛勤苦战却又不被领导理解体贴的痛苦。因比邻而居生活却天差地别的悬疏,都使他渐渐地将精力和时间集中在自己的家庭。他泄气了,象一个偶然捅了漏口的气球,面临着日益危岌的观音庙,他有事无事地打报告,要求到生他养他的村里教书,以便早晚能为家里做些家务。但是,他失败了,痛苦几使他绝望起来,幻想着“解甲归田”去烧窑卖瓦……

然而,两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可亲可敬的郝大哥怎么变卦了?怎么一反常态而又痴抱童心了?他知不知道往昔校长先生们边欺边哄的捉弄?是啊!到时候,风口火口,他郭杰脚板抹油溜了怎么办?不又是一场后悔得痛哭淋啼的梦么?

静寂,象一潭死水。惊奇,象同伙中有人打得个“鸟”。瞪眼的,挤眼的,默想的,看这看那毫不在乎的。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一句话,那千姿百态的眼神充满着亵渎和蔑视,好象说,你这个毛头校长爬则爬罢,何必要踩到我们身上?

“告诉各位,我郭杰当校长出于偶然,仅仅是对我们这一代充满自信而已,别无他故。如果说,我想把金鸡山当作通向官途的桥梁,培训官儿的学校,我还想损人利己,踩着你们的肩往上爬。你们可以剁了我的脚。怒骂、唾弃,向金鸡山所有民众控诉,甚至联名向县里写状子也行。不过,我只是我,当校长,官儿不大责任大,是一种不可旁贷的天职,好比现在的学生要完成作业一样。当然,这作业是民族布置的,是职业本身的要求,是本身作为人生存的要求,说得好听点,你们觉得腻了,刺耳,实际上,这就是我们人民的要求!”

郭杰这番严肃的话将大伙儿唬住了。既没有一个激动、支持、倡议,也没有一个人摇头、反对、讽刺。碗里的辣椒又快要吃光了,李元三丢下碗,铲了一块大锅巴,旁在古柏上有事无事的嚼着。

“今天的工作主要是摸底,或者叫小考。打预备钟时,你们到我那儿领考题。同时,希望大家把学生入学的花名册填好,姓名、性别及家庭住址。下午上级有人来检查,要准确的、实际的,这是关系到误不误人子弟的大事,能不能产生新文盲的问题。弄不好,就扼杀了下一代国民的文明,就是犯错误!”

郭杰丢下碗,大步流星地走了。

 

在棋盘格似的石板上,在开始长出青青草的石道旁,到处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学生。跳绳的,踢石子的,用一把草叶当作毽儿不停地盘着腿的,抱着个泄了气的小皮球在柏树间你追我赶把卢晓林喂养的考尼什唬得四处飞的,毫无规则学着少林和尚你一拳我一脚进行格斗继而哭脸的。厨房门外李元三抽着烟装腔作势吓骂着,几个男学生却又把他逗笑了。几个小男孩不顾阻拦拼命从李元三左腋下往里钻,争抢着一瓢水,弄湿了李元三的衣衫。李元三电闪雷鸣追过来狠狠打了小男孩几巴掌。小男孩摸着头,揉着脸,鼓着腮,哭笑皆非,最后又和李元三相视而哑然失笑。

观音庙对面的小店里,穿着短袖汗衫的粗壮个儿老板,不时呵斥着那些脖子上吊着书包直往木柜台上爬并吵吵闹闹的学生。老板举起拿有《参考消息》的手想打,却又停在空中打不下。火着了,一下子将一个学生从高高的柜台上抱下来,装腔作势摔一下吼一声,但调皮的小学生又是冲啊杀啊地爬上柜台,没办法的老板只好窜进去,捏根赶牛鞭一边挥扬着僵持住,一边又看着报纸。

“滚开!混蛋!”吼骂声,巴掌声,号哭声,挤在店内的孩子们吓得蜂涌而出。进来的是老板的独生儿小辛子。他又在店门外左一拳右一掌。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地跑出来,他逐个逐个地打。个子小点的,和他一样的,甚至比他高出一头的,他也冲上去给一顿乱拳乱掌。不一会儿,挤在店内的孩子都跑出去了。有的咬紧牙关站着摸摸头,有的瞪着干巴巴的眼。小辛子穿一身新的镶了白带边的儿童装,戴一顶警察帽,他唬着脸*上腰,象一位火气十足的将军大吼道:“跟你们讲了多少遍,你们当着耳边风,打起来好不好受?疼?以后谁要是再乱往里钻,光捣蛋。老子要打断他的脚膀子。听清楚没有?讲话要算数。不信,哪个胆大试试看?”接着小辛子对着一个手拿几分钱的小孩子说:“麻狗儿,你想买什么?嗯?”

“买……买算术本,还买……”被称为“麻狗儿”的小学生颤颤抖抖嗫嚅着。

“你买吧!”“麻狗儿”小心地走进才整修扩建的小店内。“就是那少数人讨厌。不买东西,没有票子往里钻,干什么?想偷?想摸?妄想。告诉你,谁要是偷了,摸了。我小辛子非叫他尝尝我的少林拳不可。知不知道?我有少林功夫。一拳能打死头大牛牯。我们竹山坳放过《少林寺》,你们不是没看过。人家和尚有多厉害,我就有那么厉害。”他一拍气昂昂的胸膺,转身进了小店。

陈四春从厕所蹒跚着回来,仿佛看了一场戏,回味无穷。他蹀躞着往林院走去。

办公室是一间幽雅的观音堂。尽管历经摧残,在墙的四周布满标语纸的残迹,但依稀可辨那板壁上渐渐消湮的雕刻画和古式坐放观音娘娘的神龛。看上它,使人念念不忘那过去虔诚而宁静的生活。在新布置的简陋的办公室,除了两张阔笨的乒乓球桌外,就是一台有十多年历史的不能再闹的闹钟和那台又旧又破的曾盛装过尼姑法衣,现在满装小鼓、小锣、小钹和花花绿绿演戏妆的柜台。七个无精打采的青年教师围在乒乓球桌旁。抽烟的,看连环画的,剪着手指甲的,正等待郭杰有声有色的讲演。可是,时间过去很久了,郭杰才慢条斯理道。“卢老师呢?”

邹永明一伸懒腰。“进了国际饭店。”

“……”郭杰又忿又惊,瞪着莫解的眼。

“他肚子疼,进了厕所。”郝金海笑着解释道。

“肚子疼?”是真的肚子疼?还是故意默抗?郭杰感到不快。“厉害吗?”

“呵,是这样。他的胃很不适应吃辣椒。以往,常常要和我调换上课时间。因为上午第一、二节课他是不能上的。”

“干什么?”

“肚子痛,或者去拉稀。用他自己的话说,常常在上课的时候挂念着厕所。”

郭杰沉思着,将各班的考试试题发给了任课老师。

“散会。”他觉得自己的肚子也隐隐作痛了,便迫不及待地走出办公室。

这样短暂的会议,给了年轻教师一个谜。他们抽的抽烟,看的看连环画,打算忍受习惯性的会议时间,然而,这一切都还才刚刚伊始,一个正儿八经的会议就完了。

“见鬼!这也是会议。”民办教师李树胜这样想。他们收起连环画册,彼此惊讶莫解地相视一下,就起身往门外走去。

一串紧急的集合铃声在校园里回响,把大大小小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招来,在林院里掀挤着站成曲曲弯弯的队伍。郭杰站在新生的队伍前,指这指那。学生好一阵不得安静。

“立正——”军令如山倒。站队的学生陆陆续续静下来。

“站队就得有个站队的样子。学生嘛,还象在家里拖拖散散,不行啊!这是集体,集体就得有个纪律。从今以后,我们要注意,不能象今天这个散慢的样子。集合钟一打,你就得往操坪跑。老师下口令了,你就得规规矩矩站好。两脚立正,双手自然下放,成半握拳。”他做了个标准立正的样子。“要做得快、静、齐。不然,集合花时间多会影响上课的,要是我们长大后当名解放军呢。现在解散,再做一次集合练习。”

果然,哨子一响,孩子们就噼噼叭叭地跑成了队伍。

除了四十多岁的李波因抢收中稻而请假外,观音庙学校所有的教师都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远远地观看郭杰,观看不停手脚的孩子们,一种漠然的病态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去随班站在学生队列里维持秩序。年级愈小的班讲话的愈多,时儿也能安心站着好一阵子。他们似乎听不懂郭杰说的普通话。乡下有土语,孩子们受家长和社会的影响,从小咿呀学舌的就是土语。他们连小县城的话都听不好,就更不懂北京话了。往昔,教低年级的启蒙老师就得会讲土语。上课时,先讲一句土语,再讲一句极浅显的北京话。天长日久,孩子们才会慢慢地听懂课。

“从今天开始,学校要正式上课。学校的一切工作都要正常化。同学们一定要把学习用具准备好。没作业本的要按老师的布置买。不然,作业你就做不好。做不好作业就取不到好成绩。清楚吗?”

“清——楚——”又是拖得很长很长的回声。

“第三个问题,现在就准备考试一次,你们在暑假里复习功课怎么样,上期学得怎样,我们老师要清楚。你自己也应该清楚。考试时,大家都不要心慌,慢慢动脑筋,说不定有些难题,你经过多想后就会做出来的,现在各班进教室。”

几个年级的学生排着队伍走进教室。老师们站着好一阵子,方才跟班趿进教室去。天井那边的大门口,郝金海又开始敲响那声音宏亮的古钟。

上课的预备铃已响,就要开考了。郭杰从办公室走出来。

“陈先生,我捡到仙(三)分钱。”突然,一个衣衫不整的小男孩从教室跑出来,把一叠纸券儿递给陈四春。

“捡到的?”陈四春一皱眉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早晨上学,到路上捡的。”小孩子显出几分羞怯。

“呵?拾金不昧,难能可贵。”陈四春一推手,“可是鬼知道这三分钱该退谁呀!干脆,拿去吧,奖给你。”

小男孩想一想,将钱放在地下。“这是人家的。我不要。”说罢一气跑了。

郭杰挤了挤眼帘,暗暗叫苦,心里不免生起一种悲哀,这是教师么?这难道就是为人师表的教师能够做的事儿么?学生思想境界多高,当教师的却胡言乱语。这会在学生的思想上留下什么阴影?陈四春啊陈四春,你真可悲可叹。为什么竟在一个刚上任的校长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玩世不恭呢?你是在有意捉弄一个血气方刚的校长,还是漫不经心的懒散痼习?

“你真伟大。陈老师。”郭杰不哭不笑说一声径直走了。

他走过长长的庙廊,很想拿着课本到自己兼任班主任和语文教师的五(1)班教室去,但他迟疑了。

他忽然改变了计划沿着教室边的廊道上走。他下了决心:好好听听看看,这些精神上一蹶不振的年轻人是怎样看待他而工作的!

“同学们坐好。学校命令,我们今天考试语文。我现在把考题抄在黑板上,你们能做就做,不能做的随你怎么办。交白卷的时代虽然过去了,但我也没办法。”

这是四年级班主任张金波的声音。学生似乎吵翻天了,他连看都不看,只顾在晃晃荡荡的黑板上抄写。

郭杰稍停片刻,向前挪动了脚步,前面是一片浓密的树荫。

“混蛋,没笔,没本子。读什么书?滚回去好啦!学费不交学费,作业不做作业,到学校来害老师。明天没本子,不许进教室!听到没有?嗯?”

凄厉的呵斥声轰得教室内的孩子们静极了。坐着的似乎都在发抖,将恐怖的眼光死死盯着性格火暴的邹永明。

快近中午了,气温在剧增,郭杰感到浑身渐渐渗出了汗水。没办法,他继续往前走。

“战争。我真不知道,你们干嘛要热爱战争。那是要牺牲感情,甚至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多残酷,多悲惨呢。和平为什么不好?大家一同生活在大光明的共和国里,彼此要团结互助互爱,象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去爱护别人;别人也象同胞姐妹一样来温爱你。安定地生活,愉快地劳动。有什么不好?你们没见过真正的战争,但看过电影、图片,多少得懂些战争的味道了。”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被卢晓林那庄严的神经质的讲话迷了头。

“小辛子,这次战争游戏的策划者又是你吗?你真的不希望改悔一下?你怎么不说话?要知道,你已经失手将三年级的一个同学打成轻伤了。不管是有意无意,反正是绝对错误的。”

“当时……我……”

“是的,我料到你又要狡辩。有什么用呢?再好的理由,再好的词句能够掩盖这血一样的事实吗?你是个独生子,你爸爸宠坏了你。换句话说,要是人家失手将你的头打成伤口,你甘心吗?你要不要愤恨人家报复人家呢?”卢晓林仿佛在背潜台词。“同学们,我们要热爱和平,象热爱自己的母亲一样——呵,说起母亲来,我又想到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太落后了啊!不都是因为政治或军事战争造成的恶果吗?帝国的入侵,文攻武卫的纷争使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祖国几次频临灭亡的绝境。现在,祖国正在搞经济建设,日臻发达繁荣,但这需要和平的人文环境。我们要反对战争,也禁止进行战争游戏,呵护和平,做和平的忠实捍卫者。”

这是什么意思?学生能听懂吗?是热爱工作?还是亵渎工作?连郭杰都听昏了头。

教室那头,李强生不时带着“啊”字在讲话。一年级学生咿咿哇哇乱问乱叫,他习惯性地呵斥着,但一点儿没用。

时间既久,他不想再这样听下去。李树胜怎么样?李波怎么样?或许比他们强些吧!但是“强那些”有什么用?能够振兴这落后得近乎“零”号的教学质量吗?能够取得合格的普及率、巩固率乃至出类拔萃的教学效果吗?简直是吹嘘!

真难啊!怪不得一个个校长先生都跑了,远远地甩掉这副令人伤筋的担子。这担子太沉了,太没有鼓舞人心的力量,仿佛挑着的是能压脊摧腰的石块。不是么?前些校长先生们是不是也有那么几个子雄纠纠地蹬上一览众山小的观音山,到最后,事业上的癌却又使他们逃灾避难似地走了么?而自己呢,莫非太年轻太鲁莽了竟那么容易与人赌气,让人压了这样一副似乎无人敢承的担子。千儿八百斤?远远地不止。郭杰沉思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斥在他的心头,仿佛在一张张古板的脸面上布满了狰狞、轻蔑、鄙视、嘲笑、讥讽。好象说,小毛头,当校长那么容易么?是甜的,像不像甘蔗?

呸!是甜的,就是像甘蔗。

他绝不能让自己在这个时候有任何退却的想法。他要以一种藐视的居高临下的心理来战胜这路途中的挫折。何况,这只是他漫长工作中的刚刚起步呢。这点儿算什么?人不是动物,情感是可变化的。难道观音山这帮子光棍小子就那么不通人性?教化不了?感化不了吗?他不信。

什么普及率、巩固率、教学改革、教学质量,那还是多么遥远的梦呵!现在,迫在眉睫的是人,是有激情有干劲的人。人啊!多么美妙而神秘的字眼。有了人就有了创造,就有了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面对着这帮子不定型的病态心理的“人”,他下决心要医治他们,拯救他们,可现在,到哪儿去寻找这神通广大的药方呢?

他沉思着,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向五(1)班教室走去。

 

“看看,请你们看看,语文科目的成绩是,二年级学生还有百分之三十吃零分的,三年级学生四十多个不及格。四年级最高分数是六十二。有两名五年级学生呢,不用说,惨得像……当然,我不能用侮辱性的比喻,但可以说,这样的教学效果是差的,是惨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这是郭杰上任校长后在观音庙组织的第二次会议,与会者精神不振,不显出一种信心,也不显出一种失望,正像他们上课时的学生,无所事事,思想开了小差。

“学生成绩差,我们说,百分之九十的责任在老师。你说学生成问题,好玩,图舒服,学习风气不好。这是孩子的本性,是可以改变的。学生思想苍白,没有人生观,没有为之奋斗的理想,但这全在我们老师的引导和培养啊!俗话说,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我相信,这道理大家该是明白的,但为什么偏要昧着良心?”

郭杰坐在笨大的歪斜了的乒乓球桌旁,时儿正颜厉色,时儿苦苦微笑,好像肚子隐痛的人作趣发笑。他脸色灰白,眼睛眶架突起,这是六天来辛勤的苦果。可是他的精神不仅没有枯乏,却还意气风发。

卢晓林的心蹦蹦跳跳了,仿佛春光明媚的公园里有个姑娘等着他。他忸怩着,不仅不敢擅自进进出出,甚至连那焦急的神情也不敢外露了。郭杰这些出自肺腑的话,像针泼在板凳上,刺得他屁股坐不住了;像槌,锤锤扣响了他心中的那根弦,产生了令人欣喜欲狂的共鸣音。他双手恭撑着,放在那龇口裂牙的宽桌面上,眼睛不停地闪动着,仿佛在他荒芜的心野里又萌生了一种朦胧的令人寻求和探测的小说主题。不能不说,他心田水面上荡起了涟漪,闪出波光。

“误人子弟,我不知道你们心跳不跳,脸骚不骚。如果说用刀枪棍棒将人杀了算是犯罪,那么,不引人注目的误人子弟是不是也叫犯罪?金鸡山种田人将一千多孩子的命运交给我们,让我们塑造。可以想象,这里面会有多少爱迪生似的发明家,又有多少有文化有觉悟的新时代劳动者,而我们只要稍一粗心大意,就会不知不觉扼杀了若干人的命运。说白了,这和明火执仗的杀人犯没有区别。”

“检查组进校了啊,检查组进校了呵,鸡婆鱼肉满天飞。”分明是神经质的李元三在古柏下呼叫,那懒洋洋的声调,像孩子们举着手,蹦跳着高呼“我们胜利了呵!我们胜利了”似的令人发笑,与会的教师们都忍俊不禁。

“入学教育是使学生明确学习目的从而产生毅力为之奋斗的问题,这是很重要的啊!可我们还没有开始,我想,现在教师思想上的疙瘩没解开,入学教育能抓好么?班主任计划、教学计划写来也没有,我看看你们以前写的那些‘计划’简直是胡话、空话,还有教学改革的探索推广,这是我们金鸡山教育质量能不能上的关键之所在。但目前教师情绪普遍低落,桌椅残缺,学生入学率低,能够让我们空谈教学改革吗?”

“万事伊始,但又万事开头难,搞学校管理我又没经验,但又不能推之不管。看来,如何理好这副零乱乱的麻,非群策群力不可。正像办公室挂的这幅油画所告诉我们的,明月虽当空,群星更灿烂。构成一副生活中绚丽多姿图景的,不仅是明月,是星星,更应该是我们——包括我在内的小草。散会。”

最后,这干干净净的几句话像一个霹雳,把自以为艺术修养颇高颇深的张金波、卢晓林吓呆了,直至风度潇洒的郭杰在门外的石板上扬长而去时,还用那惊奇、敬仰的目光盯着他。

来的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中年男子,高的太高,如果*立在观音山呼啸的山风里,无疑会被吹倒。他苍白的脸面显得瘦削。也许是观音山的山太高,路太峭,他一屁股坐在那雕龙刻虎的石墩上直抹汗喘气,还不时搧动那洁白的麦杆帽。矮的太矮,墩墩实实,眯起一双令人发怵的小眼睛,赤面红脖,好一副歇担夫的模样儿。

“辛苦啊!两位领导。”

郭杰到县教育局里开过一次会,当然不记得局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面对着两位并不曾打过照面的领导人,他感到尴尬。姓什么?名什么?当个什么官儿?他没法儿知道。因而只好耍个猾头,称呼灵活一点。

两位领导人点点头,有些漫不经心,嘴里还哼哼地说着什么,但他没听清楚。

“昨天通知,今天就到校啦!”他想说一句夸奖领导工作辛苦的话,却无意道出这句零号话,仅仅用来打破这种一见面就沉默了的僵局。

“到庙里坐吧!”真罗嗦,他们谢绝了郭杰这无足轻重的邀请。郭杰只好从厨房里找到一张棕红色的木椅——这是一年前的本地厨师从家里捎来的。后来,那位厨师当了中学会计,这木椅就自然留给李元三了。可李元三生活散漫,将发光的木椅弄得黑古拉沥的也不洗。矮个子领导奇怪地眯眯眼睛,看看那木椅上没有什么屎啊尿时,才一屁股坐上去,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响。还有什么凳子吗?天啊!木匠家里没板凳,铁匠家里欠菜刀啊。处在这树木环绕的幽林山区,居然找不到像样的木椅,岂不让人难堪得无地容身?也怪,观音山这些年轻人不习惯坐椅,围着石墩吃饭,要么蹲着,既练功又进食,要么一屁股坐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身心俱爽。郭杰感到一种苦味,刚想去教室搬根长凳来,恰巧,郝金海从庙门口走进来,他手上提着两张旧了的没有靠背的秃椅。

“小伙子,你就是全县最年轻的那个校长?叫……”

“叫郭杰。”

“唔,郭杰。是杰出的杰?”高个子的官儿像要有意赏识他似的,装着一副关心人的神态。

“不!根据中国象形字的特点,木下着火应该是燃烧的意思。我的祖父给我取这个名儿,就是希望我的人生将像燃烧在树林中的火一样旺盛。”

“唔……呵呵呵呵!”高个子奇特的笑声把大家也给逗笑了。

打破僵局,沉默也自然消失。高个子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县教育局人事股的,姓秦,要郭杰叫他“老秦”就是。他又说矮个子领导姓马,是邻乡的一个业教专干。郭杰自然叫他“马专干”了。有意无意,无论如何设计着音调,说出的声音里总有些嘲弄的味儿,但马专干听惯了,当然不觉刺耳。

“小郭,往年金鸡山乡的普及率只占百分之七十多。今年突破了吧!”马专干悠悠盘着“二郎腿”,开门见山“检查”了。

“不,还只得百分之六十七点三。”

“什么?”两位领导傻了眼,“莫是统计错了不?百分之六十七点三?开学两三天啦!”

“没错,百分之六十七点三。请领导相信,只要我们努力做好家长的思想工作,普及率会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

“好,好,要努力工作。这是关系到我们县里的教育事业能不能上的问题。”

“是啊。党的新文件上提出要杜绝新文盲的产生。要抓紧啊。国际上十分重视我们国家的文盲问题。国际性的,影响多大?”马专干做出耀武扬威的唬人式子来,似乎他郭杰犯了罪让他给法外施仁了。

“当然,搞教育的人并不是不知道教育者的责任。”郭杰的话说得硬生生的,像槌击在木头上没发出一点带情似的余音,这也许是他在特殊环境中的一种习惯。

秦领导苦着脸,蹙着眉,“你们家访了没有?”

“有,我自己曾跑过许多户人家。”

“那怎么行。要全面铺开嘛!”秦领导色正神严地看着郭杰,再看看郝金海。“要掀起一场热潮,造成一个声势。知不知道,庄稼人怕的就是声势。”

“是啊,要多宣传点。必要时,要到处张贴标语,要让群众明白,提高全民文化是实现四化的根本。”

郭杰猛地抬起头,“可他们都说,读书有什么用呢?那边柳林场上有十几个青年花了千儿八百块钱混个高中毕业。回乡后忘了本,竟连田都不会种了。有几个高中生在县城读书,混得游手好闲,不是犯偷犯抢,就是流氓行凶。什么穿喇叭裤,靓八字胡,不务正业,一无所用。用了千儿八百的钱不说,更使庄稼人痛心的是,丢了庄稼人的本色,卖了勤劳的祖风。”

“你没给他们解释教育发展的新形势?”

“当然解释过,譬如科学养鸡,科学养猪,科学种田,还说明了县里办了职业中学试点,今后高校招收人数也将逐年剧增等等,可他们要么一脸不饶人的神态,拒人于千里之外,要么望洋兴叹说招收人数再多,也轮不上我们种田人的子孙。看来,搞乡村教育的如不从为农村输送实用人才上下功夫,即使把那些失学儿童哄到学校来,过不久,他们又会走的。请得来留不住,入学率上去了,巩固率等于零。”

“哎呀,你……”马专干一拍大腿失望地,“小郭,学生进校了,老师尽职尽心教育就是了。他犟性子不读书,我们不能把人家捆在学校嘛!”

“这么说,搞教育的人要抓的就是几个数字喽!”

爽爽朗朗一句话,使两位领导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年轻人来了。也许因为条件的反射,到吃晚饭时,李元三还没开餐,饿痛了他们的肚子。他们趾高气扬,见了领导招呼也不打,倒像一群好奇的乡下孩子围住领导傻愣愣地站住了。

“这些都是我手下不得志的战友。”郭杰象教小儿童读汉语拼音似地指点着。“这个姓卢,五年级语文教师。那个姓张,五年级数学教师。那边穿白短褂的姓陈……”轻轻快快使秦领导和马专干一边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一边“唔唔唔,好好好”地叫个不停。如果提个问:“那边穿对衬衫的姓什么?”包管他们摸着头说忘了。

“好……好……好啊!都是一色的年轻人嘛!年轻的领导,年轻的教师,有作为,有作为。”

“可惜都是火烧竹林——一派的光棍。”郭杰一本正经突然冒出一句歇后语,教师们憋着肚子笑。

“那正好全副精力工作。不急嘛,有了梧桐树,不怕没凤凰来呀。只要你们把观音山教育搞得震天响。嗨,到那时恐怕要花中选花喽!”

“我们老秦是人事股的啦。教学搞得好,下次分配中师照顾你们几个姑娘。红花花亮喳喳的。”

“多谢领导关怀,多谢领导关怀。”庙里老师们异口同声,又用手恭恭敬敬地向两位领导鞠躬行礼,使两位领导难堪至极。发作吗?又不便,秦领导只好转换话题,“上新课了吧!学校的课桌凳还欠不欠?”

像一个被考学生的郭杰,严肃而认真地应答着。然而,这答案的好与坏他是无法顾及的,任凭领导人如何愀然作声,他只能照着实际的说。他那阔叶似的面庞时儿像要下雨的天空,时儿又如风和日丽的湖面,尽管他极力控制着情感的波动。

“真糟糕,学生来了总数的百分之六十。课桌和椅子又是这百分之六十的百分之六十,并且这百分之六十的桌椅又绝非全合格的,老弱病残者为数不少。”

“那上期的课怎么上?”

“水退船低,学生少了,自然挤得进去。”

“难道以往入学儿童总数浮夸了?”

“呵……不一定,或许中途辍学。”

秦领导的脸上阴云密布,“现在上课了吗?”他突然问。

“上课?就是再过三、五天也上不成课。”

“你天天做些什么工作?”秦领导和马专干都急了似的鼓着一双眼睛。

“问问大伙儿吧!说又说不出来,做起来一大堆。”

出现的又是尴尬,小伙子们闭着嘴,成了街道上观看马戏的行客。郭杰倒悠悠然无所事事。

“吃饭喽!”不顾天高地厚的李元三从厨房内发出不可一世的呼声。

于是,简便得如同尼姑斋的晚餐伊始。年轻人漫不经心给自己找了个不是席位的席位。郭杰道:“对不起!我们这高山远地的观音庙连肉都买不到。学校又没鸡鸭。什么法子?乡村教师嘛,不安心也难怪,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脸啊!”

一席话,两碗黑糊糊的粗辣椒,三碗油星闪烁的冬瓜墩,使秦领导和马专干的脸面阴沉得像要打雷似的,瞪着似亮非亮的眼。犹豫、后悔、失望、忿闷,倒使这帮风风火火的庙里子弟笑不出声,佯装咳嗽。

 

沿着古石天梯,他轻轻快快地往下跳跃,衣衫抖动卷起了螺旋一样的雾。雾,乳白的雾迷迷茫茫,轻飘飘象少女的裙,象母亲吹给婴儿的风,在通向观音庙的古道上,在古老的皮厚杆壮的松柏间,在小草上,在石缝里,在他颤颤抖抖的身旁,浮动环流。苍翠的竹,整齐的古石阶,捎着那无穷无尽的雾,在迅疾地向山上隐退。

早起的鸟在幽暗的雾间惊叫,好像显示着自己早起的自豪,这尖厉的叫声重重地击破了山间黎明的寂寞。继而传来了许多许多的鸟叫,凑合着观音溪瀑布的声响,组成一曲山乡清晨之交响。晨曦还没从遥远的山顶上升起,可是,他已隐隐约约看到那只有他能看到的橙红的曙光了。

在这凉爽的清晨,在这孑然一身的山道上,树林、竹叶、白雾、曙光都能带给他愉快和慰藉。可心间潜意识的纷纭又给他带来焦灼。他想镇静一下,好好想一想这人世间多么奇妙又多么令人悲叹的事。可是,时间允许吗?激情允许吗?什么消沉、失望、自私,什么十五年、小学生、大学生,人才!人才!祖国多么需要人才啊!他觉得每轻轻地蹦一步都是踏在这运送人才的三轮车上。时间、速度、激情,甚至对于悲观自私的愤怒,使得他总想以奇特的力量推动着这辆神秘的三轮车。车破了也好,遇到障碍卡了车也好,他觉得自己人生的责任在强着他非把这辆载着人才的三轮车推着跑不可。他想大吼,惊醒那些还在睡梦中沉沦的人们。他想唾骂,那些不了解他,坐在生活的小路上讥讽、嘲笑,甚至闲着往路上丢石块的人们。搞四化对炎黄的哪个子孙没有好处?这是责任义务,不忙也罢,不出力也罢,却还要使出绊子拉后腿,真卑鄙!他觉得,他们这代人在生活的召感下,要像马驴子拉套,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石阶、泥道、转弯、向前,走完了蜿蜒细长的古道,雾没了,便是清朗朗的沟壑,便是梯级的田陌,便是毫无生气的禾苗,干枯的裂了缝隙的稻田,还有那“茅屋秋风”掩盖着的古老的石碾。原始人群栖息过的人字型稻草篷。我的天!建国三十多年,喊“文化革命”十多年。这古老原始的金鸡山还维系石器时代的伟绩。不是氏族部落的遗址?不是历史博物馆吧?可是,谁来参观研究?谁来追本溯源考察它的学术价值?那山头上红橙橙、光秃秃大片大片的瘠土又种下什么了?那是破坏自然植被,造成水土流失,破坏生态平衡的啊!君不见,那高高耸立在山头上的瘦骨嶙峋的山脊么?我可亲可敬而又盲昧可悲的伟大山民,这可怜的土地,难道就仅仅哺育着你们这一代吗?孩子们怎么办?孩子的孩子怎么办?他们在呼号,你们知不知道?可是,要生活,在山靠山,世世代代赖土地以生存的山民不靠土质靠什么?谁叫可悲的自然只恩赐给他们那一点儿可悲的土地?土地在呼喊,山脊在呼喊,禾苗、田陌、生态平衡都在象饿得发慌的赤身裸体的婴儿在呼叫:知识啊!文明啊!科学啊!你在哪里?白洛克,考尼什,长毛兔,威优64,威优35,以及良性生态系统你们在哪里?山脊在呼唤你们。土地在呼唤你们。小草、玉米、禾田都在声嘶力竭呼唤你们呀!

他像闯进一片土地的呼唤声中,乡民的呼唤声中,未来新公民的呼唤声中。他想到傍晚的山野,呼唤孩童归来的妈妈,他又觉这一切都在呼唤着他。郭杰啊郭杰,你救救我们!你劝劝那些观音庙的先生救救我们吧!我们需要你们。我们的孩子需要你们啊!

前方清朗的田陌上,闪出两个相互追逐的小孩,好像姐弟俩,在悄悄地说着什么,又悄悄地笑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郭杰停一步,对着恭恭敬敬站着的女孩问。

“我叫李小妹。”

“他呢?”

“李幺佬。”

“是你的弟弟吧?”

小女孩点点头。她穿着打了许多补丁的绯红花格厚衫,留着两只忽闪闪的辫子。洁白洁白的圆脸上镶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人时,闪闪发光。

“读几年级啊?”郭杰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沾染了秦领导的官腔。

小女孩没说话低着头,忸忸怩怩抿着嘴,看着默默不语的李幺佬。

“那怎么行?不读书,怎么认得字啊?假如妈妈要你到柳林场上去赶集,卖柴、卖鸡蛋,你就认不得钱,算不了帐,人家就会欺哄你。”

“我妈没读过书,算帐比我还要快。”

“可你写不来信,譬如说,你弟弟李幺佬将来当上解放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女孩面有难色,沉思了良久。“我有一个爹爹在很远很远的街上,爸爸让我写信,我写不好,他就骂我‘三年级学生啦,还写不来信’。后来,他请我舅舅村的一个初中生写了。”

“你为什么不写呢?”

“老师没教,我不会写。”

小女孩的脸上显出一种忧郁和苦痛。从她那双惊疑的目光中,依稀可以看出她对读书生活的眷恋。

“你想读书不?”郭杰弯下腰。

迟疑良久,小女孩才轻声轻气地哼道,“我怕……”

“怕什么……说呀!我不骂你。”

“怕先生。”

“唔!是邹先生吗?”

小女孩先是点点头,继儿胆壮起来,“有一次,我没算术本,他就把我骂一顿,还要我站着上课。我们三年级有个同学打了架,就被他赶回家去啦。”

郭杰暗暗叫苦,“还有吗?”

“还有那个卢先生,上课讲话他不管。若是有人吼叫,他就发气了,抓住耳朵往外拉,使劲使劲的。”

“好!先生现在不骂人了。明天,我们到你们庄上来,跟你爸爸讲,让你读书。好不好?”

“我家没钱,我爹要我带妹妹。”

“钱……”郭杰的心颤抖了。“不要紧,你家住在借母溪?那好,等会儿我们就找你爹讲讲,让你读书。不然,你将来长大没文化,就是瞎子。”

他走了。李小妹和李幺佬一直在凝神地盯着他。他觉得肩头的担子重了。先生,多么神秘圣洁的词儿啊!在乡下人心里简直是神的化身,可如今却被这帮坏小子沾污了。看来,要使乡民重新注重教师,注重读书,那还得有多大的工作要做啊!

他很想和小女孩多聊几句话,可是时间太紧,他得匆匆地赶往鸡坨山,找村李支书,和他谈谈秦领导的嘱咐。这是县“开学工作检查组”的指示。他虽然觉得没用,但还是勉强着自己去了,因为这或多或少可以使他看到更多的问题。他要快步地走,找了李支书后还要和他的儿子李强生一起赶往学校上课呢!

雾在很高很高的山上芸集,又似乎被那清晨的微风沉压着,往山下蠕动。晨曦在山的那边射出了淡红的微光。

前面的山道上急匆匆走来一个矮墩墩的汉子,他提着一个木匠工具箱。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横溢在他凹凸不平的三角形小脸上。

近了,两人相视而疑而亲,而出现似笑非笑的笑。

“你是……”矮小的木匠回想着。

“观音庙的先生。”

“怪不得,曾在哪儿见到过似的……唔,你到过我们借母溪?”矮木匠一副亲热相,傲岸顿然冰释。

“到过借母溪,还到过鸡坨山、竹山坳、青猴界,你这么早就出门干活吗?”

“不,昨晚在鸡坨山做完活,今早回家去。”

“鸡坨山?你看到村李支书在家吗?就是民办教师李强生他爹。”郭杰感到意外的喜悦,忙从口袋中取出那能感化一切的烟,递过去一支。

“我有烟,我有烟。好!好!”矮木匠也随着郭杰习惯地蹲下身子。“你找他干什么?”

“关于学校的事,需要找他解决。听说,他民众威望很高,说话有胆有魄的。”

“这……”矮木匠闪闪幽邃的眼帘,掉过头去,给人一种不可饶恕的失望。“不是我放冷枪,不用去好啦。”

“怎能这么说?办教育嘛,难道光是我们当教师的事,他就没份儿?”

“这也不能怪他。他当然也希望把教育办好,大儿子是民办老师。小儿子考起中专后,他动员儿子填报师范学校,将来好回乡当教师。告诉你,整个观音村没有一个农民不希望办好学校的。祖辈就讲,养儿不读书,等于养条猪。哪个不想让自己的子女多识几个字?”

“那……”

“你是新来的吧?”

“姓郭,上期在柳林那边教书。”

“呵!那好,实话告诉你吧!这全是你们教育单位引起的,不重视金鸡山教育,年年换校长,教师们哪能安下心扎扎实实地工作?讲句粗陋话,我们农民种田用的牛,主人好使,换上生人就难用了。特别是那些年轻小伙子,没结婚,没成家,哪个安下心?打学生、骂学生。我们不说,那是老师的权力,但有的老师根本不教书,不改作业,天天让学生自己闹。听孩子们说,该上课了,有的老师还关起房门睡大觉。这怎么能教好学生?也难怪,现在的中学生写封信,开个证明都不行。我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小学毕业生,现在读书看报,写封信都随随便便的,哪像现在的学生啊!”

郭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倒使矮木匠神气更傲,他摆出一副老师教训学生时的架式来。“看到这种情况,哪个不心痛?买瓶农药,学生认不得名字。买本书,学生读不懂内容。现在啊!农村哪样不要文化?像我做木工,就是照书上讲的自学成才的。因此,我的名字就叫做向学成。以前,家里经济困难,哪里拜得起师傅?现在,县城有许多新式家具,什么多元柜、多用柜、高低柜,近来又提倡什么流线型。我们这里的老木匠没办法做。我呢,只要看看图纸就行了。什么法子?他们缺文化啊!”矮木匠瞟瞟眼,摇摇头。

“你是才来的,可能不知道,观音庙名为中心小学,实际上,年年统考在全县都是吃猪尾巴。这种状况怎的不使群众寒心?大伙儿还有什么心思办教育?干脆任你们上面怎么搞,任你们年轻人怎么搞。”

“这么说,观音山村的教育可以不办喽!”郭杰极不高兴地问。

“哪个不想办啊!问题是有不有那么个虔意的校长。”

“可今年不同,来了个踏踏实实的小伙子当校长。看样子,他很有决心把观音山教育办好。说不定,要把金鸡山的‘猪尾巴’变成‘猪头’。”

矮木匠不惊不喜摇摇头,“难啊!”

“不能么?”

“这就要看那个年轻校长有不有恒心,有不有能力,有不有方法。如果他真的安心下来,扎扎实实干几年,观音山教育哪有上不去的?”

“如果他说要在观音庙结婚成家呢?”

矮木匠阴云密集的脸上皱得像半开半阖的伞背。他一拍腿膀子,“那我向学成就是去柳林场上讨饭吃,也要首先办好学校。”

“当真?”

“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矮矮小小的木匠电闪雷鸣,他那被朝霞映得红彤彤的脸上绷起了骨胳筋。有恃无恐,仗着一手出众的木工技艺,使他整个身心都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了。看来,他是个胆大气壮说干就干的实干家。讲求的是义气,是热情。他有一双精灵的自豪的眼,这里面,多可看出他对诺言的捍卫精神,这使年轻的郭杰激动了,喜悦了。从这个素不相识的木匠口里,他明白了许多生活中的奥妙,他不再打算去找那深孚众望而又对教育心灰意冷的李支书了。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如何极快地唤醒这帮子心死神枯的年轻人。

“晚上,你在家吗?”

“在家。”

“那好,我和那帮年轻人一定登门拜访。”郭杰激动地盯着一双满含信心的眼睛,不知所措。

他终于恍然大悟,慌慌张张再递给木匠一支烟。

 

十一

“金鸡山乡在辰州县是最落后、最边远的山区。我们借母溪又是金鸡山乡最边远的村庄。顾名思义,借母溪的意思还不懂?过去,由于地寡人穷,小伙子连媳妇都讨不到。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姊妹多的小伙子只好去借别家的姑娘作媳妇,以后姊妹大了,又得将妹嫁给女方的兄弟,这叫‘借还亲’。有的小伙子即使找到媳妇的,但不到一年两年媳妇怕穷又跑回娘家去了。还有呢。小伙子娶不到妻就拿钱到山外租一个有生养能力的女人生孩子。你们看,说来多令人心寒啊。借母溪田少人多、荒山多。一年的收成哪供得大伙儿吃半年啊!解放后,人民政府派人到这里搞土地改良。说我们这儿土壤的碱性太重,施了些什么化肥,又换进矮杆水稻品种。一年中,若风调雨顺,乡里人才勉强过活,但哪能说富裕啊!近两年改革开放了,农民们除了种庄稼外,节省的时间多了。有的人向荒山进军,多种经济作物。有的搞家庭副业,会蔑匠的编织一些背篓、箩筐、簸箕,星期日到柳林场上卖。会木工的,做这做那收入不少。生活又长进了些。但我们要看到这样下去,富裕的只是少数人,只是会手工,有心计的人家啊!太多数庄稼户还是脱不了贫。你们刚才进屋时,走出去的那个小女孩,热天光着肉膀子,冷天只是一件单衣过冬,还一年四季打赤脚呢。”退休教师脸上皱纹如丘,满眼噙泪,悲悲啼啼地向庙里教师诉说着。

“是叫宋祖秀吗?”和观音庙教师坐在火炕边狭小位置上的郭杰问。没有院子,教师和一些庄稼汉只好挤坐在老人所居的堂屋。小猪籽被绳系住连在床脚上,不时发出“咿咿唔唔”的叫喊声。

“是的,她叫宋祖秀。今年十一岁,读三年级时成绩还好。”老人的儿媳妇五大三粗,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双手垫背靠在壁板上。

“姊妹多吗?”

“五姊妹。她是老三。爹妈都是没读过书的人,封建意识很重。前面生了三个女孩,没满意,发誓生两个男孩就不生。结果天照应,生了两个男孩。但这五个孩子有三个没读过一天书。”

看看郭杰在沉思,退休教师继续说:“庄稼人其实很重视文化,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读些书。解放初那些年,党和政府在我们借母溪办村小,让我来教书。那时,我是借母溪村唯一识得几个字的人。解放前,我跟邻近古丈县的一个舅子上过私塾学堂,读了几本《三字经》。后来因为父母年事高,家里正愁劳力。我就退学了。

“过几年,因为附近竹山坳、岩头寨、青猴界都有孩子上学,学校就搬进观音庙里。解放后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人们不兴信神守佛,尼姑们也还俗成人了。

“那时,上面派了两个老师和我一起在庙里工作。每月没工资,只有三十多斤米。但那时的教育质量还顶呱呱的响,在金鸡山区非常有名呢。当然那是五十年代,从领导到群众,从教师到学生都过得硬,吃得苦,艰苦创业啊形成一股风。

“痛心的是后来来了几场运动,我们被整垮了。书教不成,还天天挨批挨斗。当然,乡下人决不会斗老师的。他们尊师如敬神,哪个敢斗啊!只有那几个外地来的公社头头,天天要开批判会。说实话,从那以后,观音山教育质量就天差地差,在全县艄尾了。前年中心小学成立后,来了校长和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们还以为教育上得去的呢。哪晓得,校长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调走了。之后又换出一连串的校长。校长安不了心,教师们怎么教书啊!也就三心二意,造成现在教育质量一团糟。”老教师很惋惜,很痛苦地叹声气。借着壁板幽黄的电灯,可以看出,他那苍白枯萎的脸上积满了痛苦。他个子不高,显得瘦小,从眼神里射出的光更显示出他精神的极度空虚和失望。

年轻人都被老教师眼角蕴含的泪珠感动得沉默了,虽然他们觉得老教师对往昔留恋的幼稚,令人对比今昔而可笑可悲。独有大模大样的李元三和拘拘缩缩的陈四春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来。他们不停地从老教师递给他们的烟盒中抽出烟来,吞云吐雾悠闲着。

“几千年来,我们金鸡山乡,我们观音山村祖祖辈辈都吃了欠文化的亏啊!远一点不说,就说近两年责任制后,因为百分之九十的人不识文化,不懂科学,种田就胡来。乱引进优良品种,乱施用化肥,乱施用农药。他们不认字,听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也就无从弄清优良品种的性质。这不仅没把握获得高产,甚至造成原料的浪费,时间的浪费,有时还破坏了土壤。我有个小舅子,他们在花桥乡。因为懂文化的人多,交通方便,经济就富足多了。同样一亩田,在我们这儿只产两三百斤粮食,最多也不过六百斤,可到他们那儿亩产千斤还轻而易举,悬疏多大啊。听说他们那儿又兴起了什么养鸡热、养猪热、种植热,可我们这里还在用原始的生产工具,原始的生产办法,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我的天,中国即使处处实现现代化,我们这儿还将是‘氏族部落’‘石器时代’的生活啊!”渐渐地老教师轻轻地揉着眼睛抽噎起来,这一下不得不使年轻人怜悯了。他们不得不想,中国,这块博大的土地,还有多少地方的生活类似观音山,类似这借母溪啊!

柴门大开,屋外的房檐山野田头都被铺上凄惨惨的月光。这月光宛如不期降临的一场秋霜,在这沸热的夜里冷袭人们的心。蛐蛐儿依然被焖得慌,不时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噪呱。远处是刀削斧劈的一柱柱齐天高山,村里人都说那曾是解放军湘西剿匪的地方。

忽然,从门外传来了老婆婆凄切的嚎啕声。教师们惊呆了,忙张耳倾听——原来是,老婆婆在哭丧,哭声伴着哭词愈来愈清楚,“我的宝贝儿啊我的心上肉,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忍心别开婆婆而去……”

“她老人家出了什么事?”郭杰问。

有几个头裹花帕的庄稼妇女欲言却止,她们坐在屋里一直没和庙里教师搭过话,只是不时用土语悄悄咬耳议论,大概她们怕连城镇话都说不好。

老教师垂着头,抑制不住一下子哭起来。“前不久,这婆婆的两个孙子触电死了。”

郝金海正正身子,“多大年纪?”

“大的十八岁,学木匠快要出师了。小的十岁,上期还在观音庙读书,顶聪明的。说来心疼啊,打死一个也好,可偏偏打死两个。”

“啧啧。”郝金海惋惜地叹口气,良久忽然想起了什么。“读过书么?那个大的。”

“初中没读完。因家里困难,就没读了”。老教师抬起头来,好象发现了什么。“唔,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大孙子学木匠回家,和弟弟去菜园子里摘辣椒,摘着摘着,大孙子忽然听到弟弟的喊声‘你拖拖我,哥哥。’哥哥转身一看,弟弟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孙子性急,也许什么都没想就跑过去拉弟弟。哪晓得几根高压线一下子围绞过来,把两弟兄缠在一块。这时,老人的大孙女正从邻村打米回来,路过这里,听到两弟弟的喊声,知道事情不妙,忙解掉身上的米袋呼喊救人。听到呼喊,村上的许多人都一窝蜂冲上来,去救两个孩子。哪晓得,一个个都被远远地弹回去了。事后还是村房中的木匠知些事,操起杉木棒敲掉变压器上的开关。这时候,两个小孩身上都烧糊了,只剩点点儿气。”

“他们没进行人工呼吸吗?”

“啧啧,那里面要是有一个懂得人工呼吸,孩子又不得死喽。”老教师移移身子。“当时,他们一心想往医院送,背着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到车路上,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过路的卡车。送进城后,两个孩子都已经断了气。”

“啊呀呀,”张金波无不遗憾。“这可要活活哭死爹娘哟。”

“正是,大孙子快要学徒出师挣钱呢。”一个妇人道。

“那他们没上告吗?”

“他们打了报告,告到乡政府,因为高压线一断,村就有人向乡政府汇报过。责任在乡政府。可乡政府说这是供电局的事。于是,孩子的爹妈又找到供电局。供电局说是乡变电站的事。告来告去,最后才由县法院定案,赔损失费一千伍百元。由三级机关共同偿还。孩子的父母不服,但一来自己老实巴交欠文化。二来在这山区找不到人写份得力的诉状。他们在葬了小孩后,成天只是哭,尤其是婆婆都哭昏过几次了。”言者听者无不同情,就是平时木然的陈四春也只好埋头抽烟。

老婆婆依然在月下呼嚎,一声悲似一声。被蛐儿吵乱了的夜更显得荒原般的凄凉。

“你死嘛死啰,怪我大人没本事哟!

婆婆嘛八十多嘞,爹妈一字不识。

嗯嗯嗯嗯……

想起你小时嘛读初中苦呵。

每逢星期六回家,哪怕有几角钱。

都忘不了给婆婆带个包子馒头。

冬天,你和我睡!

总先把被窝烘暖和,才让婆婆睡。

如今嘛,你去啰

抛下个婆婆冷嗖嗖……

 

过于悲凄的哭腔引起庙里教师心惊肉跳,卢晓林真想自告奋勇站起来狂啸一阵。但是,理智和信心又让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见人不救非君子。卢老弟,你他*的怎么还袖手旁观?”邹永明霍地站起来。

“是啊!你笔法好,写诉状吧!”

卢晓林慢慢抬起来,神色痴傻,“诉状又有什么用?能够换回一笔钱,能够扶正驱邪,但能根治象这金鸡山一样的众多国民的愚昧吗?也许,诉状要写,但不是向法院写,为了死去的一两个孩子。应该向社会写,为了千千万万活着的华夏子孙。我要写,我一定写,我要大声疾呼:我们的共和国,我们的民众,我们民众的子子孙孙,都要全力以赴做好提高全民文化的工作。不仅我写,你们也要写。不仅用笔写,用口喊,更重要的是用身体和心灵去写——我们的观音庙啊!”卢晓林似吟似哭,宛如五脏六腑有刀绞着疼。在场的教师、庄稼男女,无不为之落泪。

砰地一声,闪电一样,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人,一个矮墩墩的结结实实的汉子,是郭杰遇到过的木匠。“先生,先生,我的郭先生,你们真的来了啊!”只见他一手从身后拖上一个小男孩,按倒在地,“还不快叩头。这是先生呵!”

庙里教师们吓得慌,郝金海连忙用手拦住他。

 

十二

观音山呵观音山,

海拔一千二百三十三。

雨天云里行,

晴天雾里仙。

有座观音庙呵,

山高皇帝远。

不知是哪年哪月,一帮子有说有笑的乡干部来金鸡山乡水库视察工作,路过名嗓遐迩的观音庙时,七嘴八舌凑成这样一首有头无尾的打油诗。从诗的内容看,除说明观音山的势高地远外,不再有什么新内容,更不会有什么政治动机,但在“资本主义”盛行全国各地时期,有一个大块头、一脸肉相的公社头头指鹿为马地抓住诗中的“山高皇帝远”,硬说问题非浅。皇帝,皇帝是什么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可是,当他准确获悉这是外地的公社干部七嘴八舌凑成时,一个“外地”,一个“们”字,更何况还有一个“干部”?使他大失所望。

观音庙倚山而立,披树而栖,它的背后是一座杂树丛生、芳草萋萋的小山包。周围环绕着参天古柏,正好挡去了势厉力险的西北风。因而,历尽几世几劫的观音庙还整整齐齐,生气翩翩,宛如新修才建。观音庙建筑奇特,型式少见,它成井字型,并且里面的品字大得出奇,如果不是院后的观音堂高耸巍立,房屋四角的微微翘起,简直有人要考察它是不是观音庙了。它红壁青檐,滚圆的红木柱神气昂然,宛如七手八*的怒金钢。井内井外的场地上都一律铺上棋盘格式的青石板。古木葱郁,使青石板上阴迹斑驳,宛如抛上的浮光掠影。加上古柏粗梗的围绕,使这座不知修于哪年哪月的观音庙倍增古意和神秘。

解放前,这里尼姑芸集,香火盛隆。逢年过节,山下那些信佛的山民,不分贵*大小,极力掏尽家底,穿红戴绿,带些斋食、布匹、彩礼,成行成队唢呐长啸,锣炮喧天,来到这云里雾间的观音庙,焚香奉食。寄希望,求保佑,火火热热。解放后,虽然尼姑还俗,不兴那一套,但乡间那些信神守佛的山民们一直不习惯抹去往昔对神佛的留念。文革那期,有人扬言要烧庙毁屋,因一来周围森林浩大,容易失火烧山。二来山民们志坚意大,造反派未敢轻举妄动,加上办了学校,变了性质。这座源远流长的观音庙也就象那些被排斥到新疆、内蒙古的“走资派”、“右派”一样安然地幸存到今日。

观音庙变学校正是盲昧的灭亡,文明的诞生,除了把二十间狭小的尼姑房七通八拆变成八间大教室、四间小房格外,更突出的倒是观音庙的气息变了,天真无知的孩子们把尼姑房的寂寞、凄凉赶跑了;歌声闹声代替了呜呜哇哇的念经声;笑声、蹦跳代替死气沉沉的佛面孔。爸爸妈妈虔诚得五体投地的观音像成了孩子们东拉西甩的玩具木。神龛失去了,换上的是伟人的像、名人的话。

在观音庙后的环山古道上,卢晓林戴着一副低近度的有色眼镜,捧一本无缘喜爱的但丁《神曲》无拘无束地朗读着。两年前,当他从师范学校来到这偏僻的观音庙时,当他以自己青春的爱默默献给自己所慕求的事业而又孤立时,他曾这么悠悠地捧着《神曲》踟蹰过,吁叹过。而今,当郭杰带着一股子神秘和激情闯入他思想的“观音庙”时,他的苦闷,他的叹息全被扰乱了。他不得不重新思索,重新编织自己向往和追求的梦。

“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愿为中华文明而奋战一生!”他曾以这样的豪言壮语辞别了辛勤生活过两年的师范学校,也曾以这样的豪言壮语登上了“一览众山小”的观音山,甚至当他师范时神气十足的同窗一本正经联合他要写出一本阐述乡村教育特点的书册时,他心血来潮,偷偷伏处牖下,孜孜不倦。既钻研过孔丘的《诗》、《书》、《礼》、《乐》、少正卯的“法治”及至近代的朱光潜、叶绍钧、斯霞、霍懋征的教育思想,又博览了凯罗夫、苏霍姆林斯基、爱森斯坦等著作,并胆大气壮在一篇题名《为社会培养实惠的劳动者》论文中,以洋洋数万言对毛主席的“教育要为生产服务”的观点作了进一步的几乎鞭辟入里的阐述和设想。也许,这在世俗守旧的学术界鹤立鸡群了,但立刻遭到群起而攻之。

“写论文?真是心高志大啊!”

“山村教育家?嘿!老弟,恕我冒昧,这绝不是你能做的梦。”

“啧啧,你也不想想你所处的环境嘛!”

他一声不吭,鼓着眍目娄 的眼睛。

“小卢,听说你在写教育论文?可千万不能影响本职工作啊!”疑神疑鬼的老校长走过来。“我们象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这山望着那山高,什么当军官啦,升大学啦,做工程师,可后来……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呀!”

真的,他太“孩儿像”了,经不起一点儿的风荡波击。他苦闷着,反悔了,但是他没沉沦,他没怨天尤人,而是以更狂热的爱投身到文学书册的汪洋中,梦游一样,他常和薄松龄、贾雨村、贾宝玉、林黛玉……一起哭一起笑。他也曾发疯似地写过稿、投过稿,但是,篇篇稿件象颗颗活蹦乱跳的乒乓球,被他提心吊胆地掷出去,又被对方铁面无情地弹回来。失望了,路在哪里?发愤图强的路,成名成家的路,寻求温爱的路,在哪里?他沉思着,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他恍然大悟了,于是他奋笔疾书,写下了一个有志青年为寻求人生的爱,生活的爱,温情脉脉的爱而误入四面楚歌的窘境,名之曰:《苦恼人的爱》,但是,这样的作品能发表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活泼的他变得文静沉默了,哀声叹气了。这使他有了更多的机会,重新审视自己。萎靡不振的小说格调也许源于悲天悯人的生活吧!

他想到退职,重新回到生他育他的故土和可亲可敬的乡邻近友一起共建乡土。但是,当他想到农村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拼命生存状态时,想到自己对职业知识的谙熟和对农业生产的一无所知时,他便望洋兴叹了。不可想象的劳动强度会磨损他本来瘦小的身躯,生产实践中的碰壁会把他带向令人怜悯的惨境,何况,观音庙的生活“未必永远如此”的信念在召感着他呢!

环境铸造了人,古怪的生活塑就了他古怪的性格。他有对生活的长吁短叹,也有对生活的赤诚向往,令人莫解的是,他常在“关门闭户夜读书”之余的闲谈中,居然高谈阔论起马克思来。他相信共产主义社会一定能实现,但得降低标准,拖延时间,他承认在社会主义社会牵制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不是金钱而是一种大家庭似的温爱。但是,他又曾因工资的微薄而痛斥过金钱,轭止了他的欲望。什么社会主义新公民的新思想,什么对孩子要全面施以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爱教育,都曾被他说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因而,看过《人到中年》的邹永明,称他为“马列主义小阿姨”,没看过《人到中年》的郝金海称之为“马列主义小阿姨空谈家”。木秀于林,风必吹之。这些即兴的称呼当然是含针带刺的。但是,故作正经的卢晓林并不以为然,常常要舌战群儒,面红耳赤,遇到同仁们经验主义罗列生活中的现象时,他便缄口不言,暗暗发笑,好象老是超群绝伦、高人一等似的。

他的心异常激动着,收起那早已无心留恋的《神曲》,将墨绿色的眼光投向远处簇拥的群山。他希望能象往日一样,看看那群山中闪闪发光的宝塔,那宝塔下就有他的家,他的亲人和他在暑假亲手扶持起来的养鸡场。但是,他除了生起“日幕天低树”的感慨外,什么也没看见。

天空卷来了团团乌云,山风在哗哗地呼响。撩拨着他的衬衫,他依稀听到风声中低沉的歌唱,模糊的,轻佻的,他终于辨清了这是一支很久不唱了的歌。

山高高,地遥遥。

白日云上飘,夜晚梦中嚎。

昔日尼姑庵呵,今日和尚庙。

赤条条,朋友疏疏姑娘抛。

幽静静,孤灯凄影在云霄。

 

云重重,雾渺渺,

日来顶上烧,雪封山神庙。

昔日尼姑愁,今日和尚焦。

有命的,你才唱罢我又跑。

无运的,日日悲啼梦中谣。

 

人远远,世逍遥

昔日案前香火盛呵,今日红锅煮野草。

朝朝冬瓜汤,夜夜糊辣椒。

二十八斤饭难饱呵。

和尚肚子有毛毛。

 

天苍苍,地茫茫

今生运不俏,来生不知晓。

哪年哪月时日转呵,让我光棍入尘霄。

娶个娇娇妻,抱个好宝宝。

千里高山一梦遥,时运随时好。

……

 

卢晓林怔住了,这是一支很久没唱了的歌,过于凄婉的调子引起卢晓林痛苦的思索。这支由大家撮合,由他执笔的歌后来不是又由大家禁唱了吗?那时候,也许因为它能解脱大家的痛苦,因而,歌词一出世,大家就喜欢上了。七嘴八舌争着修改,最后又由大家拟港澳歌曲的音调谱了曲。不一夜的工夫,观音庙的教师们都会唱了。走路的时候,闲扯的时候,坐着货车进城的时候,似乎都能听到观音庙教师这种嗲声嗲气而又悲悲切切的歌唱。直到有一次,李元三和邹永明在手舞足蹈唱了这支歌后,竟然从两米多高的观音楼跳下来,叫嚷着要上“西天”。大家才感到歌曲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于是,这样的歌声消失了,可如今……难道又有人要发疯“上西天”吗?

卢晓林心惶惶然。

风呼响,摇撼着高大的古柏。天空突然洒下密集的雨滴,沙沙沙沙的。他飞快地往庙里跑,头发湿了,衣衫湿了,雨滴打在他的脸面象针锥刀剐。可是他的心中倒感到异常的愉悦和明快。

“陈——四——春——,陈——四——春——”雨声夹杂着邹永明发疯的呼叫,他拼命地从观音庙的山道上跑回来,和卢晓林撞了个满怀,郝金海、李元三,也都从办公室、厨房拼命地往寝室奔跑。

“陈四春,陈四春”怒气冲冲的邹永明一脚踹开大门,“你痴啦!”

“漏雨如注,从屋檐落下来,纷纷滴在床铺、柜台和坑坑凹凹的地板上,室内积满了雨水,入迷三界的陈四春还沉溺在柔靡靡的歌唱里。“娶个娇娇妻,抱个好宝宝……”

落汤鸡一样的教师们,移的移床铺,搬的搬被子,繁忙开了,可是,无情作趣的雨水象沾湿他们的头发一样浸湿了他们的被子。

“娇娇妻,好宝宝……哼!”有人踹脚咬牙了。

“好好干嘛!春来花开,十字架会带给你‘娇娇妻’‘好宝宝’的。”卢晓林喜笑颜开对着默默歌唱的陈四春调侃道。这一下,歌声停了。

“是么?”陈四春转过身来,面目无情。“那么,你卢老弟是不是也春来花开?会得个好妻子?”

卢晓林想笑而不笑,想走而不走。先见之明使他显出一种成人于儿童前的自豪。“老兄,我早就申明过,女人对于我好比小数点后的零号。有吧,显得多余。没有倒更干脆。”卢晓林摘掉眼镜微微一哂。“女人是根索,既缚脖子又束脚。”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卢老弟,要不是前次发生的桃花事件,你会忌讳女人么?”陈四春微笑着显出一点生气来。他所说的“桃色事件”,除本人外,大约只有他陈四春清楚了。

前次,从家里归校的卢晓林路过城镇时,恰逢青猴界的一个姑娘从城里回家。于是,他们一起回到观音山,临到观音庙时,天已晚了。卢晓林便伙同陈四春一起将姑娘送到青猴界庄上,但在以后的时日里,观音山村的庄稼人便竟相言传:卢先生和那个姑娘相好了。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补枝增叶,使普普通通的助人事件成了有头有尾的色情传奇。闹得多少人见了卢晓林都要挤眉弄眼:他卢先生怎么会喜欢这山里妹子?有几个姑娘出于好奇专门为此案而四处奔波。但是,一年后,当庄稼人并未发现卢先生和那位姑娘有丝毫的暖昧关系时,这场桃色事件的狂澜才算风息浪止。最终,却使文静、拘谨、腼腆的卢晓林啼笑皆非,气坏了肚肠。

“什么桃色事件?”也许是年轻人沉沦所造成的孤高,使他们与庄稼人素无来缘。因而,那闹得满城风雨的桃色事件,他们还蒙在鼓里。陈四春笑了。但是,他并没有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早已消逝的一场虚惊。也许是他不愿勾起卢晓林痛苦的记忆,也许是他内向得绝不轻易向人吐露秘密。他做着欲言却止的样子,令卢晓林感到惶恐,欲听者感到焦灼。

“砰!”门被撞开,湿漉漉的郭杰匆匆忙忙闯进来,“李波辞职啦。”

“什么?”外面雨声很大,淹没了郭杰的话。

“李波不能当教师啦!”郭杰用手合成个简易喇叭筒,气喘吁吁。

“这……”所有的教师都扬起了头。“为什么?”

“我们明天还是帮他收收稻子吧!”

“……”不知是年轻人没听清楚,还是听清楚后怔住了。

“真是时运不济,那天收稻子,他爱人中了暑。如今在柳林医院,病势严重。他去护送爱人,家里的事全丢了,山上的谷子沤发芽了还没收。家里上有一位七十岁老人,下有四个孩子,又要守牛,又是种菜。老人去了年纪……”郭杰叹口气,挤了挤冒出寒光的眼。“真为难啊!他家经济困难,以往年年欠饭吃。听说光借贷款就是几千块哩。他本人教书的村报酬有四百多元,可又领不到。”他顺手掏出一张纸条,“这是他捎来的信。”

教师们坐在床间的铺板上,瞪着一双同情的眼睛跃跃欲言。谁也没看郭杰取出的信笺。

“一方有难,八方声援。”李元三不知是真是假,抖地一声呼唤,惊得床板咿咿呀呀地叫了。

“对,见事不救非君子。何况是为人厚道与我们共事多年的教师?”

“捐献吧!”

大家都把凝神的目光盯住郭杰。这倒使郭杰感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激动和喜悦。他猛地从口袋中抽出一叠票儿,“叭”地一声摔在桌面上。

“各尽所能,三百。”

陈四春昏了头。

“二百五!”

“三百二。”

“四百!”卢晓林也使劲地摔下一叠票儿来,扇起一阵风,卷得票儿五零八散。

 

十三

“妈的,老子要骂娘了。我们当教师的就不是人?就比你食品站的老宋低一等?就比乡政府头头们低一等?历来如此,好象这是当官者的一种优良传统似的。我们金鸡山小学教师要想吃肉,除非他们当头头的拉肚子。重视教育,重视知识。上面政策,口口声声这样讲,可到我们这水土不同的金鸡山,一切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那老宋,肥肥的个头,不是吃肉吃得多了?一定有心脏病、高血压。科学上讲,皮下脂肪多是要折寿的。他老宋又那样偏心眼,顾上不顾下,哪个不骂他?”被酒精胀得脸红脖赤的李元三在骂人,围着酒席坐着的庙里教师都放下箸,在晚霞的光辉中闭息凝听了。只有商店老板,眯起一双眼睛在暗暗发笑。

“在人矮檐下,怎的不低头?他老宋又不是无情无欲的!”

“呸!他正是无情无欲的家伙。我在中学当炊事员那阵,他老宋经常要端着一碗饭大摇大摆到学校,找我李元三要菜吃。我姓李的哪次亏待他了?今天,等我兴冲冲去找他时,还满以为他热情待人呢。哪知道他只挤挤眼就算了。我要他把学校买十斤肉,他说没有了。我让他以我个人的名义买十斤。他说砧板上的肉是乡政府冯主任的。我说冯主任是乡管文教的领导,他一定关心教师。他说冯主任要招待一个姓秦的和不知姓马姓牛的领导。据乡团委书记小刘告诉我,那个秦领导是局里人事股的。有个哥哥是县常委。那姓马的领导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他父亲是我们区的太上皇。”

“正是上次到我们这儿检查工作的两位领导。”郝金海一甩眼光:“他们前几天就一直呆在我们乡陪冯主任吃吃喝喝。还让乡电影队的小向从家里送去田里鱼”

“你怎么知道?”李元三问。

“刚才有个向木匠说的。他是乡企业办的。曾因为教育的事多次和乡头头顶杠杠。他还带信说,冯主任要我们学校出些钱,因为他是以文教单位的名义来招待他们的。”

“呸!好一个政客。”邹永明暴跳如雷,“我们钱没了,屁倒是有一个。”

“他管什么文教?是公鸡跌下油缸——毛光嘴滑。光作几次报告,嘴巴甜。一口马列语典,一口累赘的词词。从没见他为教育办几件事,气势汹汹还骂人。看他那副样子,人在曹营心在汉。想的是如何爬上去,而不是死心踏地干好工作。”卢晓林的脸上也被酒气蒸发得殷红,说话时很卖力。

“快机构改革了,他惶惶不可终日呀……”

在酒席上,有愤怒的,也有无所畏惧的。酒后话多心直,道出的都是平时难以道出的真言直语。你一言,我一语,火气十足,象是在吵架。这倒喧宾夺主将郭杰憋得无话可说了。他不想说什么,也没喝着水一样火一样的苦酒。他只闭息着将眼光这个脸上一投那个脸上一放,时儿镇静,时儿忿然。一颗富于幻想的心也被那些沸沸扬扬的酒后真语,被咽起来象吞一团火的烧酒刺得忐忑了。他想呐喊一声,象李元三往日的咆啸一样,以发泄心间不可抑制的闷气。可是,他毕竟是位领导,是位能支配自己言行的校长。

“以往,校长要他给学校办几件事,象如数补发民办教师的村里补足。他口头上嗯嗯唔唔,过后又是一股风。当校长的哪一个对他失望?”郝金海咽一口酒,愈说愈畅快。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们这些释迦牟尼的迷途羔羊都受罪。”

“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当官的压我们,当民的怨我们。”

陈四春漫不经心,咝咝地饮着酒,吧吧吧地嚼着菜,和年轻的民办教师李树胜一样“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该杀也罢,受气也罢。都怪我们自己。”我的天,郭杰这句脆生生的话象惊堂木一样,迅疾肃静了乱嘈嘈的争吵。大家瞪着眼睛,掉到了一片云雾汪洋中朦朦胧胧。原来,大伙儿趁着酒后的直性尽情地向郭杰说出心中情,是希望郭杰能了解他们,或者说是看了他郭杰的面子,他的为人处世,才有意思地献出一些不是计策的计策,令人茫然若失。

“怪我们?”

在众人的脸上凝聚着惊奇、莫解和失望。郭杰成为众目之的,可他竟慢条斯理地闪了闪他那俊俏的眼睛,给大家一个迷。

“命运,命运,千不怨万不怨,怨的就是命运啊!”陈四春伺机说话,是想让别人听得清楚些。他仿佛没有激情,没有焦虑,好象幼儿园的成年人老是一副胸有成竹的镇静相。

“什么命运?还怪命运?你不在命运的愚弄下灭亡,才算你姓陈的幸运。”不客气,郭杰以异常火烈的目光瞪着他。多年来,郁积在心中的火爆发了。“罪过,罪过。误人子弟,确实罪不容诛。人家这错那错,我们呢?没有抢窃*掳,放火杀人,但误人子弟,制造文盲,不是断送孩子的前程,扼杀孩子的新生吗?这亚于杀人放火,欺世盗名,拿国家政策当儿戏的罪过吗?”

“一昧地消沉遁世,象猪、狗、牛、羊似的悄悄地活,悄悄地死。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找婆娘,婆娘不肯来。想改行,自己没本事。自杀了,又可惜。难道我们就这么哭哭啼啼、浑浑噩噩混过一生?不说碌碌无为,浪费爹妈所给血肉之躯,可我们能靠消沉忿懑过一辈子吗?这是苦海,一个漫大无边的苦海啊!”长长的叹息后,郭杰的语气温和了。“也不想想,在我们悲啼苦恨时,在我们任意践踏新一代灵魂时,我们广袤千里的国土上有多少人在拼命地奋斗,有多少人在众目睽睽的授奖台上领取红奖章,又有多少人为了国泰民安默默地栖身在祖国的边陲。他们忘我的献身精神,冲天的激情,换回的难道就是我们睡大觉、唱恨世曲么?不容易啊!一个活生生祖国的诞生,牺牲了多少炎黄子孙,流走了多少奋斗者热气腾腾的血。可是如今呢,这血,被我们当作热汤红酒吞咽了,这生命被我们当作自沉自醉的床铺睡懒觉了。我们扪扪心胸,我们配称炎黄子孙吗?算得上今朝奋斗同胞的战友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说为消灭世俗的、庸俗的一切而斗争?没权力,权力是什么?我们有人,有集体,有正义当头。我们怕什么?他冯主任损公肥私,我们为什么不去告他的状?当官的告不响,为什么不可以向金鸡山四千多民众撕破他的脸皮?为什么不可以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迫使他变变?我们还一昧地怕啊,躲啊,消沉啊,置之不理。人家祸国殃民,只要没冒犯我,管他做什么?看看,你是祖国人吗?国家是他们几个人的?民族是他们几个人的?这么说,我们的岳飞、文天祥、秋谨烈士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被歌颂被敬仰的?这是自私的!卑鄙的!绝无人性的啊!”

他站起来,蹦蹦跳跳的心头让他激动不已。“说现实些,我们观音山教育事业的潜力是大的。那天到借母溪,民众办学的热情多高?当我们看到矮木匠压着独生子向我叩头的时候,当我们把孩子带坏家长又不责怪我们时,当有人要把我们当作神捧上神龛时,我们不就觉得,教师在民众的眼中是高大神圣的吗?想想千百年来观音山农民对于文化的饥饿:优良谷种被烧糊,把农药当酱饮,生灵不断遭电击。再想想自然植被的被破坏,生态系统的日臻混乱。我们这些能识得几个字的靠人民血汗供养的男子汉能袖手旁观、熟视无睹吗?”

他越讲话越多,滚滚如水,恨不得一口气将心间的一切都表达出来。“当然,年轻人生活在高山远地,衣食住行都不好。没有人瞧得起我们,没姑娘发疯来爱我们。但我们就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吗?就因此而悲观厌世、萎靡不振吗?要看到,我们也有我们的自豪啊!邹永明爱好英语,卢晓林爱好文艺和养鸡养兔。爱音乐的,爱美术的,这不正是我们观音山青年值得骄傲的地方吗?举个例子吧,养鸡养兔,这关系到我们乡村教育的方向问题,它能直接导致农民重视教育,重视科学。说句幻想话,如果学校办座养鸡场,体现了本小利大的好处来,继而不就可以向农民推广,导致农民致富么?金鸡山田不足,粮不足,但荒草多、荒山多。荒草也是金子银子啊!爱好美术的,制作教学挂图。爱文艺的,开展文娱活动——这在提高教育质量、发展学生智力上多重要呀!邹永明酷好英语,我们就可以订阅英文教育书籍了。遗憾的是,我们的专爱还太肤浅了。”

卢晓林、张金波凝视着石桌上的冬瓜墩暗暗发痴。李元三心神不定,左顾右盼,不时地和郝金海、陈四春呼吐着烟卷。无疑,郭杰激昂的话已引起每一个教师的思索。

“我们要看到观音山教育的潜在希望。说不定,这希望高于我们县,我们区的任何一所乡村小学。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想?你不看看,我们金鸡山中心小学缺少什么?课桌、宿舍、水源、经费。这只要我们发动了民众办学,办起了养鸡场,养兔场,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乡里头头,村里头头,他们轻视教育,我们可以上访。”他灵敏地笑了笑。“当然,结果不至于想的这么坏。当今啊,世界的发展正一日千里,我们不能老是等待啊!一句话,不领着我们向前走的,我们就要推着跑。”

凌乱乱的酒席上静悄悄的。教师们忘记了这是开学典礼的会餐。没有鱼肉,倒是李波让小孩从家里捎来的鸡公,老板送来的大冬瓜在打发着,人人都并不情愿喝着苦涩的烧酒。天气炎热,汗流如水,从庙里教师大大小小的脸上,青青红红的脖上流啊流的,淌湿了白净净的衬衫、汗衫和肉溜溜的躯体。

卢晓林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但他极力稳住自己,好使自己不显出一丝儿的惶惑。他只把一双颇具神采的眼透过古柏丛枝望去,远方橙红的火烧云在蔓延。张金波端着半碗烧酒欲饮不饮。李元三和陈四春又各点燃一支香烟,在“咝咝咝咝”地品味尼古丁的酸甜苦辣,仅有邹永明却把一双鼓鼓的眼睛瞪着虎气十足的郭杰,半响后拍案而起。“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咽?是好汉,敢打赌陪我们在观音庙干到底么?”

悠闲的酒席顿时紧张得如一张快要炸裂的弓。仿佛年轻的所有的眼、耳、鼻、舌、身、心都在细心地捕捉着这位年轻校长的思绪:你嘴巴说的甜,关键时刻,看你怎么样?

哪料到,此一举正是郭杰渴望已久的。只见他激动万分,象一头准备格斗的牛,倏地站了起来。“我发誓:不安心观音庙,刀剐斧剁!”

“嘴说的,还是屁股哼的?”

“红皮亮嗓,嘴说的。”

“那好,对不起,诸位兄弟,”邹永明转过身子。“老板,再烦你赊销三斤包谷烧。”

话音刚落,静观默想的老板果真急匆匆地走向小店。铁铸钢打的李元三赤溜着身子又狂呼一声,从厨房里搬来了一截大冬瓜。

 

十四

“喂!老宋你注意,上次有小学教师到买肉,听说你……什么?没有?说直点,你是瞧不起乡村教师吧!不是……冯主任让留的?那好,今天他们的学校来了一党子小伙子。扬言要找你算帐,你看怎么的?冯主任?冯主任又怎么样?他能派荷枪实弹的民兵把他们压下去?他能把他们关押起来?他们是教师,是神啊!如今全国正尊重知识、尊重教师啦。什么?让我书记给你出面调理?那可咋办?惹了他们,我书记都当不成喽!”李元三一脚踩在椅上,一脚又在地下,装腔作势,正处在为难之际,惹得卢晓林捧腹大笑。张金波、郝金海似笑非笑,坐在乡党委唐书记房间的长椅上,拨浪鼓似的直摇头。郭杰沉思着,矗立在唐书记的房门口,两手*腰,不曾听到似的默默喘息。

“兄弟们,老宋受惊啦!正求我怎么办呢?”李元三一手握住受话器,一边得意洋洋地呼喊着。

“要他杀头猪,赔礼!”邹永明一副怒态站在电话机旁。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抢过电话筒,用骂学生的声调吼道。“老宋,我看还是这样好,先杀头猪吧!什么?没有猪?有肉?有肉也行,你……说重些好不好?乡干部?村干部?”邹永明一瞪眼,“他*的,他们三天鱼肉两天腥,还吃肉?听清楚,好话跟你说,食品站有多少肉就留多少肉。七十斤?那好,明天卖给教师的不许是六十九两(该说六十九斤九两)。听说小学教师总是吃不了肉,哪象话?你老宋,我老唐,不是跟小学教师读读书,能记个数字,开个条子,读读文件吗?以后要注意,卖肉时,优先考虑教师。听清楚了没有?清楚了,那好。”邹永明按下电话筒,象骗过了一群拦劫的流氓,既提心吊胆怕牛氓报复,又侥幸自己碰了个好机会。

“今天总该吐吐闷气喽!”

“骂得好,谁叫他们是些势利眼?还有供销社、生资站,买这买那,只要是小学教师,总克扣个没完。”

“注意些吧!说不定,团委书记把唐书记已经请来了,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讲讲。众人攒柴火焰高。感动了唐书记,等于过了一道难关,再去感动村寨头头就容易多了。听说村寨头头正在开秋收会议。人不作美天作美。等会儿讲话时,什么内容尽管说,只是少说些‘娘的’、‘妈的’。我们比别人年轻,礼貌问题很重要。何况我们是些教师。”郭杰一转头,对着无拘无束的教师们说,仿佛乒临城下战鼓响,他的心砰砰地跳。

“卢老弟,你打头吧?嘴皮子会讲。”

“不,我打不起精神,变不了虎脸。三哥和邹老兄打头的好,首先要给唐书记造成一种威势,再由大伙儿摆理说教。”

“此法妙也。”

“可是,他要是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呢?”李元三急切地问,大伙儿都怔住了。张金波甚至傻了眼,都把莫解的目光看着郭杰。

“牛不吃水强按头。反正我们不干坏事。万一你当书记的都这么轻视教育,我们只好赶写一篇通讯,题目叫做《金鸡山教育为何落后》,直寄《光明日报》发表,让全国人看看,在党中央和全国人民重视教育的今天,金鸡山小学教育还处于什么惨状?”

“那……”

“唐皇上驾到——”天啦!这不伦不类的一声要是被唐书记听到了怎么办?你李元三受得了么?

果然,墩实干练的唐书记满面春风,踏着楼板匆匆来了。他穿着一件短褂汗衫。宽腰大面,脸上缀着些儿胡茬。

一阵招呼声,一阵客气话,邹永明就板起面孔。“唐书记,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问题非小。你看,我们把郭校长都给逼来了。”这家伙,真不懂得格式,岂不闻:县里有个领导专讲格式的么?不‘文明’,不‘礼貌’,莫想去求他。

“今天的事是笔陈年旧帐,老得发霉了。可它上下几千年,事关重大。”

“这件事非要你出面不可。”

唐书记一脸尴尬和猜疑,又仿佛吓木了。好一阵,方才从口中道出三个字。“什么事儿?”

“什么事?中央精神,国家大策。”

“中央精神?”那神态仿佛是说:你胆大包天,竟狂妄得冒充党中央了?

“没错,是中央精神。”邹永明站起来,象对着学生似的唬着脸。“我问你,你当书记后,整天忙忙碌碌干些什么?”

“当然是工作啊!”唐书记猛然笑态自若。

“工作?那好,作书记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唐书记吓了一跳。要知道,他是个书记啊!他怎么好不要面子接受一个年轻人无聊的审问?“你是教书的不?问这些事干什么?难道我们当书记的,主要职责是什么还不清楚?对于金鸡山乡的农民来说,主要的问题是穿衣吃饭,这是人活着的起码要求啊!”

“我问你,几十年来金鸡山农业上去过没有?没有?那你就不曾想过金鸡山农业为什么上不去?”

唐书记由惊变喜,笑呵呵了。三个多月来,无聊至极的谄媚啊汇报呵,都使他烦而生腻了。今儿突然的热肠人倒使他感到异样欣慰。也许出于对职业的热衷,也许乐于对直言者的快感,他认真起来。

“当然想过。”他闪闪友好的眼睛,看看板着面孔的邹永明:“田少人多,土质低劣,阳光差啦,水利没过关……”

“只有懒汉懦夫才千方百计为自己谅解。“

“愿听高见。”

“什么高见不高见。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简直象给唐书记脸上吐了堆唾沫,难道他唐书记也该象你的学生一样来受你的教训吗?真不知天高地厚,你是教师,干什么不教好书?偏偏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难道说你有什么神机妙算能够振兴古老落后的金鸡山?他不信,他象咽了一口唾沫一样忍受了这些赤裸裸的凌辱。是嘛,这傲岸自居自然比没完没了夸他这好那好的人值得亲近。

“三句话不离本行。小伙子,你是说这金鸡山的教育落后吧!岂不知,教育是建立在吃饭穿衣之上的内容。饭没吃饱,衣没穿好,你能读好书?”

孟浪的邹永明被问哑了,他焦急而茫然地回顾一下,却并没人来作他的救兵。看来,他要象战败的小将退阵劫战了。

“可是,二十多个乡党委书记先后都来治过金鸡山。三十多年来,又是‘共产风’,‘人造小平原’,又是‘农业学大寨’。哪一年能让金鸡山种田人粮食自足了?你来金鸡山当书记三个月,面对着金鸡山这堆破摊子有何设想规划?”是啊!干工作就得就设想,有规划啊!可是来上任三个多月的唐书记设想在哪里?规划在哪里?他只觉成天的工作都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新夫妻因没饭吃闹离婚,只有一方愿意,哪能办离婚手续?可她们天天缠着他,绕着他转。计划生育工作,乡村统筹,农业税收,交公粮,买国库券,还贷款……啧啧!到金鸡山乡当书记就是随时随地解决问题的。工作哪能按步就班?好比加加减减,只要不使得数在零下徘徊成为负数就算幸运,哪还有梦做到那正号上去?当然,他不是生来就不懂规划的。新官上任那阵,他不是尝试过么?可结果怎么样,一个一个地破了。带给他的总是接二连三的失望。于是,他想在拼命地将问题澄清之后再来设想,再来按设想实施计策韬略。

“问题太多,不是我来按计划处理问题,倒是问题随心所欲来折磨我。”看着出口不凡的卢晓林,唐书记的话真诚些,那样儿也自然而不含造作和捉弄了。“当然,要想把金鸡山的农业干个地覆天翻,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但是,我们作为领导,特别是一乡之主,能不扎扎实实地干工作吗?做事在人,成事在天,影响工作的因素多如牛毛,诸如干旱、病虫害、人的文明素养……哪个能包打包唱包成功!”

“唐书记,恕我直说,这大概就是你们当书记的不能彻底根治金鸡山贫穷的关键所在。为什么建国来近三十多个乡党委书记没把金鸡山干起来?你看看,哪有一个书记干上三年的?他们不安心,一鼓作气拼命干些见效快的事,是希望调走升级,倒不是为了干好工作。”

唐书记被卢晓林的话怔住了。“你是说,要干好金鸡山非得干上一辈子不可,要把这儿当成家扎根下来?”

“至少得真心实意。”

“你能说我假心假意吗?”

“我并不那样认为,刚才听你说,工作就晓得实干,这未免盲目了。岂不知金鸡山的农业是个什么现状?人多田少,可地不算少,荒山不算少,密林不算少。土质差、旱地多,种矮杆水稻不行。可种玉米、红著、高梁、倒很适宜。农业的发展方向为什么不可扬长避短?”

真看不出,那么小小的卢晓林不仅教育内行,搞农业看来也不错啊!唐书记想开开他的玩笑,可总没法儿。

“避如说种田吧!金鸡山区的农民都是些文盲或半文盲,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人多,他们以前习惯栽培高杆水稻,可到五、六十年代,全国推行矮杆优良品种后,尤其讲究科学了。他们哪适应得了?不组织土质改良不说,施肥又盲目,赶不上当口,使化肥的有效率只占多少?百分之二十,我的天!日本人施用化肥有效率占百分之七十,相差多远?防虫呢,农民不是防患于未然,而是等到病入膏肓了才措手不及施用农药。农药施得不好,造成副作用。目前,大多数农民治虫都还是扬汤止沸,而不是釜底抽薪。你看这又不是浪废?

“再说饲养业吧,喂猪,不知道猪每天生长需要哪些物质成分。糠啊米啊瓜啊一大桶。猪的消化能力差,丰富的营养哪能全部被猪吸收?喂鸡,饲料浪费更大。听不听说,人家用鸡粪喂猪,又用猪粪繁殖蚯蚓来喂鸡,搞循环饲料制。做个数字统计吧,如果我们迷信科学,全金鸡山乡每年使用饲料的集合,可以喂我们乡目前生灵总数的两倍。说具体点,某家靠饲养业挣得五百元现金,如果使用配合饲料,他就可以挣到现金一千元。看看,得了么?”

不仅唐书记被卢晓林的话惊住了,就是卢晓林年轻的战友们也不曾料到卢晓林会在爱好文学之余又精通农业,准备一肚子话的年轻人哑了嘴。想说而未敢说,正受着不该忍受的苦痛和憋闷。

“鸡的最佳饲料中,玉米占百分之五十一点三,高梁占百分之五,大麦占百分之十,菜子饼占百分之十二,此外还有鱼粉、骨粉、贝壳粉,甚至槐树叶。金鸡山上的土质正适合种玉米、高粱和大麦。这都是配合饲料中占大头的原料。你看,这比单种水稻好多了吧!”

“可有几个老百姓会科学养鸡养兔的?”唐书记似曾想到这一着,但不曾抱希望,也就不曾深钻细想,就更谈不上规划了。

“是喽!”卢晓林得意地笑了,“这就牵涉到教育问题,不是我在吹嘘,提高金鸡山农民的文化水平是导致金鸡山农民致富的根本。千百年来,金鸡山人民受尽了欠文化之苦啊!因而思想不开阔,目光短浅。我曾找几家农民谈过科学养鸡养兔。他们的共同回答是:鸡遭瘟了怎么办?看来,他们哪里知道科学饲养会减少灾瘟的可能性的。我们研究一下人家经济发达的地区,其文化也一定发达,象我省长沙市郊近年出现养鸡热潮,学文化热潮。有些农民自费请技术员讲课,自费定杂志,买资料,办家庭图书馆。当然,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个长远大计,说不定你又等不到那时就走了,与你关系不大。”

“你……”甜中有苦,花中带刺,使唐书记感到憋闷。

“目前,你们当领导的,之所以把教育工作轻视了,主要是私心杂念在作怪。到一个地方搞工作,首先抓见效快的事,成绩在短期内就看得见,可以得到上级的奖赏,自己的日子好过。遗憾的是,抓教育就不这样,特别是小学教育,要等到一年以后,甚至更多一点时间才能看出效果来。我看啊,要真心抓好教育,必须是甘当无名英雄的领导。”

哑了,惊了,年轻的帮凶们欲语却止,有些激动,有些慌乱。唐书记也好象做了一场梦。他仿佛从来没有感到他早就应该感到的信心和激动。

 

十五

乡团委书记小刘是个中等农校毕业生。他个头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偏矮,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斯文学者相。和观音庙的年轻人比起来,倒真有些反调。为人师表的教师不是光着膀子,露出短褂儿,就是很马虎地披着汗衫,简直象爬山涉水的挑担夫。而他呢,短袖的衬衫,笔直的裤脚,干洁的白色胶底鞋乃至他那虽没擦油抹香,但很闪光的发卷,在这文化气息枯燥的金鸡山区,倒是鹤立鸡群了。

天刚蒙蒙亮。没有雾的山野上,处处清净明朗。小刘和往常一样跟着墩实的唐书记在乡机关大院后面的环型跑道上不慌不忙地小跑着。

“小刘,那帮中师生是你的同学?”

“只有一个,就是模样象个初中生的小伙子。姓卢。”

“他也是农校毕业?学什么专业?”

“高中时代同学,他考起的是中等师范学校。”

“可他对农业那么熟悉,简直象位行家。”

转过随山势起伏的弯道,小刘放慢了步子。停息了良久,方才说:“他自称农民的儿子,发誓做一个农民喜欢的子孙。近来听他说,他每夜一两点钟就准时起床读书。订了《湖南农业》。什么《养鸡顾问》、《实用养兔技术》,他都读过。”

“呵……”唐书记把眼光盯着小刘柔嫩净白的脸上。

“他结识了好几个在农业上很有学问的农民。驼山村民办教师田雪滔就是他的师友。”

“田雪滔?”

“不认识?在我们金鸡山乡,他是名副其实的农业奇人呢!”

“他也是教师?”唐书记放慢步子逛起来。

“而且是民办教师。”跑在前面些儿的小刘不得不随着放下步子走起来。“文革那期,他当民办教师时,家里只有妻子能参加社队劳动,挣来的粮食仅供他六口之家吃上三个月。那时又盛行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家只有两分自留地,你想想全家人怎么过活?”

“……”唐书记不停地做着振体运动。

“称他是农业奇人并不假。他的事迹也真有些传奇味儿。为了挣钱养家,起初,他养了一头籽猪,一年中产籽三次,而且次次产籽数都比普通人养猪产得多。不可想象吧?实际上,他采用了人工授精。又养了三桶中蜂,年产蜜高达四百多斤。后来割起资本主义尾巴来,他当然不能养猪养蜂了,但全家人要生活怎么办?利用仅有的两分自留地种了十堆丝瓜苗,收了一千多斤瓜。瓜又长又大,挂果时间又比一般的长,所以收效也很好。因为丝瓜藤爬出两分自留地外很远,有人说他资本主义尾巴四处长。后来他又接种白菜,每兜净重达十多斤。你看,这些事迹在几乎原始的金鸡山区,算不算传奇?”

唐书记的脸皮一时拉紧如弓弦,一时松驰如皮筋,“他多少年纪?”

“三十岁以上,和我们县长高中同学”

“唔?”唐书记想起什么把眼光投向遥远的云涯。

“难以相信吧!”小刘笑了笑,“那次,我们听别人说过后,以为人家故弄玄虚。所以就和我那个姓卢的同学专程拜访他。一见面,我们就说,‘听说你把农业与科学结合得好啊!’他回答得很谦逊。”小刘学着样儿摸着腔调道:“我只不过在生活的压榨下踩着前人和友人的肩膀上,按客观规律做了点尝试而已。正象苏联生物学家米丘林说的,我们应该主动地积极地向大自然索取,而不要等着自然的恩赐无所事事。我实事求是在土地少人口多的情况下费了点心思。我想:日本耕地少人口多,可粮食能自给自足甚至有余。为什么?关键是在提高土地单位面积的产量上下功夫。你听听,他钻得多深?”

唐书记好奇地听着想着,上任三个多月来,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离奇,就是他原来到另一个乡当副书记时,或者说自他有生以来就没听说过这样令人惊讶的事。特别是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因而,他在惊讶之余又感到一种希望。这希望使他生起了信心,重新筹划着心中的梦。

“以往的乡党委书记知不知道?”

“知道的不少,可他们对这些事只是顺便问问。”

“县农业局呢?”

“天远地远。又没人去总结材料上报。”

唐书记沉默着,他的眼角、脸面,甚至每一根胡茬都变得莫名其妙了。他全身上下都套着血红色的运动衫,这是他十年如一日坚持跑步、洗冷水浴的印记,也是他成功炼得一副骠壮结实身体的象征。

“那帮子中师生呢?”

“还躺在办公室。昨晚和你争持到深夜两点,你又没完全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在会议室的桌上睡了。他们扬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小刘言谈中猛地一惊,乐坏了,“你看,他们从大院里来啦!”

果真,大楼下匆匆跑来了那群有说有笑的年轻人,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子、白褂儿,英武的英武,秀气的秀气。看来,也是来这环道上跑步的。

“听说唐书记每天早晨要洗一个冷水澡,风雨无阻。”

“真不简单啦!可亲可敬的唐书记。”

卢晓林和张金波跑在后面,也畅畅快快地议论着。

“人家当书记的心眼多,有韬略,还须你们拍马屁?”

“是嘛,党的好领导干部,看得惯你低三下四?”

“管他呢!我们不是为了工作找他干吗?”

“对,只要我们不犯法,怎么找他都行。当书记的不抓教育还行?”

近了,跑在前面的郭杰、李元三和郝金海正无顾无忌地争执着,好像不曾发现唐书记在他们前面听到他们的话。

“他只答应让冯主任狠抓教育,简直是胡闹。冯主任算什么角?三心二意的光骗我们,哄我们,老百姓叫他狗肉干部。知不知道,他特别喜欢吃狗肉。”

“上次,他在教师会上作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报告,大伙儿都还以为教师的好运来了,眼巴巴盼着教师能方方便便买到肉,民办教师的报酬得到落实,可结果猫咬尿泡空欢喜。”

“自动自动,暑期教师会上县里专门发给他一把自动伞,是要他‘自动’抓教育,可是,他自动个屁!”

“我看啊,唐书记真像个书记哩,能说能干的。要是他深入到教育第一线,亲自抓教育,那保管不出一年,金鸡山教育就会天翻地覆!”

“屁!人家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的,能扎根金鸡山干三年五年?听说他有个漂亮的女人在城里教书,他岂不想离城近一点,朝朝暮暮躺在女人怀里,多温暖。”

像一把把花,又像一把把刺,既令耳聪目明的唐书记感到吃惊,又使他觉得舒服。他有什么办法?人家是背地里讲他的,他能气急败坏地批评一顿吗?这都是些真心话,听来逆耳,可利于“行”啊!

“我的天!人家是书记,能像你那么小人见识总是想着女人吗?人家想的都是工作,都是扎扎实实的工作啊!教育是工作,可那是消费事业,无利可图。人家喜欢抓吗?再说,抓教育又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假使用力抓上两年,可得到四年,甚至十几年才见成效。鬼晓得,那时候,他唐书记还在不在金鸡山?调走了,岂不是‘前人辛辛苦苦栽树,让后人舒舒服服乘凉吗’。”

“哎呀!他又不想想,金鸡山教育为何落后?教师队伍瘫痪,也难怪,民办教师成天教书,又还拿不到村补足。举个例子吧,象中心小学的李波二十年如一日拼命教学。效果不错啊,可谓桃李满天下了,可他竟有四百多元报酬得不到手。要人家怎么教书?他儿多母苦,要不要养家?据说亏了几百多元债呢!”

“教师嘛,就得宽宏大量、高风亮节,不能一切向钱看啰!关键是热心教育忠诚党嘛!”卢晓林装模作样饰演道,他终于抑制不住“哧”地一声笑了。

“再说,全国大兴办教风啦!可我们金鸡山吃了东风喝西风。”

“一朝天子一朝政。听说,柳林镇换了个校长威风大振呢!又是民众集资办学,领导带头建校,带头捐款,闹哄哄的。我们校长有个女同学在那里,据说还提升为教导主任呢!”

“是嘛!‘坐地虎’到底权力大,影响大啊!‘土豹子’最怕‘坐地虎’。”

“我们金鸡山不是没条件,‘土豹子’——不,该叫村干部了,要是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一鼓作气抓教育,解决‘一无两有’问题。无疑,金鸡山教育会来一个飞跃。”

“哎呀!管他个屁,教育是教育部门的事,又不是全党的事。”

……

五个年轻人的步子迈得很小,几乎是装模作样的踏步原地跑,或者说是借小跑的名义专门说出这些心中愤激的话来让唐书记听的。他们装得极为自然,俨如正儿八经地导演一场戏。那口中的潜台词,仿佛是预先排练好的,不然,能这么流利。这能说明问题吗?他们自顾自跑着说着,并不往唐书记所在的方向顾上一眼,这倒使忠心耿耿的唐书记觉得怪了。这帮子年轻人谁曾见过?昨晚吵吵嚷嚷缠着他,摆出一摊子问题来哄他唐书记解答。呸!仅仅是问题么?简直是难题。什么如数还清被村积压的民办老师报酬啦!什么发动群众集资办学让他唐书记作一次吹鼓手式的报告。我的天!上任才三个月的唐书记正像碰在蜘蛛网上的小蝴蝶,被千丝万缕的问题粘得喘不过气来。现在,这群红肠热肚的年轻人又无事生非,七七八八向他抛来更多更艰巨的问题,他能甘之如饴?当然,他不是不希望办好教育,可眼下,农民成堆的问题,关键的问题,火烧眉毛的问题正像无数小鱼儿一样翘首以盼,他能有那么多的精力来办好教育么?虽然他的思想在昨晚被年轻人的诤言直语吵得乱了,但他作为一个党的书记岂能无主见地凭着年轻人的热情行事么?何况,对于金鸡山,教育没上去,上级领导开只眼闭只眼,可农田产量要是下降了,那可咋得了啊!对得起新上任的职务么?对得起上级领导的培养考验么?对得起金鸡山乡种田人热切的目光么?

他有些嗤笑年轻人幻想的幼稚,可是他又有些觉得年轻人幼稚的可贵。是啊,要是金鸡山的领导群众都像他们这么富有幻想并积极为之奋斗的话,那可就难以设想了,金鸡山会是怎样的金鸡山。然而,现实往往与愿望作对。不说金鸡山的群众干部,就是乡机关十多个五花八门的部门都心口不一,争名压利,年轻人的幼稚怎么行得通?

不过,要振兴金鸡山,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像年轻人所认为的那样,提高金鸡山广大庄稼人的文化水平,把科学与农业紧密结合起来加以推广。可这长远的规划能是一年两年就能实现的么?难啊!当领导的挑的是一副担担,任重而道远。既要考虑到现在,又要考虑到将来。老实说,当干部就是为人民谋利益,一个乡党委书记好不好,那就看他所领导的地方民众生活水平高不平,进步快不快。可他觉得头痛的倒是:渴望干出几个惊人的数字来让上级领导看看。我的天!这是何等的肤浅,甚至丑陋啊!

他有些激动了,热血在浑身奔涌。他终于将钦佩的目光,冲破世俗成见的目光,幻想而献身的目光投过去,远远地去迎接那些有意无意说着酸甜苦辣话的年轻人,他顿觉胸怀旷阔了,责任重大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流滚滚在心头,摇荡着那心的门扉。对!他要回答年轻人的一切,甚至坦荡胸怀将热乎乎的心拿出来赤裸裸地放在年轻人灼热的目光下。

 

十六

“建设靠人才,人才靠教育。重视教育首先得重视教师,党中央领导三番五次讲了这个问题,我们能含糊吗?我们金鸡山农业老是上不去,原因是什么?不就是庄稼人欠文化,不懂科学吗?现在,我们乡、村两级应着手抓教育了。抓教育,也不是一句空话,经济基础落后啊!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勒紧裤腰带子把教育搞上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全乡五千多农民的穿衣吃饭问题,广大农户才有致富的希望。”唐书记话音急促,黝黑而富有神采的脸上显出一种果毅的神色。这是星期二,在乡机关大院小礼堂内,全乡中小学教师和正在乡参加秋季汇报会议的村干部一致与会。他们的神情各具特色,但都被唐书记那粗犷的堂音所吸引。

这是早餐后的时光,日升三竿放出灰白的光来,赤灼灼从高高的玻璃窗间穿透过来,直投到坐在椅上的男男女女那花花绿绿的身上。

“学校教师向我提出三点要求,我起初还考虑客观,瞻前顾后,不敢赞同。现在才恍然大悟后悔了。第一,民办老师报酬问题,这是个老大难,但无论如何到今天也不该难了。民办教师辛苦,村统筹部分积压几年还不补发,他们要生活啊!没有钱怎么养家?所以,不解决好他们的报酬问题,他们就安不了心。这怎么能够提高教育质量?听说中心小学的李波老师还有四百多元钱没到位,那怎么行?今天不客气,趁着村干部开会将钱一次偿还。无能力偿还的,要到信用社贷款。总之,要千方百计在今天内还清。缺一分不行。

“第二,小学教师的地位要提高。这个问题主要存在我们在座的各级领导当中。目前,在我们干部中包括乡办企业、供销社、食品站的工作人员,普遍存在一种怪现象,那就是小学教师的工作受到轻视。好像他们天天与娃娃打交道,是一种低人的职业。各位不想想,我们在座的干部要不是经过小学教师的教育,能够像今天这样随心所欲地读读写写吗?我们的子孙后代要不是受过小学教师的教育,将来能够成为中学生、大学生吗?再说,哪一个在学业上有成就的人,哪一个工作能力极强的人又没经过小学教师的教育?我们家在农村的干部子女,将来即使当个农民,要是读读报、写写信,也少不了文化。农村有句粗话:养儿不读书,不如养条猪。说秀气点,就是孔老二的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养的子女如果不读书,将来一定要比读过书的人愚蠢,那就是文瞎子。你看,拿本书又认不得,不是和瞎眼睛一个样?看不懂书认不得字那是痛苦啊!孩子们将来长大了,要是吃到这个苦,他们一定要怪我们当家长的。所以,我们要重视教育,不仅积极主动地送自己子女入学,还要在全社会造成一种办教育的风气,尊重教师的风气。小学教师待遇少,地位低,有的学校只有一个公办教师,一个人开餐、办公、睡觉。生活在那孤孤独独的学校里,简直象和尚。多难受啊。象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下子从热闹的城市来到这高山远地的观音庙,吃得差,住得差,又还没成家。他们习惯吗?听说中心小学师生吃水都成问题,村头头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去发动群众出几个义务工挖挖井?当然,我们有些干部对小学教师不认真教书有意见。那可以,但你们不想想,他们为什么不认真教书?你们作为干部关心过他们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没有?”唐书记的话像急行的机船,碰到石块后,突然咆哮一声,惊得与会者身子起了鸡皮疙瘩。

会场上一阵喧哗,平时,开会萎靡不振的小学公民办教师开始活跃了。他们相互笑着、说着,又相互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观音庙那帮子年轻人挨挨擦擦挤在村乡干部群里,不哭不笑,心里乐坏了。他们像深入干部中的探子密切注视着与会者的脸色。郭杰俨然一个校长,威风凛凛地坐在主席台前的民众席位。几个年轻的打扮入时的女教师不时将贪婪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他倒是悠悠然然若无其事。

唐书记讲话缺乏应有的表情,该笑的地方他不笑,该抑扬顿挫的地方他疏忽了。语言平缓,但很流利。与会者一看即知:他的实干远远胜于干巴巴的演说。他说得很激动,仿佛有许多许多的话等待着一下子说出来。他不抽烟,倒热衷于桌上那杯高浓度的沅陵碣滩茶,一连喝上三口都还舍不得放下茶杯。

“第三个问题,发动群众集资办学。听年轻人反映,上级要求我们办学至少得解决‘一无两有’问题。校校无危房,班班有教室,有桌椅。这是办学的起码条件啊!”唐书记长啸一声:“孩子们要读要写,没有桌椅教室怎么行?危房、八所村小学就有三所学校有危房。师生们上课能安心?据说驼山小学、梅子山小学、岩头寨小学危房严重。你们村头头干什么去了?这次回去就动工,该修补的马上修补,该重建的得重建。桌椅问题更糟糕,全乡一千二百多学生,只有四百多套破破烂烂的桌椅,还有四百多学生站着上课,挤着上课。乱弹琴!难怪教学质量上不去,光怪我们教师怎么行?”唐书记一甩手,然后用手指亮出个十字架:“限十天之内全部峻工——注意,农业生产误一年,只丢一年,而教育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啦!”他振振嗓门,抖擞精神,似乎触发到激情的高潮。“同志们,今年不同于往年,学校换了个年轻的校长,工作勤奋,热情极高,我本来不打算抓什么教育的,因为农民的吃饭穿衣都成问题,还能办好教育?我们工作又多,很忙,成天有大串大串问题跟着屁股转。开会、下村、汇报,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延续着,哪年哪月才能收场?但仔细一想,我们的工作都是些多余的工作。譬如说粮食问题,秋季我们催农民上缴公粮,到了春季却又要申请粮食局粮食返销。就那么几颗粮食,卖来买去花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所以,我们要将眼光看远一点。面临着金鸡山落后的土地,我们要想到科学,想到教育,特别是想到小学教育,坨山村小学民办教师田雪滔,听说把科学与农业相结合,搞得很有成效。晚稻亩产在我们高山地区竟高达一千多斤,岂不成了神话?当然这牵涉到科学技术问题。这些年我们作干部的忽视抓好文化教育工作,忽视了人才的培养,现在要变变。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今天把学校停了课,把村干部会议停下来,搞了这个特殊的小插曲,是我意想不到的。但是,又是及时的,必要的!最后,我要感谢年轻人无畏的进取精神!”唐书记激动地站起来,拿了茶杯走出讲台。“民办教师现在就到了乡会计室兑现。”说完,他咚咚地踏着楼板,绕着门框扬长而去。

掌声,欣喜若狂的掌声惊动这间并不简陋的会议室。年轻人笑着脸,翻着身子,不时地相互推推攘攘。中年、老年、青年、男男女女都用他们那朴实而又能表现出其欢喜情的手势笑脸,相互做作,议声沸腾,欢声雷动,自然也包括一些大开眼界的村组干部,他们一齐投出钦佩的诧异的目光,对着被教师们簇拥的郭杰,笑啊打量着,好像千百年来一直牢牢系在他们身上的“贫穷绳”、“失望绳”意外地被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解脱了。春天来到了人们的心间。科学的文明的春天已徘徊在这座原始愚昧的贫穷大院的门口,不久,将迈着奇特的步子踏出世俗的门槛,来到云里雾间的金鸡山,来到嗷嗷待哺的庄稼人心窝里。

掂掂吧!有多沉,这一把把油渍渍的人民币饱蘸了人民教师多少年的心血啊!像一对阔别的故友偶尔萍水相逢。激动、幻想、希望、信念都一下子从沉默、枯萎的心底下走出来。热血沸腾,蒸热了他们久久冷却的心。一十、二十、一百、两百、四百……欠泪的泪已尽,欠情的情已还。绞动在教师心头的是后悔,是自愧,是相见恨晚,是沉沦后的崛起、奋击,和默默的不是决心的决心,不是毅力的毅力。

教师们接二连三从大院会计室走出来,一边慌乱地往口袋中塞票儿,一边闪动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看郭杰,看看谈笑在门外柚子树下的庙里教师,仿佛千恩万恩不及这意外的恩情深。

“栗大姐,我们当教师的,总得有个出头日子是不是?”

“我早就料着了嘛!人有一步时,不知早和迟。”

“当领导的,都得年轻人才好,郭校长好年轻哟!大约不到二十岁,没结婚的。”

“听说他和那党子中师生打了赌,金鸡山教育上不去,不结婚。”

“是么?你说说,金鸡山教育能上不?”

“傻妹子,你着什么急。那漂漂亮亮的郭校长早就有把握啦!”

“有了……你说什么?”

“规划呗!”

有一群女教师在拐了角的墙边议论着。庙里教师看不到她们,可早就无意中听到她们那欢欢喜喜的说笑了。他们静下来,一言不发,倒全心全意听着教师们积压了十几年的话语。他们分散了,深入到这一堆那一堆议着笑着的教师群里。

“时来逢好友,远去遇佳人。我们臭老九终于变成香老大啦!”教师们被这有魄力的一声音惊住了,都不约而同抛去好奇的目光,只见一个粗壮结实的中年汉子一边从会议室门口走出来,一边发出呐喊般的声音。“真心实意,全心全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看不起我们这代人,娘娘的,造福于金鸡山民众的倒偏偏会是我们这一代。”他粗声粗气,高举着拳头,像要打倒什么似的挥扬了一下。“领导,领导就是群众的知心朋友。板着面孔不行,一口官话不行,关键是行动!行动!同志们,新来的校长姓什么?是什么样?我们都还不清楚,可他倒成为大家崇拜的神了。我们当教师的,金鸡山四千多百姓都感谢他,可以呼喊,尊师重教万岁!年轻人万岁!因为他一腔热血带给大家鸿福和信心!”

这歇斯底里的话,使教师们听昏了头,语无伦次,旨意朦胧不说,可他竟出自于一个向来沉默少语的教师田雪滔口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这位年轻校长真个了不起啊!”

许多男女教师都围拢来,像围追一个奇迹。

“他一定是个全才!”呐喊着的田雪滔扬着手神经质地吼道。

“不,他同样是一个凡夫俗子,田老师。”郭杰笑着,不知什么时候在人流中出现。

“胡说!”田雪滔不置一顾。

忽然,一个中年妇女兴冲冲拨开人流:“郭校长,郭校长!,我……”她蓬头圬面,手上掐着一叠钞票,话没说完,就泪水盈眶。“真是雪中送炭啊!这三百六十元现金是救命的甘泉,是……几十年来,为了教书,我全家人寅吃卯粮,亏空一千五百多斤粮食……”

笑声突然变成静默,田雪滔万分奇怪,将灼热的眼光盯在郭杰英俊的脸盘上,“你……”

观音庙的年轻人挤进人流,教师们自然让开一条道,郭杰渐渐地被突出起来。须臾间的静寂后,郭杰便大声向众人说:“荷花虽好,却要绿叶扶持。没有众多的簇拥的绿叶,荷花不仅会失去颜色,甚至会枯萎死掉。后悔也好,激动也好,流泪也好,欢笑也好,用处不大,也解决不了现实存在的问题。好比说,现在赤裸裸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张被画得稀里糊涂的纸,一堆零乱乱的麻。有多少事在等着我们去做,有多少空白在等待着我们去充实,有多少病态的畸生的心灵在等待着我们去医治、矫正,说理论一点,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校舍要革命,教师要革命,学生要革命,教学方法更要革命。同志们:教育是全民事业,金鸡山教育更是我们在场老师的事业。面临着金鸡山,面临着你所在的校,所在的班,教育方面何去何从,正是大家义不容辞的重任,现在时间不允许了。有什么良方良药,望大伙儿回去想想,准备准备,等到下次开专题教改会时,大家好畅畅快快地议议,好不好?教育是大事,我郭杰没本事,靠的是大家,正像荷花的好看是因为有了绿叶的扶持一样。散会!”

说完,他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十七

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由失望到希望的交*点上,她寄来一封信,这是代任校长的他不曾想到过的。下午,当乡邮员小郑匆匆忙忙爬上观音山递给他一大叠信件时,他也许猜想过那信堆中会有自己的亲人、同窗、好友从远方邮来的信,可他绝然没有想起她。

那是一封简直超重量的信,长方形的牛皮信封被胀得满满的,信封上工整的字籍像北国夜疆的女哨兵,细长、高挑、威武中又不失秀气。她能写得好这么一手字吗?真难想象,她写这封长信,得花费多少精力,多少时间。

他将信封放在桌上,仿佛这是一桩令人捉摸不透的嫌疑案。他有些迟疑、担心和慌乱,躺在那整洁床单上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随同那恍惚的心辗转着,他很想忘却了那些事,因而一上观音庙就埋头在工作和思索中。然而人就是人,哪能无情无欲呢?自那天依依告别那位可亲可敬的姑娘后,只要一有人谈起女人或自己亲眼看到乡村中的秀气女子,他就会情不自禁想起她。她那文静和妩媚的姿态又会从不远处的酉水河畔飞来,清晰地展现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脑海中,可这毕竟只是闪烁的一念。他也曾做过好多好多与她有关的梦,但是他从来没有提及和体味过那一切,他希望极快地干净地忘掉那些早该逝去的鸳鸯梦。

这是她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因而,写得那么长,可以猜想:她会绞尽脑汁堆集一些最甜蜜、最温柔、最能感化他的词句。她会毫无选择地告诉他,她的生活,她的热爱,她的幻想,甚至她连母亲都不曾告诉的一切私生活,因为这样才会感动他:看看,我仍是多么地喜欢你呀!

她确实是位娴淑而又有学问的女性。为了他,也为了事业,她曾放弃了在县城小学教书的良机,而固执地跟着他去沅水畔那迷迷茫茫的柳林山乡。后来,当他因教学与柳林乡中心小学校长发生激烈的争吵时,她旗帜鲜明地支持着他,抚慰着他。可是如今呢?他倒象无情的男子抛开她了。

真该死!干嘛又无聊想起这些?好马不吃回头草,世上难买后悔药,脚下的路会走错么?不!看看跃跃欲试的矮木匠,看看说干就干的唐书记,看看那帮子醒悟的老师们,他觉得心间的快慰多了,激情多了,希望多了。

夜很深很深的,深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他只记得桌上的闹钟早就叮铃铃地报过:该就寝了,现在又发出急促的有节奏的声响。笛音失去了,也听不到李元三“爱啊爱呀”的歌唱,只有窗外的鸟在不知疲倦地呼叫着,在这没有一点儿风的闷热夜里,更显得焦躁不安。

工作太多太杂,一切才刚刚伊始,都还是副零乱乱的麻,他深深感到闹钟急促的“嘀哒”声,多么具有魅力地牵绞着他浮烦的心。他太疲乏了,白天,和教师们一起跋山涉水匆匆从乡里来,傍晚又马不停蹄和教师们一起匆匆地跑到鸡坨山找村李支书。不是有人说,李支书从乡里散会回来,路过竹山坳到过商店老板家吗?可是,他到哪儿去了?等了他一夜,他没回来,难道是有意回避年轻人?还是又执行从乡里领受的任务去了?反正,他回到了家,回到了观音山村,回到了鸡坨山寨。他的儿子李强生不是将他开会挎的古黄色包包拿出来让大家看了吗?可是,李支书到哪儿去了?年轻人的火被点燃,乡党委书记的火被点燃,现在还剩下这关键的一把火,能让他失去吗?

他睡不着,又来来回回踱着步,他的心象一团火,一团弥漫五脏六腑的火,他端起桌上一杯凉茶,扎扎实实咽一口。爽爽心吧,心凉自然静,可是还不行,太闷,他打开紧闭的庙门,趿着凉鞋走出来。

月亮象一个金盘圆圆的,星星象无数孩子的眼,忽闪忽闪。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这些急急忙忙的日子里,晚晚有月亮,夜夜有星星。找村民,找干部,找学生,因公也好,私访也好,看到那雪雪白白的月亮,看到那闪闪烁烁的星星,他就增添了信心和力量。是啊!谁说美利坚的月亮比中国圆?谁说大不列颠的星星比中国亮?简直是神经质卖祖宗。

呵,石板,光溜溜的。月光穿过古柏的疏枝投下婆娑斑驳的树影,庙里的夜好迷人啊……怎么?这么夜了,还有人说话?他悄悄地移动着步子,终于张耳捕捉到传来的音响。

“张老兄,下午订杂志时,你怎么犹豫了?”

“我不想订。”

“为什么?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文化生活的枯燥吗?”

“不。”

“那……”这是卢晓林的声音,显然是和张金波说话。“你好像很苦闷,有什么心事?想姑娘……”

“不,你没看到我收到一封信吗?”

“你爸爸的信?”

“是的,他给我改了行,去县司法部门工作。”

“改行?你爸爸不是由着你吗?”

“是啊!我想这一定是**的主意,或是背着我找了姓秦的领导,或是对爸爸软硬兼施的逼迫。”

“那也说不定。”

“你不知道,我妈很疼爱我的,大哥大姐娶亲的娶亲,嫁走的嫁走,都远走高飞了,膝下只有我一个人。她年纪又大,怎的不想念我呢?”

沉默了良久,只听卢晓林感叹道:“好啊!你总该是个养尊处优的幸运儿。”

“不,我不想走。”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很犹豫。”又是沉默之后,张金波断断续续道:“卢老弟,假如你扮演着我,你会怎么想?”

“你去吧!观音庙有什么好留恋的。”

“为什么?

“人嘛,在贫穷和富足面前,在美满和寒酸面前,在向上和倒退面前,他都具有一种本能的择优性。司法部门交际广,待遇好,何乐而不为?”

“你……”张金波的声音变得浑沌而粗重了。“卢老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是同窗啊!何苦这么绕着弯子骂人?”

“我只是很现实地说些现实性的思想潮流。”

“可你不知道,这里包含着一种多么可鄙的自私?特别是风口上走了,很容易使人把这事儿和战地逃跑犯联想在一起。”

“教师是工作,到司法部同样是工作。”

“但总得论个光荣与否,贡献与否?”张金波好像生了气,“唉!要是哥儿们,郭校长在这儿……”

郭杰的心上被重重地泼了一瓢水,他知道张金波曾经要求调走和改行,但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改行改行,自己有哪方面的特长?多少人才因为改行而失去了特长,多少人因为改行而成为阿斗似的废品。你是怎么的?为什么花钱花粮培养的专业人才去做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呢?教学质量没提高,没有稳固的训练有素的教师队伍怎么行?李波老师的贫困失望已夺去了他当教师的信念,而今,年轻的中师生却又要改行,这怎么适应摇摇欲坠的观音山教育事业啊?

“当然,我不会阻止你改行,但作为一个校长,一个与你同龄的战友,至少可告诉你我的想法。”郭杰形迹缥缈突然出现在卢晓林和张金波面前,使他们一阵虚惊。

“第一,你是国家花钱培养的专业人才,可你要是去干与培养毫无关系的行业,你不觉得于国家是一大损失吗?老实说,在教育界,你是个值得自豪的骨干教师,但在司法部门,你会成为尾随别人的仆人。外行人干内行事,你不觉得荒唐可笑?你讲得好,人生要求职业也得讲个光荣和贡献。这里,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贡献,而且是在同等情况下取得极大值的贡献。陈景润在数学上大名鼎鼎,可要是让他去种田,那就不可想象了;第二,金鸡山四千多民众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都饥饿得张着嘴,正需要我们这些人给予文化知识的食粮。现在,我们自己好不容易觉醒了,又好不容易唤醒了这里的干部群众,取得了一定的信任。我们正待携手并进,可是你要走了,这会不会遭到别人的唾骂?自己良心的责备?第三,在中国有一部丰富的《山村教育》正等着我们这代人去一字一句地写。你爱好美术,而且很有能力,我打算等到建校工作初步结束时,着手教学改革,由你担任美术教研组组长,专门探讨乡村学校美术教学规律,写成文章。还有,给各科教学绘制教学挂图——注意,这是《山村教育》中很重要的一章。可现在令我失望。”郭杰痛苦地低下头,在卢晓林面前坐下来。夜,忽而显得难名的沉寂和凄凉。

繁星闪烁着明亮的眼睛,在窥探着神秘而静谧的大地,山野里月光朦胧,依然没有一丝儿风。

“嚁……”忽然,庙门边传来了奇怪的叫声,他们怔住了,一齐把目光投过去,只见大门边婆娑的树影下有一团奇怪的形影在蠕动。

“小心!”郭杰轻唤一声,悄悄从树荫下往那儿靠近。

“嚁……嚁……”又是两声怪叫,石板外的古柏间跑来一些矮小的黑影子,庙门口的黑影子倏地窜到门外。

“站住!”郭杰咆啸一声冲上去,很快地抓住了那个往外蹓的黑影。原来是一个小男孩,他手上抱着个小兔子,其余的黑影闻声而逃。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拿走这只长毛兔?”

郭杰厉声喝道,小男孩低垂着头,颤颤瑟瑟吓坏了,一气不吭。

“长毛兔?他偷了我的长毛兔吗?”卢晓林吓了一跳,和张金波一齐跑过去。

“你……真是不知好歹!”卢晓林扬手就打,可被郭杰用手挡开了。“能打吗?面对着一个正需教育的孩子。”

“可他根本不知道这毛长兔存在的价值。要是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造成的损失可以设想吗?”卢晓林气愤地说。

“是谢武,该打,调皮的孩子。”张金波也气势汹汹了。

“谢武,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长毛兔?嗯!你说呀!”卢晓林简直气得要哭了。在这高山远地的山区能够引来良种兔,多不容易啊!何况,他正在进行一项高山气候下科学养兔的实验呢!

“我不批评你,只要你诚实的向老师说说,就是好孩子。”郭杰的语气轻了,他耐心地弯着腰,看着那吓愣了的孩子。“你喜欢这长毛兔吗?”

小男孩渐渐地转过身来,用一双睁大的眼睛看着郭杰。那出奇的疑视仿佛说:他是非常喜欢这只长毛兔的。

“可是,你要知道,这长毛兔不比小羊羔,乱动不得。没有妈妈和伙伴,它会活活气死。”

“嗯!”小男孩的眼睛边上挂着微微发亮的泪花。注视了这么久,也许发现郭杰那张善意的脸,方才想说话,“我会给他很多很多草。”

“这很好啊!你想想,能够喂得活吗?好比说,有一群陌生人把你带到一个你没有到过的地方。你高兴吗?你还不懂,你很有出息,是个好孩子。过些时候,让学校读书的小朋友每两人养一只兔子,好不好?再过一年两年,你们家里村里,到处都可看到白兔的,你们的生活也就好多啦!现在,你要用心读书,像卢老师那样勤奋学习,将来就能养好兔子。呵!兔子哭着呢!你快把它送回去。”

小男孩慌忙抚爱地看了看兔子,又飞快地向大院内跑去。

郭杰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看看明月、星星,再看看正在凝思的两位战友,“你们看,山村孩子有山村孩子的兴趣,这兴趣将是发展山村经济的强大力量,学校既可创办农科基地,又可办经济实体组建农场了。”

没说什么,他们迈着坚实的步子向井院走去。

 

十八

一辆陈旧的解放牌汽车在通向金鸡山的公路上奔驰。山路曲曲扭扭,随势而转的汽车疯疯癫癫,象行走在山道上的醉汉,时儿笔直向前飞驰,时儿左拐右弯冲冲撞撞,时儿默无声息地顺坡而下,时儿咆啸一声不慌不忙地向上蠕动。

坐在驾驶室旁的陈四春,将头轻轻地倚伏在驾驶室后的挡板上,双目微合,默默地休养生息。三天来的城郊生活又像梦一样在他的生活中闪过。看看电视电影,逛逛马路,或是在河畔的垂柳下走走,去看看姑娘们甜甜的笑脸,听听姑娘们歇斯底里的欢呼声、歌唱声,多心旷神怡啊!可是老毛病,一回家又是三天,又无缘无故旷了两天工,有什么办法呢?亲邻们好友们都这样那样地讥笑他,嘲弄他。他胡子长了,头发卷了,朋友们会对他皱眉弄眼:“氏族部落的土地 ‘反祖’了一代骄子。”有什么办法?他没有分辩,只好暗暗地笑。历史的错觉,传统的偏见,使金鸡山至今还辱名多端。什么“强人盗匪窝”,什么“麻风病人区”,什么“辰州县的西伯利亚”,帽子满天飞。因而,家在金鸡山的中学生、手艺人、出门人,都觉抬不起头。到金鸡山区工作的外地干部职工也好像不伦不类被人将脸上刻了几枚疤子。陈四春脸上有没有这种疤子?当然有,不然,他会随意这么旷课?他会因在观音庙教书而低人一等似地沉默寡言么?

汽车在慢吞吞爬过一段坡后,稳稳地停了下来。惯性的作用使他的头差些儿撞在玻璃板上,我的天!又是这怪石嶙峋的观音山脚。这里的山怎么会是一根根的呢,象大大的天笋。

他默默编织的梦,碎了。

“陈老师,把你学校带的水泥卸下来。”

“唔!水泥?”陈四春懒懒地从驾驶室站出来,眯起一双惊奇的眼睛。

“你们学校正在搞建设吧!”高个子的年轻司机问。

“建设?”陈四春迷茫地仰着头。

“上次,你们学校的郝大哥又让我捎些水泥捎些沙。不是搞建设,要这些干什么?”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的年轻司机笑了笑,打过来一支细长的“过滤咀。”陈四春好像没看见,烟从他的身上一直滚到地下,被他重重地踏上一脚。

“好,好,我让他们来,我让他们来,我这就上观音庙,你等等!”陈四春的神经质简直使司机以为他是疯子。望着陈四春远去的背影,年轻司机莫名其妙地苦笑着。

烈日如火,赤裸裸地在头上燃烧。陈四春自然想起“山高高,地遥遥。”“白云天上飘,日头顶上烧”这类的自编歌词来。可是,他没有唱,他太疲乏了,要不是因为怕草丛中有虫啊蛇啊时,他会毫不在乎地在路旁躺一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踏在这齐崭崭古石梯上的陈四春并不觉得“乘凉”的舒适。相反,每提起一个脚步换回的就是一丝厌烦,一丝疲倦。他希望并努力使每一步都坚实些,更能表现他心中的愤怒些。他甚至没有停下少憩,来想一想前面的路,来回首看一看,窎远云涯下的县城。

古石阶梯,仿佛无止境地顺着茂密的荆丛崖往山顶伸延。山间的云,树间的风,都远远地去了,仿佛家中养的小狗儿,疏远得沓无音讯,不再来亲热这样一位倦乏的主顾。

他提着娇巧的小提包,迈着机械性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山上爬,仿佛那可悲的人生路永远是这么没完没了地捉弄着他,使他忿然激起更大的力量希望一气走完这漫长的旅程。他想到终点,想到学校,想到了醒悟后急起直追的年轻人,也想到那气度非凡的郭校长,更想到那天酒席上惊心动魄的赌注。往常他爱旷课,爱在这清静的星期二的上午,踏上这古老的石梯,然而那时有伴,有共鸣同境的年轻战友,更何况,老校长们也是那样三心二意呢?他不会受到批评。或者说,即使受到老校长的批评,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年轻人,他不怕,可如今不同了,自那天星期六不声不响告别了同伴们,就一直有种离群的孤雁般的凄凉绞织在他的心头,使他无意中觉得慌张,觉得后悔,他甚至会怀疑,自己装疯作傻的生活能够持久吗?能够解脱自己心中无尽的烦恼吗?他感到厌了,想睁开眼看看那帮子年轻人,他时儿也奇迹般地想到自己也会朝着那年轻人所跑的坎坷路追上去,然而那样的念头毕竟是火花,是短梦,是穹顶划过的流星。

奇迹就在眼前出现了,当他第一步踏上沸响的观音山顶时,他的心全被一片的紊乱惊住了。刀声、斧声、凿木声、刨木声、锯木声掺和在一起,组成一组奇妙的音乐响,在向他歌唱。

“我的天!是锯木社吗?不,是家具生产公司。”他不得不这样想,可是,他终于判定,这是学校,这就是他曾生活过两年多的观音山上观音庙,他看到了许多许多的庄稼人,壮键的光着肉膀子的男子汉,温和的裹着花头巾的商店老板,也有个矮小的手脚麻利的向木匠。搞建设?这真是在搞建设啦!一根根圆柱被强健的庄稼汉哼着伐木者的歌送来了,一堆堆青瓦木板垒起来。看来,在修造房子,在修桌椅,庙宇空阔的青石板上沸腾腾,热闹闹的。

小学生在哪里?同行们在哪里?郭校长在哪里?没上课吗?今天是星期日吗?他惊醒了,踯躅着步子往庙门里走。

井院内也堆满了桌子椅子,横着的,竖着的,歪着的,倒着的。井院内很空旷,教室里很幽静,窗台太高。光线太灰暗,有不有七十五烛光?这怎么能读好书呢。天空阴沉沉的,教室里一团昏黄,老师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呀?学生站起来的,走出座位的,像长颈鹿似的伸着头往前踮望。我的天!学生大叫起来,有的干脆扔掉笔和书抱着小皮球往门外蹓走了。这怎么成?将来,学生书读不好,坏了眼睛,岂不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犁田、除草、割稻禾,不是要出岔子吗?听说青猴界有个女人将钾氨磷当作酱油作了,结果,闹得全家翻白眼。说不定,这一定与眼睛有关的。是啊!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要是有双多么锐敏的眼睛,那该多好啊!他就可以看路,可以分清世事的好与坏、善与恶,他就不至于在人生路上迷惘、失足……奇怪,他为什么想到这些?

汗珠在他脸上挂着,流着,滴着,他胡乱地用衣袖淌了一把。可是没用,汗水也好像无穷无尽,从他脸上的毛细血孔中渗出来,汇成水,汇成流,最后又凝成沙沫似的细白盐。

又是三人集体宿舍,门没扣,他轻轻推开了,又是空荡荡的三张床,又是……呵,好像有声音,吵嚷声,挖地声,凿石声,在寝室外汇集着响。他放下手提包,走过去踮起脚伸着头,透过小小的窗格往外面看去,“啊呀!”他惊呆了,郝金海、李强生、邹永明、张金波,还有好多好多的学生,好多好多的庄稼人,还有退休教师。挥着锄,挑着土,啃着小石子。小学生,那么小小的,奋力挖着土咬着牙齐推着一块大石头,那么嫩嫩的小手,怕不怕打起泡?庄稼人,男男女女,简直像老虎,像牛牯,不怕热,不怕累,甚至不怕死。张金波、邹永明,我的狐,我的兔,我的战友啊!手上起泡了吗?脖子里、鞋子里飞进了泥土吗?怕不怕汗湿了的身上结着细盐粒?这山上可没有那么多水洗澡呀!他想喊,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可是他没有勇气那样做。

变了,真的变了啊!这么快,怪不得今天进山时听到那么多喜鹊在追着车子叫呢!怪不得高个子司机在说“建设”呢!他感到由衷的快慰。

“李支书,没想到你们行动得这么快!”是郭校长的声音。

“你们不是更快吗?嘿嘿!”呵!这是谁?魁梧的身材,长形的脸皮盘皱起了层层波圈的笑。

“李支书,除了修建教师宿舍外,我们还打算修建一百多平方米的养鸡场。”

“养鸡场?学校能养鸡吗?”

“能的,你没看到我们卢老师养的十只良种鸡吗?”

“良种鸡?”

“是啊!两个月后下起蛋来,每日的纯收入就相当于我们的月薪呢!”郭杰笑起来和李支书并排着走。“等房子建起后,学校饲养三百只鸡不成问题,这既是我们学校一笔四季常流的外水,又能把孩子们吸到学校来读书。还有毛长兔。嘿嘿,你别小看我们的卢老师,他的名堂可多呢!李支书,我们学校是块风水宝地。到了明年,我们学校的科技小星火就会通过学生传到千家万户。金鸡山乡的庄稼人有条件的都可富起来!”

李支书以为郭杰说神话,不敢置信。“真的?”

“信不信由你,金鸡山庄稼人种田富不了,多养鸡养兔,本小利大,当然能富裕,不过这非得有文化不可。”

“要文化!要文化!我们观音山种田人祖祖辈辈吃了欠文化的亏啊!这得全靠你们学校老师教育喽!郭校长,说实话吧!只要你们真心实意办学校,需要什么,我们尽量想办法满足你们。你们还年轻,都还没结婚的,我看啊!到时候做家具缺木材,找我老李就是。”

“好!好!到时候,老师们成家,少不了要麻烦您当支书的啰!”

陈四春心里有些发怵,他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听过别人的谈话,也从来没有这么情不自禁地震惊过,原先当郭杰上任后说出这样那样话时,他都不屑一顾,以为全是老校长们一样的骗局,可是当郭杰出他意外发动这场轰轰烈烈的办学运动时,他不得不重振耳目,来打量这位忙忙碌碌的同龄校长。如今,当他又多少意识到郭杰那有远见的打算时,他忽地感到五年校长的非凡了。远远地在前,远远地在上,将自己远远地抛在后面。不是吗?怨天怨地,自己有什么本事?有什么作为?二十二岁的人啦,比郭校长小多少?还疯还傻,还去没完没了地捉弄领导,捉弄学生,捉弄生活,怪可怜的。人家郭校长不也曾受到领导的批评、排斥、冷眼吗?但总保持一股旺盛的精力,坚强的信念。难道人家就是神?

他有些悔恨,有些忐忑,继而有些害怕。观音庵、和尚庙、小矮子、麻疯区、讥笑、嘲讽,好邻好友,他*的,你们算什么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人?害得他好苦啊!他想呐喊,他想咆啸,他想猛地从小窗格上窜出去,突然跪倒在郭杰面前嚎哭、忏悔,或是猛地夺过一个孩子手上的锄头发疯地、用力地挖啊,推啊。可是,他不敢这样做,他还是怕?不,他太疲倦,他的心思太多。眼下,他要想的事又太杂乱无章了。

骨肉松酥,身心疲惫,他要好好地躺一觉。

 

十九

 “在教育界你是个值得自豪的教师骨干,但在司法部门你会成为尾随别人的仆人。”张金波的脑海中老是萦绕着这样一句颇有见地的话音。这话音字字出口有声,象轰鸣的警钟,象导师的诤言,又象无隙可击的真理,在敲击着他那焦灼彷徨的心。如果说这句话出自老校长、老前辈,甚至自己的生身父母,以至神圣的马、恩、列、思,他可以不去想,但这话偏偏出自信任自己的知己,出自雷厉风行深谋远虑的郭杰。他便信服了,钦佩了,从而,便在决择人生的关口犹豫不决。

在观音山后古道旁的一块大青石板上,沉沉地躺着他那个倦怠了的身躯。烈日当空,透过树梢给他投上一簇斑驳的阴影。他默默地喘息着,默默地凝视着,默默地思索着,人生的路,幸福的路,艰苦的路,蜂飞蝶舞,那么多那么快,那么令人眼花缭乱。小草、松柏、黛色的远山、交烁的宝塔、古道、古梯、古老的观音庙、古老而盲昧的金鸡山百姓,在他恍惚的心中闪耀。他多想再度挥动画师的毫笔,将这可尊可爱的一切画在纸上,画在石板上,画在蔚蓝的天上。

别了,他要离开金鸡山,离开观音庙,离开年轻人,离开他几曾挥画过的古柏、小草,去那灯红酒绿的县城,去那窗明几净的司法部,图舒服,陪知己,逛马路,看电视,吃鲜的,喝甜的,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那他此生中就不再有孤独,不再有凄苦,不再有一声长似一声的感叹,观音庵,和尚庙,光棍佬,长头发,长胡子,一钵钵宝塔似的冬瓜墩,黑糊糊的羊角椒。小心,千万小心,辣椒吃多了,上课就会拉肚子,挂念着厕所。“喂,喂,要不要换换课?要不要吃颗胃舒平?胃得乐?”我的天,这都是梦吧!过去了,梦一样烟一样地过去了。

别了吗?离不了,风在叫,树在叫,文明在呼叫,观音山的大人、小孩在呼叫。呵,像铁桶中喁着嘴儿的鱼。多少人在等待着文明的食粮,饥饿、瘦削而光秃的山,破坏了植被的土,干涸了的稻田,各种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来偷长毛兔的小黑影,矮木匠发怒的咆啸,庄稼人亲热地叫“先生”,老婆婆凄励的啼哭声,都像无数的手牵恋着。张金波啊张金波!你能走吗?观音山人民需要你,儿童需要你,土地需要你。他们饿极了,你能不顾吗?良心呢?人性呢?公民的责任心呢?你还能像以往的校长一个个都逃走吗?多可耻、多可悲啊!呵,《山村教育》,还有一部书,里面有重要的一章在等待着你去完成啊!你能跑吗?你能只顾自己的爱情、荣誉、幸福而牺牲这一切吗?拿手戏不做,偏偏要去做自己一无所知的外行事。能行吗?怕人捉弄、欺负、瞧不起吗?跟着人家后面跑,像只狗,多可怜!

不走啦,绝不走!可是,眼前的梦能够持久吗?郭校长真的扎寨安心吗?抛弃了他怎么办?欺哄了他怎么办?要是再遭到一场灾难性的“革命”怎么办?天啊!求求你,十字架啊,求求你。他苦闷着,犹豫着,像被风吹着的墙上草,像被水卷翻着的河里鱼。

“又想家啦!张老师。”

古道下的羊肠小道上走来一个人,清瘦单调的个子,灰色整洁的汗衫,黝黑脸,三分之一花白的头发,他就是民办教师李波,临近四十而不惑。

“李老师?”张金波顺势坐起来,象刚从“路暗迷人千种花”的境界中掉出来,“嫂子的病好了吧?”

“出院啦!多亏了你们的救济啊!”

“别这么说,出院就好,总算放心啦!”张金波笑了笑,换口气坐正身子。

“听说学校大搞建设啦?”李波盯着一双永远眯起的眼睛,他那古铜色的脸上隐隐约约出现衰老的皱纹。

“是啊!简直不亚于当年修建观音庙。”张金波的天真油然而生,“又是给老师修建吊脚楼宿舍,又是建立养鸡场地,还有课桌椅,教学设备呢!领导群众决心大,计划一次造齐,听说山下人可火热哩!又是出劳动力,又是捐树献瓦,村会计为了建校,竟把儿子结婚的木材都献出来了。”张金波越讲越激动,白晳而又被汗水略略浸红的脸上沾满了土啊灰的,显出一道道黑色的花纹。“还有电灯,乡领导已派车调运电线杆去了,郭校长要求建校工作在国庆节前全部峻工。”

“啧啧,没想到郭校长这么有能耐。” 李波心情舒畅,也走过来坐在一摊伞型草堆上,“上新课啦?”

“没有,各年级都在一边复习旧课,一边抓入学教育。昨天开展了几场文娱活动,今天又组织学习了关于张海迪发奋成才的通讯。学生不齐,桌椅不齐,上新课有什么用?教学计划也没写。”张金波突然变换了音调,“等建校工作结束时,接踵而来的就是教学改革,李老师,你年富力强,教学经验丰富,是金鸡山小学教育界的中流砥柱。学校可少不了你啊!”

“遇到这样的知心校长,要走也走不了啊!”

“什么?”张金波的眼睛亮得如孤灯,“你不辞职啦?”

“是嫂子不让我辞职啊!她说她宁愿辛苦些。”

“嫂子?好一个嫂子。”张金波近乎歇斯底里地呼喊起来。“好!好!我们要携起手来,成为一个战斗的集体,团结的集体,共同奋战的集体。知不知道,我改行成功了。”

李波怔住了,“这……”

“可我并不走。”

“那才好。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们正待努力共进呢!”李波一把拉住张金波的手,乐不可支了,“走,我们回庙去,去找郭校长,去找教师们。”

他俩一跃而起,向庙里奔去,踏得荒草簌簌地响。

观音山上的风象一曲深沉的歌,欢快而热烈地鸣奏着,给古柏下憩息的庄稼人送来了闲情逸致,他们欢快地呼呼打着口哨,唤着山风,不时摇动着手中的人型草帽。

李波和张金波并着肩走过古道,穿过古柏。他们可以看到庄稼人欣喜的神情,听到庄稼人欢快的议语。

“姑姑嫂,学校要这么大两栋房屋干什么?”一个年轻的妇女问。

“干什么?住先生装学生呗!”中年妇女不假思索地答。

“听说不是装学生的。”另一个年轻窈窕的姑娘插言道。

“呵!你怎么知道?”

“我木匠哥说的,要养什么考尼什白洛克呢!”

年轻的十八岁的山里妹子挤了挤水淋淋的眼睛,“听木匠哥说,这种鸡和我们这儿的山鸡不同。下蛋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下蛋;长肉的,只要两个月,就有三四斤。”

“鬼话,吃什么仙药?长得这么快哟!”

“吃苕,吃包谷粒,麦麸子,糖壳也行,古怪得很,听说还吃什么韭菜、沙子—就是河里那个沙子,还有骨粉——什么骨头的粉都行。”

“啧,啧,说天话,鸡又没长牙儿的,啃得了骨头儿?”

“你不信?我木匠哥说他前几天到学校做木工活时,亲眼看着卢先生给鸡喂食。再不信,等会儿我们去看看,好不?”

“啊呀呀!读书人真聪明,什么都晓得似的。听说卢先生还养了两只兔子,每月剪一次毛,也可以挣大钱啦!”另一个男壮夫插嘴道。

“奇怪,他们拿国家票票的,还养这玩意儿干什么?”

“听说,他为了教法儿给我们山里人。”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可我们没有文化啊。”

“……”失望的失望,瞪眼的瞪眼,“天啊!”

“他要教给我们的孩子们,让他们一边读书,一边学着养鸡养兔的。”

“呵!那才好,明儿学校修好了,也送我小妹念书,学会养鸡养兔,好为家里挣钱呢!免得去那远远的深圳打工。”一个妇女欢喜得不得了,把在场的庄稼男女都逗笑了。

这是中午,庄稼人和孩子们都在参天古柏下乘凉,三人两人一堆,围着办学当话题,在无边无际地闲扯。李波在人群中走动,不时地有些庄稼人问讯他妻子的病情。他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因为未参加这场轰轰烈烈的建校运动而顿觉脸上无光。

古庙那头,郭杰热汗淋漓,正闪着扁担挑着凉水桶匆匆而来。

“好凉水,好凉水呵……”庄稼人特别喜欢这观音山沟壑里的清泉,喝下去清凉清凉,还有些甜味儿。这清泉,曾被说是“天然矿泉水”。郭杰这一呼唤马上招来许多有说有笑的庄稼人。

“郭先生,你挑的凉水好甜哟!”庄稼汉的媳妇们开玩笑说。

“是吗?”郭杰笑开了眼,“那好,吃完了,我再多挑几担,让大家喝个饱,免费的矿泉水。”

“啊呀呀!甭去了,你们当先生的好辛苦啊!”

接着又传来了几个庄稼男女不停的提问声。

“郭先生,美AA良种鸡,有卖的吗?”

“这种鸡肯下蛋还是肯长肉?”

“卢先生的养鸡方法,我们学得会吗?”

“是啊!我们不认得一个字啊!”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郭杰懵了头,面对着这么多问题,面对着这么多双惊奇好疑的脸,他的心猛地一振。

“别慌吧!慢慢地讲,慢慢地讲。”他用手巾揩了揩满脸的汗珠,抬头昂胸地。“首先告诉大家个好消息,我们卢老师家已经成为养鸡专业户啦,去年养三千多只鸡,纯收入达两万多元,家里买了收录机、打米机、粉碎机不说,还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卢老师家劳力少,父母亲都过了六十多岁,地理条件也不好,和我们金鸡山一个样,但卢老师因为识文化,能读书看报,懂的门道就多。他没跟过师傅,他的师傅是一本叫做《养鸡顾问》的书。”郭杰的话音嘎然而止,引起叫“啧啧”的庄稼人好一阵骚动。

“其实,我们观音山是不应该穷的。山也好,地也好,都很富有,但因为我们不懂科学,没有利用好仅有的田和地,没有合理使用原料,以致使我们浪费太多,人家一个劳力喂六七十头猪,猪每天要长两斤多毛,我们全家人喂一、二头猪,每天猪要三、四天才长一两斤毛。人家使用的饲料,无非都是些包谷、麦子、糠的,我们这儿不是没有。看来,我们穷,穷的是文化,是志气,而不是钱和粮食,我们的卢老师买了本《养鸡顾问》就能养鸡,买了本《养兔技术》就能养兔,将来什么时候买了本《养金技术》,那岂不是要成百万富翁么?”

听着的庄稼人轰地一声笑了,他们欢欢喜喜议论着,都把惊奇敬仰的目光投过去,贪婪地,亲热地在郭杰身上扫射。

目睹着这一切,李波和张金波的心更颤抖了。

 

二十

在办公室,在崭新的还没油漆过的办公桌上,疲惫不堪的郝金海眯着眼,头一晃一晃地看着一本翻开了的《苏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概述》,但是,他一点儿也看不进心。他太疲倦了,支持不住,终于倚伏在厚厚的书本上打起鼻鼾来。

他做了一个梦。

“英英、民民、伟伟,你们怎么不叫爸爸啊?”他失望地对着跑开去的三个小孩说。孩子们掉回头,瞪着陌生的小眼睛,咬着下嘴皮。“呵,我的伟伟长了大门牙,会跑路啦!”他得意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爸爸。”六岁的大女儿英英一扭头,抖动着头上油亮亮的“羊角辫”,
    “你一回家,就把妈妈气哭了。”

不简单啊,我的孩子。是“气”哭的吗?他想笑。

“我——骂——你——娘,你笑。”小儿子民民五岁了,正鹦鹉学舌能说一些日常用语。他绷着一张五花脸,还不停地朝他吐唾沫。民民学坏了,不知什么时候学来一些肮脏话。听孩子妈说,他经常骂邻里伙伴们,骂叔叔阿姨,有时也骂年老体衰的公公,也骂来做伟伟保姆的婆婆。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教师,是孩子妈没管教吗?他不敢这么想。她成天匆匆忙忙,有时间管教孩子吗?

“伟伟,伟伟,我的伟伟是个好孩子,你来叫口爸爸?”不足一岁的伟伟只是露着牙儿笑,不停地摇晃着两只洁白的小手儿,好象说:不要你,不要你。

“对了,我给伟伟一颗糖,好不好?”他蹲下身子去抱伟伟,可是伟伟被手帕系住了腰膀,牢牢地拴在木椅上。他抱不动。我可怜的孩子,是孩子妈妈太残酷了吗?他不敢往那儿想,外婆身体不好,住了院,家里工夫多,人手紧,没人带伟伟。

“英英,民民,你们不是好东西。”学过儿童心理学的儿童教育者发火了。他也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从明天起,你们也要知些事,在家带伟伟。”

孩子们吓坏了,惊呆得站了好一阵。英英哭了脸,民民倒骂人,“你娘不……”

“什么?”叭!叭!他不轻不重在民民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民民嚎哭着,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儿。

“你怎么的?发疯了不是?”温和的妻子扛着一把锄头回来,她瘦长的脸上象是布满了淡淡的月光。她衰老起来,额头还现出好几道皱纹圈。

“孩子变坏了,几乎是流氓。”

“流氓?”妻子莫解地瞪着眼睛,难道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还能生下流氓的种子?她不敢相信。她哭了,一丢锄头就向房里跑去。

“你啊,不知道她多辛苦,我老了不中用,全家六亩多责任田,犁、耙……”独步踽踽的父亲话没说完就引来了一把把泪。他不停地用过长的衣袖抹着眼睛,他抽噎了。

目睹这一切,慈善而又无能为力的他没说话,将倦乏的眼睛只望着窗外的天空,明月、星星……他想到自己在村里时亏下的老债,想到建房屋借下的贷款,但是他不敢想象每月微薄的收入能填补小家庭经济的空壑,能推平高高筑起的债台。于是他也哭了,嚎声震天。

他醒了,猛地抬起头来,发现《苏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概述》上积了一大摊泪水,他感到心悸和惊诧。

改革了的观音庙亮堂堂的,两排雪白的明瓦,四壁粉白的包装纸,崭新的还没油漆的办公桌已代替缝隙长裂的乒乓球桌面,独人能靠的背椅代替了木马似的长凳。郝金海耳目一新,仿佛从垃圾堆里拾到一颗瑰宝,洗洗擦擦,忽然闪出光使人喜出望外,慰藉,信心,欣喜,充斥在他碰碰磕磕的心头。他微笑了,默默看着 “热爱生活,忠诚事业”的条幅和正堂两侧的警语。

那是昨天下午办公桌落成时,郭杰特意发给大家一张过时了的教学挂图,要求在反面写上自己所喜爱的句子。

左侧有两幅警句,第一幅是校长郭杰所书,龙飞凤舞,笔法苍劲。

在人类的历史上,成就伟大事业的往往不是那些幸福之神的宠儿,却反而是那些发奋图强遭遇诸多不幸而又矢志为学的苦孩子。

第二幅是他自己的,梦后的惺松使他感到陌生。

数学里有多元方程,每一个未知数都影响着方程的值;生活中有丰富多彩,每一个大众之员都能给她涂上秀丽的一笔。

右侧也有一幅,第一幅是卢晓林的。他抄写的是清代著名画家郑板桥的一首诗,题为《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字不成体,笔法幼稚,很像一个学生所书。第二幅是李波所书明代文嘉的《今日》诗,笔画单调俊秀,笔笔宛如长袖善舞的少女。

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今日又不为,此事何时了?人生百年几今日,今日不为真可惜。若言姑待明朝至,明朝又有明朝事。为君聊赋《今日》诗,努力请从今日始。

还有两幅贴在大门旁两侧,左侧是邹永明草书而成,笔力粗壮,字体紊乱,给人一种迫不及待之感。

过去的就像恶梦一样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疑问号。承认现实,承认已被搁误的岁月,我愿重新翻开生活的词典,从A、B、C学起。

左侧是陈四春精制的警言:

光有C调、D调不能组成生活的交响曲,还应该有E调、F调、G调,甚至A调和B调,人生也应该是一组七调俱全的合弦!

正堂神龛的位置上贴着一幅画有小草、大树、青山、古塔、明月、星星的油画,这是张金波根据郭杰的意图将原图扩大加工了的特制画。

郝金海默神着这一切,欣然象品味着一首首余味无穷的诗,自愧感、自慰感、自豪感顿时应运而生。是啊!相处一年两年,曾有过共同经历的人相互间是多么容易理解啊!别看这是些前人的名句和名句的翻新,可贴上它和真正理解他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他心的海涌起了激烈的浪。

什么“人过三十天过午!”什么“日落西山”,什么“世界是他们青年的”而不是中年的、老年的。这些愚昧的消极观念已被一双激烈的手连根带茬拔去了。三十而立,他深深感到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时间不够用了,精力不够用了,生命不够用了。一揽子,一堆子的设想、规划,一大堆一大堆梦幻中的书籍,都张开了饥饿的嘴在等着他,吵着他,呼着他啊!不是日落西山,而是日正当午,年富力强,世界是他们青年的,但也是我们中年的,老年的,全民全族的,责无旁贷。谁要是再说是他们青年的,而不是我们中年、老年的,那他就是消沉、无能、自私、卑鄙。

治国安邦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呸,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炎黄子孙,能说这些话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觉得我们祖国象征多灾多难历尽艰辛的母亲,她太瘦削、太贫瘠了。但是,我们作为母亲的骄子能置之不理吗?古往今来,面对着帝国的欺凌,面对着八国联军,面对着弯鼻子、索波罗夫,我们这个勤苦耐劳的民族一直在顽强不息地拼搏,可是什么时候低头过,屈服过?

这些天来,他确实象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将正常的床上休眠压缩到五个小时,四个小时。半夜三更,他才入睡,雄鸡一唱,他就爬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搞教改,这是一个多么深奥而又陌生的课题啊!没有一本完整的、万能的研究山村教育特点的书籍,甚至找个篇章枝节都得翻箱倒柜找闷头。自己毕业两年多来对于教育理论的荒疏已使得他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读书、思索、讨论、争议,再去尝试。白天,他要备课、上课、听课、家访,到学生中收集反馈信息;晚间,他又要组织教师学习报刊上的改革教学经验。学生“学业不良”现象的严重,教师队伍因长期瘫痪而导致业务素质的下降。教学仪器、图书资料的空白,对教室黑壁幽窗的改革。邹永明已经进城,一是去图书馆办理集体借阅图书手续;二是从县城捎些白纸进山以裱教室墙壁,增强光亮度、舒适感、庄严感。这一切的一切啊,都还乱如麻,多如麻,难如麻。

“郝主任。”突然,门外闪出一个墩实的中年汉子,吓了他一跳。

“雪滔兄?”郝金海见到自己的同窗好友,格外亲热,“没想到,你会大驾光临。”

“听说你们兴师动众大办教育,我怎么不激动啊!”田雪滔好奇地打量着布置一新的办公室,赞叹不已。穿着厚厚的洗得发白的蓝制服,汗水淋淋。

尽情地寒喧之后,郝金海便转换话题。“田老兄,好钻精神实令人五体投地,听说你晚稻收成相当可观?”

田雪滔伸一伸腰笑了。“不瞒老弟说,海拔一千多米的驼山晚稻亩产超千斤者,确实史无先例,何况大都是冷浸田?”

“冷浸田?”

“是啊!人家说冷浸田产量低,都不要。我倒视若珍宝。先用PH式子检验土壤,发现这高山黑土的碱性重,因而,多施用了些酸性肥料。之后,我对冷浸田进行改良,在田的周围左挖一条沟,右挖一条沟,一尺宽两尺深,这样,冷水就无法浸上田来,保证了土壤的正常温度。”

“这么说,今年你家的粮食大过关喽?”

“按算全家人可以吃上两年还有余,但欠的旧债太多。”田雪滔欣欣然吐一口气,“和老弟一样啊!儿多母苦,我身体又不行。要不是邓伯伯搞生产责任制,全家人可要呐喊着‘茅屋为秋风所破’喽!”俩人相视而哗然大笑。

“这些年,农村生活的活路多了,可乡下人少见识!什么做生意、卖木材,鼠目寸光呵!”田雪滔情不自禁出自肺腑的话使郝金海感到吃惊,“郝老弟,不是我姓田的吹牛皮。我会木工,但十年来一直要当个民办教师,图个什么?说实话,就是希望我们庄稼人老老实实种好地。别嫌地少了,文革那期,我搞过科学种田,亩产千斤,但不仅没人赏识,反而遭到人的嫉恨,骂我为了充当英雄,在计算产量时,故意缩小分母,扩大分子。实际上,这是庄稼人不信科学的缘故,以为亩产千斤就成神话。这不得不激起我下死决心,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窗外传来了宏亮的钟声。下课了,孩子们熙熙攘攘往井院中奔跑。田雪滔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争执声。

“‘知之’和‘能之’是相对的,如果没有‘知之’作基础,就谈不上‘能之’。你在讲授‘雷厉风行’这个词语时,虽然你让学生说了雷和风的特点,但你没有把它很好地和彭总性格联系起来启发。因而,学生只能片面理解本意。”

“可这个词是学习《在炮兵阵地上》时讲的。学生不会想得很远,特别是有个学生又说到彭总的性格像风像雷……”

谈话的是谁?很陌生,田雪滔没听清楚,但很惊讶。

“有启色,这堂课形式、结构都一反常态,很有改革的味道,变老师教为学生学了。”

“有启色就好。不过这还不是个相当难的问题,像学生经济困难买不起字词典,严重阻碍了学生自学。”

“唔!等鸡养起来,学校有了三勤收入,除设立必须的图书室外还可以考虑能否给高年级学生配备适量的学习用具。”

是卢晓林和郭校长。田雪滔大为吃惊,“你们在搞教改么?”

“郝金海沉着地笑了笑,“你认为,教学改革有必要么?”

“有必要,有必要,传统教学太死了。”

“正是,传统教学不是‘死抓’就是‘抓死’。上课老师讲干口,下课学生写痛手。考试比谁的机械记性强,按标准答案一字不差者可得满分,这在知识大爆炸的今天可不适应喽!”

“唔,星期六还在搞教改。没回家么?”田雪滔神不由己。他仿佛陷入一种自惭形秽的困境中。静默了良久,他突然说:“你爱人带信说,让你今天回家去。”

“你说什么?”

“你爱人带信说,让你下午回家去。”

“什么事?”

“抢收中稻。”

“呵……”郝金海合上《苏雷姆林斯基教育思想概述》,猛地掉进苦恼的缸里。

 

二十一

放学后,在观音庙外的青石板上,郭杰、郝金海、卢晓林一边送着田雪滔,一边有说有笑的。

“复式班教学改革之难是难以想象的。有什么问题难点,集结起来,到时候,让全乡小学教师议议。总之,教学改革是一种潮流,是科技文化、教学形势发展的必然趋势。我们是‘笨鸟’,要‘先飞’,迈在临乡临村的前面。”郭杰和田雪滔并着肩,不停地用手演示着,“根据复式班的特点,教学中的自动作业,上课前要多设计一下,除了紧扣教学要求,衔接直接教学外,更重要的是难易适度,多少适量,要是作业难度太大,或份量过重,势必对学生造成心理压力,影响学生情绪。要是作业过于容易或份量不够,学生会闲着没事干,造成注意力分散,课堂混乱,导致声浪冲突。这里为尽量减少自动作业的声浪冲突,我以为可从这几方面入手,一借助卡片代替有声语言;二运用哑语即手势等代替有声语言;三培养学生无声作业习惯;四是开辟‘朗读室’。当然,这得有条件,像你们驼山小学只有一栋木房,那就可以考虑,是不是能让学生到山中树林去读……”

田雪滔频频点头,仿佛因接受一项光荣的使命而激动不已。

“备课嘛,我认为象郝主任、卢老师那种提法可以考虑。精心备课,在课本上写教案,因为你教有四个复式头,仅语数主课就有八门。要是像你以前那样堂堂课写详案,不仅时间不允许,精力也来不及。当然,这是件非常艰巨的事,我们希望你能在此下些功夫。”

“现在的问题是,不仅要教好学生,还要摸索出具体可行的教学方法去影响全乡教师的教学。好在我们订有十多种关于教学的报刊杂志,希望你常来走走。”郝金海走在三人的前面补充道。

“好,好,搞教学嘛!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很自信,有了你们的热心支持,我就什么也不怕啰!”田雪滔信心十足。夕阳西下,从天边吹来了片片彩霞,粘附在他们那油渍渍的汗衫上。

“好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下次再见。”临近下山的古梯时,郭杰站定了。

“下次再见。”在古柏下,田雪滔伸出那双苍枯的手,激动地和他们一一握手,便告辞而去。年轻人发现,他那多皱的呈辐射型眼眶里禽满了汪汪热泪。

“写篇通讯吧!这是个典型,为什么要被埋没呢?如今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祖国,正多么如饥似渴着这样的公民啊?”郭杰感到困倦,叹一口气,他浓眉下的大眼塌陷太深。

“是啊!需要写写,这样的人确实罕见。”卢晓林无不激动地沉思着。“他一心一意扎根在教育的土壤上。一个人,四十多个学生,四个复式头,学生要寄宿。他住在学校又当校长、老师,又当炊事员,又当疼惜孩子的妈妈。备课也好,教书也好,全是超份量的工作。可她教出的学生成绩在全县统考中,历冠全乡各所村小,还多次在县上奇魁。他学生入学率、巩固率、升学率连续几年是百分之百。这在穷乡僻壤的驼山会有多少工作要做啊!”卢晓林疲倦难禁,一屁股坐在平时吃饭用的石墩上。

“听说他爱人以前常常和他吵闹?”

“是啊,他的妻子也太辛苦了。一个人要承担全家五口人的事务。他本人有时连星期六、星期日都不回家。他有个儿子,就是因为他忙工作忽视病情而夭折了。”郭杰微微一怔,用更关切的目光盯着卢晓林。“他爱好也广。高中毕业后,他就踏入了农村,立志为改变乡村中的贫穷落后而奋战一生。他学过木匠裁缝,放过鸭子,养过蜂,当过猎人,曾跟一个贵州佬学过打虎,最后,才落脚当民办教师。”

郭杰和郝金海仍奇怪地看着卢晓林那枯黄而激情盈溢的面孔,深为他那钟情的神态所牵魂动魄。大家正陷入一种蕴尽了酸甜苦辣的思索中。

“郭——校——长——”

突然,庙外跑来了气喘吁吁的邹永明。他绯红的脸上热气蒸腾,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李元三不行啦!”

郭杰的脸色陡地铁青。“再说一遍!”

“李元三负伤啦!装线时,他从很高的电杆上摔下来。”邹永明顺手用衣袖揩了揩脸上流动的汗珠,“昏迷不醒,看来伤势不轻。”

“人呢?”

“躺在寝室。”

“我的天啊?”郭杰嚎叫一声,便发疯似地往寝室跑。树杆、石板、窗台、圆柱,风一样往后退去。他好像看到了一块肃穆的灰濛濛的天空,看到了一张缀满胡茬的阴惨惨、僵枯枯的面孔,看到了一双紧冥不睁的眼。他睡着了?他在喘气吗?他的心在跳动吗?好一个艳阳初升的景象,好一个明朗朗的天,莺歌燕舞,绿水涣涣,人们正刚刚起步,驶向一个美仑美奂的天国——我的天!怎么又阴惨惨了呢?怎么又响起霹雳了呢?做事在人,成事在天,难道在他们献身事业的关头,在观音山万象更新的时刻,偏偏要有一个奇妙的“天”字作怪呢?考验呢,为难呢?受伤、流血、牺牲、干革命、打江山,要流血,要牺牲,难道在和平的年代干和平的事业也要流血,也要牺牲吗?那么战友们还怕不怕这种无辜的流血牺牲?前人的事业,我们还有不有必要干下去,续下去?造福于后代,造福于人类。观音山的事业快要完了,他不敢想得那样可怕。他不敢想到截然变了的李元三会牺牲,会成为金鸡山创业中的第一个烈士。是梦吧?是感情的错觉?他拼命地跑,卷起了抛落在青石板上的木屑飞旋。

然而,梦也好,错觉也好,血迹斑斑的李元三确确实实静静地躺在他自己单薄的被单上。旁边围着些默默不语的庄稼汉。

“三哥!三哥!我的三哥呀……”平时一副镇静相的郭杰到底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呼号着跪在床边,象小孩一样情不自禁地哭了。庄稼人焦急地吞着苦泪,年轻的教师们也束手无策,埋头不语。

“秦司机呢?他的车在哪儿?啊!我的兄弟们啊!你们说呀!”郭杰歇斯底里地呼唤着。

“不用送医院了。”一个知事的庄稼汉走了过来说:“郭先生,老医师一来,就保险啦!”

“老医师?他是谁?他在哪儿?”郭杰猛地抬起头。

“就是向木匠的丈老。”

“在哪个村上?”

“岩头寨。”

郭杰没问什么,按地而起,拼命地往门外冲去。

奇迹发生了,在大庙的门口,健步走进一位身材魁梧的白发老人。只见他目光炯炯,惊疑地看着奔跑而来的郭杰,在他后面紧紧跟着向木匠和几位年轻的民工。

“老医师!您就是老医师吧!”老人用手拨开不顾一切呼求着的郭杰,“病人在哪儿?快,救人要紧啊!”说完和郭杰一道,匆匆往寝室跑去。

摸了脉观了色,老医师就在李元三的脸上按上一对方块型的大钢印,默默地念了咒,捏捏病人鼻下的人中,又亲自在床头、门外,烧了纸钱,然后神态自若地笑了。“没问题,没问题。”他接过向木匠送来的药碗说:“吃下这剂药就好了。”说完,将药一勺一勺地送往李元三口中。

“老医师,救人一命好比再生父母,您尽心治吧!我们不会亏待您。”邹永明焦灼万分。老医师的默念、烧纸、画符、盖印使他失望,但他又不敢亵渎医师的尊严。

老医师转过头来,精神饱满的脸庞上笑颜顿开,“先生顾虑之心诚实可敬,可君不知,医家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信奉的是‘但愿人长健,何妨我独贫’的医德。”

一席话,把邹永明和在场的年轻人惊得瞠目结舌。卢晓林钦敬之余,暗暗发笑。他走出寝室,显出一种悠闲的样子来。

“好样的,李先生是为了救我们摔着的。”一个结实的庄稼汉说。

“原来是这样?”有几个民工涌上去,围成一个别扭的环。

“原先,都是我们爬杆装线。独独这根电杆立在峭崖上,他自告奋勇要爬上去。我们说,你们城里人能爬杆吗?他说他在部队当兵时就训练出一手功夫的。看他那爬杆的样子,倒真在行。只可惜,在我们拉线时不小心挂在他身上。当时,他要是不跳下来,我们就会被电线弹下山去。”寝室外的走道上,一些庄稼汉听着那墩实汉子说。

“哟哟,他要是不跳,摔下来,那可就……”

“是啊!那是几十丈高的悬崖。”

庄稼人的议语使卢晓林觉得诧异。李元三有一种舍己救人的精神吗?不是神话吧,不是在做梦吧?然而,他打心眼里敬佩李元三这种遇难而上的勇气。勇气,当过兵的人没有勇气怎么行?说不定,三哥的鲁莽无畏正是他谱写这曲英雄主义壮歌的神圣所在,他甚至把他和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联想在一起。可是他毕竟没有牺牲,没有把这样一曲壮烈的歌唱在铁马金戈的战场上。

“醒啰!醒啰!三哥醒了呵!”邹永明欢呼着从寝室内跑出来。卢晓林一转身,又随人群涌进寝室。

 

二十二

天刚朦朦亮,年轻的教师们就在晨雾中跑起步来,发出凄厉的催人胆魄的呵吼。李元三睡不着,心儿砰砰跳得象只青蛙。他有些感到自己落伍般的苦痛,感到病不由己的苦恼。在他侧耳倾听到伙伴们有节奏的呵唤时,在他回想到往日能象蓝天的燕子自由飞翔时,他就觉得被绳索缚住般的不安、自惭,甚至对粗心的懊悔。

往事如烟,一幕一幕,在他脑海中升起。他曾无聊地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永恒的病夫,那该多好啊!工资如数照发,公费医疗,更何况可以躲过在观音庙饮冰茹蘖之苦呢。到县城里看看电影,逛逛马路,瞟瞟姑娘那桃红色的脸蛋和胸前隆起的曲线,听听邓丽君那嗲声嗲气的歌唱,饱尝耳福眼福,陶醉在时髦的交响乐里,多迷人的啊!那一次因为一点儿肚子疼,他就大惊小怪断之阑尾炎,到一家县立医院搞了一张住院证明,骗过了校长教师,骗过了乡、县的领导,足足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病人的生活,他当然过不惯。他有阑尾炎吗?可笑,只因多吃了点儿辣椒,胃不舒服,不到半小时就好了。他躺在病榻上和呻吟着的病人在一起,象坐牢一样受罪,脚不舒服,心不舒服,眼耳鼻舌似乎都不舒服。他担心弄假成真,真的惹了疾病。便背着医生偷偷蹓出来,陪着他的萍萍逛起马路来。钱用完了,他又替一个医生贩卖从香港进入的走私表,但终因不是做过贩子的行家而被工商所的人抓起来。

梦,好笑么?可早已成为他的记忆史,成为年轻朋友的饭后谈资。每当他忽然想起这些传奇般的事迹时,每当他与人谈到这些梦一样的往事时,他得到的不是后悔,而是一种洋洋自得的英雄主义的自豪。他常为自己人生经历的丰富多彩而在同伙面前洋洋自得。但是,今儿的心不同了。他怕住院,他怕自己会永永远远这么躺在床上。昨天,当郭杰提出用车把他送往县城医院时,他慌慌张张拒绝了。“没什么,过几天就是条好汉。”他神气地笑呵呵地对校长说。

他想爬起来,到外面的青石板上走走。去看看幽竹、古柏,听听鸟叫,他感到往昔的一切对他有一种出奇的诱惑力。他觉得皮肤火烫着般疼,“千万不要乱动,过两天就会好的。”老医师的话怎么这样神秘?这么亲切?老是象一团雾在他耳旁萦绕。于是,他又不动了,且微微合上眼皮好使自己入睡。

清脆的鸟叫,欢乐的说话声,象一曲新生活的和弦,在观音山上鸣奏。他朦朦胧胧入睡了,又朦朦眬眬看到一张月儿似的圆脸,听到一种清亮亮的呼声。

“李先生,李先生,你看看,俺叫你呀!”好耳熟,是萍萍吗?是那如花似玉的的萍萍?不,不对,萍萍不是抛开他被她爹爹嫁给一个乡党委书记的儿子么?这声音好尖利,好脆响,好悦耳的呵!还含有土音味儿。呵,这不是观音山区的妹子么?是……他极力睁开眼。他看到:一张俯视的白皙皙的面孔。她在甜甜地笑,她在惊疑地担心地放肆地盯着他。

“萍萍!萍萍!我的好萍萍。”他一鼓劲想支撑着身子,但是被她慌慌张张地按住了。

“俺叫桂珍,俺不是萍萍。”她理了理染有菊花的白衬衫。

“叫萍萍,叫萍萍。桂珍太俗气,太没有文化了。啊?听我的,我给你改改名,你不是让我给改名儿了么?我想好了,想了几天几夜。你长得好看,脸儿圆圆的象萍叶儿。”

桂珍的脸骚得发红,低垂着头,“俺……俺听不懂你的话。”

“不,不,你听得懂。那天夜里,在你们借母溪的观音树下,我不是把心都掏给你看了么?你有一双好看的,水汪汪的眼睛。难道还看不透我的心,我的肺?”

“你……你……你好好躺着吧!”桂珍美丽的脸上害羞着,她想走开去。但是,她的脚沉沉的好像生了根,“还很疼吗?”

“不疼,不疼,真的不疼。老医师的药真厉害啊!”

她捋起被单,轻手轻脚,在他身躯上抚摸着,他顿觉沐浴在观音溪的温泉里。他趁势转过身去,好让她看个够,但是,她不再看了,她的心象有刀在绞动。

“他是俺**的爹。”

“什么?你**的爹?那我叫什么?叫外公好不好听啊?”

她笑了,脸上生起靥子。她那噙泪的双眼还是不停地盯着他的伤口。

“这是娘让俺送的鸡蛋。”她送过来一包煮熟的鸡蛋,放在床头,就转回身去。“你好好休息吧!俺……”她依依恋恋往门外退去。

“萍萍,萍萍。不,我的好桂珍,你千万别走,我好苦闷的啊!”他焦急地呼着她,求着她。

走到门口的桂珍又颤颤惊惊地停下来,蜇过苗条的身子,痛苦而欢欣地看着他。

“老师们成天忙忙碌碌的,没人陪我聊天,走又不能走,说话又不能说话,多难受。”

也许是观音山区的妹子生来胆小害羞,怕谣言,怕鄙视,也许是观音庙佛地容不得女子的足迹,她慌张得有些颤抖。她想离去,她怕撞上观音山邻里的乡亲们,她怕观音庙里的先生。但是,他不时地乞求着她,呼唤着她,象泣哭,象求讨。他不能出外走走,睡又睡不着,又没人陪着他说话儿。多苦呀!她犹豫了,她……我的娘呀!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我不睡,我不睡啦!你移移棉被,垫垫我的背。”没办法,她只好照着做了。

“你害羞么?”他贪婪地盯着她,“我又不会吃你。”

“不,不……”她用两手不自在地捏着辫子,东张西望一阵,才慢吞吞地说:“俺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俺?”

“喜欢!喜欢!要是不喜欢,我会在观音庙好好地工作吗?”李元三被逗笑了。他用手指指窗下的木椅,“把椅子移过来,我有……好多好多的话。”

桂珍真的在椅上坐下,但她没有移动位置,一点儿也没动。

“你不是知道吗?郭校长一来,我们老师就变了样,学校也变了样。干部群众都变了样。学校以后要养鸡养兔,知不知道?养鸡可发大财啦!学校卢老师家在隔山张家界,张家界开始搞旅游后,他家养了三千只鸡,纯收入就有三万多元。现在买了自行车、彩色电视机……呵!就是有你木匠哥工具箱那么大的电影机,天天晚上都可以看电影,你看多好啊!当然,他们养的鸡不是我们这儿的山鸡,也不是我们这种养法,还有养兔养鸭、培植……桂珍啊,你信不信,我们学校不过一年——最多不过两年就要红火起来了。他们提出什么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口号,既要教好乡下孩子,又要帮助广大种田人摆脱落后的尾巴。这样下去,你猜猜,观音山村的种田人,几年就富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象听故事一样心里甜滋滋的。

“三年,五年。情况好的一年就够喽!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说假话。”

“你骗人,养三千只鸡,鸡吃什么啊?卢先生家又不是大地主。”

“大地主?就是大地主,搞四化就是让家家户户都成大地主。你不知道,鸡不光吃谷子,还吃玉米、麦子、荞麦、豆果。金鸡山土质不错,正适合种玉米、高粱,看看你们青猴界,哪家子的玉米不是几百斤啊?还有兔子。兔子吃的是草,卖的是钱,我们这里的荒草多的是。只要肯劳动,兔子的粪,鸡的粪又是种田的好肥料——呵!听不听说,鸡粪还可以喂猪呢?”他仿佛有所发现似的惊喜着。

“俺没听说,但俺看见过俺家的小猪儿经常钻到鸡笼里吃鸡粪。”她信以为真,胆大地瞪着一双放肆的眼光。

“正是呢,正是呢。人家试验成功的。”他掀开盖在脚上的被单,激情无法抵制了。“想想吧!我们学校一年后的情景,那该是什么样的。鸡成群,兔成片,收音机、电视机,白大夫似的养鸡姑娘——呵,听卢先生说,到那时候,我们学校就要派专人养鸡啦啦。郭校长说过,要把我们所有的太太都接上山来,在庙里安家扎寨。呵,萍萍,你说说你愿意上山来不?”

她半信半疑,品味着李元三讲给她的幻想。新生活的蓝色图景使她大开眼界,仿佛看到生活之外的新世界。她是一个内向的害羞的山里姑娘。十几年来,一直在承受着封建意识的侵蚀和铸造。生她育她的乡土、父母、田野一直以贫瘠的姿态闪现在她的眼前。她没看过改变,没看过比现实更新的世界,更没看到过象电视机一样的新东西。她异常激动着,终于情不自禁地将一双火热的手压在他的手板心,“可俺不识一个文化呵?”

“没关系。你很聪明,学校又有这么多老师,愁什么?”他俩默默地相视着,无限的蜜意都通过那情人特有的眼光传递到他们的心窝里。

 

“砰!”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五年级学生谢武,他手上端着一碗汤,接着又忸忸怩怩挤进来几个小孩。

“是排练节目吗?来得这样早。”

“不。”谢武莫名其妙晃了晃脑袋,“李老师,你……这是我们做的青蛙汤。”见李老师惊疑着没作声。孩子们急坏了,“听大人们说,吃青蛙汤,什么病都会好的。”

李元三还是怔住了,将目光死死地盯在孩子们捧着的小碗里,好久好久不说话。

“借母溪的青蛙可多啦!还有娃娃鱼。我们还会捉到很多很多的,”孩子们解释说。

“我喝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孩子们睁大了眼。

“第一,青蛙是庄稼的朋友,它每天都要捕捉很多很多吃禾苗的害虫,为庄稼除害。你们能保证以后不捉青蛙吗?也不许别人捉了。特别是娃娃鱼,国家级保护动物哩。第二,你们对老师很有感情,是些好孩子,但以后得跟老师学些本事才行。现在越认真念书,将来的本事就越大。懂不懂?”

孩子们点点头,默许了。李元三接过谢武递来的青蛙汤。

“李先生,宋祖秀还带来很多鱼。”门口走进一个小女孩。她洁白瘦长的脸儿,绑着羊角辫。她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都是你们自己弄到的吗?”他心的海卷起了冲天的狂澜,以致使狂澜冲斥到喉口。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又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在金鸡山生活两年多,他从来没尝过乡村人这种朴素的真挚的爱,更没意识到孩子们这种天真而挚情的敬意。

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庄稼人,男女老少……呵,有满脸皱纹的退休教师,胡茬黝黑的矮木匠,鹤发童颜的老医师,纷纷从寝室门口挤进来。

“好些了吧?李老师。”

“伤没伤着骨儿?我家有真的虎骨酒。”

“要不要送进医院?”

七嘴八舌将李元三问懵了头,他左顾右盼,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好,没摔死就行,就能劳动,就能建设。谢谢大家关照。”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眼眶内憋出了片片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英武的郭杰从人群中挤到李元三床边。他环视一下有些肃穆的人群,大声说:“感谢大家对李老师的关心,李老师伤势不重,有了老医师的医术,尽管放心好啦!艰苦建校,多多少少会流点血的。为了把学校建设好,我们愿意这样做,李老师也愿意这样做。”他抖了抖嗓门。“离国庆节只有一周时间了,我们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昨天又有两位老师去了县城开会,郝主任本来也该回家收收中稻,但他看到学校人手紧,只给家里捎捎信算了。我们希望在国庆节前一定结束建校工作,以后好集中精力抓教学。国庆节那天晚上,学校准备了一套内容丰富的文艺节目,到时候欢迎大家光顾。现在还是大家辛苦,忙忙工夫吧!”

话一完,沸腾着的人群就向门外涌去。

 

二十三

名为“小学语数教学改革经验交流会”,实际上,并没有改革的内容,看看三天来教师们所上的比武课,都还处在传统的教学方式中,“满堂灌”的现象依然是云一般死死地压住了课堂。“填鸭”式的教学方法,好象旧习难改,总是不能换上“以学生为主”的内容。正象县教育局小学语文教研室的曹主任在大会开幕式上说的“改革是革命,是一场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革命。教学革命就是要使广大中小学教师变旧的教学形式为新的教学形式。变老师教为主的课堂为学生学为主的课堂。这种教学方法正处在探索时期,因而要改变过来是非常难的。”是难啊!连县城小学的骨干教师上的语文课都脱不了旧习,何况交通不便,教学条件极差的农村小学呢?因而,教研室的几个负责人感到扫兴。

卢晓林更觉得蹊跷。原先,他兴冲冲和张金波来到县城是希望能听到改革后的新型课,但是他失望了。他觉得没有一堂比武课能上得使他满意。改革嘛,重在发展学生的智力,培养学生自学的技能……

洁白的电棒,月球一样大的电灯,高高地悬在那儿闪发出夺目的光来。空荡的大礼堂改成了临时睡觉的集体宿舍。孤零零的他,躺在那洁白的单人床上,辗转着思索。

“卢老师,你们去主要是学习别人经验的。但必要的时尽可能将自己改革了的教学形式以身显法,让那些教育行家议议。”郭杰的嘱咐象串串不息的闹铃在他的耳边回响,吵得他激动了,竟狂妄地拖着张金波冲开教研室的大门。“曹主任,能不能给我上一堂课的机会?”清瘦高挑的曹主任是位慈善的女人,面对着孩子一般的卢晓林他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惊喜,“你是……”

“金鸡山乡中心小学语文教师卢晓林。”

“写教案了没有?”

“你看吧!”他果敢地将双格纸写成的教案用两手献上去。“说不上比武,叫做取经吧!上得不好,正是教育行家指教的时候,我不怕!”

真奇怪,吃晚饭时,戴一副眼镜的曹主任竟匆匆忙忙穿过密集喧哄的人群来到饭厅一号桌找他来了。她同意在已经定好的比武名额后加上一个卢晓林。时间就在明天下午第一堂课。当时,他欣喜得不得了,但又被师范的同窗围得发慌。

现在好了,那些分在本县教书的同窗随着人群去看电影。他好独个儿在这静静的大寝室内苦思冥想。他手上拿着被曹主任稍微修改过的教案稿纸。

“哎,哎,李主席,你别关灯呵!我没睡。”他冲着高高的工会主席说。

李主席好象才发现似地转过身子,瞪着不解的眼睛,“你……干什么不去看电影?”

“我明天要上课。”他回答得很干脆,这使李主席感到没趣,他转过身走了。

上课铃已响,孩子们欢快地唱起歌来。

是激动还是慌乱?他总觉得心里颤抖抖的。他在极力形象地现实地作设身处地的猜想,好多好多的教师,好多好多的行家顾问。头发花白的,脸上起皱的,年富力强的。我的天!还有年轻的妹子,火辣辣的眼……面临的是众目睽睽,百多双大眼小眼。他慌么?会不会因慌乱而忘掉一切?他忽地想起自己在全乡上的那堂公开课来,上台之后,心就跳出去了,慌乱得脚发抖,口发抖,身发抖。讲话语无伦次,板书潦草,错字奇出。最后,讲不到二十分钟,话没说的,布置作业,戏唱哑了。

这不行,这是在全县,在人更多、气势更隆重的县城小学,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失败了,丢丑不丢丑倒不在乎,关键是自己设想的教学方法能不能得到广大教师信服并加以推广的大问题啊!是能不能得到广大教育人士对金鸡山刮目相看的大问题。变了啊!受人歧视的金鸡山。可是人家知道么?相信么?他觉得在他的身后跟着许多许多人,庄稼人、年轻人,少年、青年、唐书记、矮木匠,好象他们都在为他吹气。“别怕吧!又不是杀人放火。”呵!呵,我记得,我记得,有不有镇静片?没有?没有也不要紧。上吧!千双眼,万双眼在等着他。啊,《山村教育》的空白在待着他啊!他一咬牙,踩着钉了铁片片的三接头上去了。

“上课!”

“请立!”全体学生、全体听课教师、顾问、领导都站起来。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坐下。”

我的妈呀,比设想还要可怕得多。那么多带有老花镜的眼,那么多带有惊奇、疑问的面孔。好象都在问:自告奋勇要上课的就是你么?毛遂自荐要上课的就是你么?那么小小的,比中学生还要小啊!呸!革命还能论大小?不见得,小的就比大的差。他不信,可是上台了。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啊?要不要作个题外的郑重申明?屁!画蛇添足。

“昨天……不,上午我们读了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并且学习了课文中的生字难词。现在我想请个同学把课文的主要内容说说。”他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心的颤抖中爆发出来。幸而话音停了,他可以趁环视学生之机镇静一下,学生争先恐后举起手,把眼睛瞪着他。

“你说。”他顺手指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站起来。

“主要内容是说在除夕的一个夜晚,有一个小女孩……”

“话没说清楚。”他在板书课题时,突然打断学生的答话。

“《卖火柴的小女孩》这课主要内容是讲,在除夕的一个夜晚,有一个小女孩因为家里穷,到街头卖火柴。天气很冷很冷,他被冻僵了,最后被冻死在街头的故事。”小男孩很想一口气说完,结果事与愿违。

“不错,坐下。可谁还能答得简单些?明了些?用一句话!”孩子们又争先恐后地举着手。有的把手举到头上去了。

“手都举不好,能回答好问题吗?我不信。”他慌乱之心有所缓和。看到学生又规规矩矩举好手时,方才指示一个女学生。

“《卖火柴的小女孩》主要讲了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街头的故事。”

“在什么时候?”

“大年夜。”小女孩补充道。

“再说一遍。”

“《卖火柴的小女孩》主要讲了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大年夜冻死在街头的故事。”

“好的。我们回答问题就要这样。不仅要把意思表达清楚。还要有感情一些。明白吗?”

“明——白——”学生一齐轻轻地回答。

“上午,我们在读课文之后,有许多同学给课文分成三段。现在请大家先默读第一段。拿起笔来,遇到不懂的字、词、句,用笔记上。”

稀里哗啦响动一阵后,孩子们便认真地默读课文了。他巡视在教室内的走道上,不时地纠正着学生读书的姿势。

三分钟过去了,孩子们纷纷举起手来。卢晓林蹬上讲台,让大家停下后。“有什么问题?你说。”他不熟悉这些学生的名字,顺便指一个举手的学生问。

“兜的意思,我不懂。”

“话没说清楚。”

“在102面,第二自然段中有一句:‘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这里的‘兜’字我不懂意思’。”小女孩壮胆重说一遍。

“呵,这倒是个难点,谁自告奋勇解释一下‘兜’的意思呢?”他神秘地投出探寻的目光。“好,你说。”

“兜的意思是网兜。”有一个男孩回答。

“是网兜?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一本连环画上面有网兜,就是指网袋。”

“那么你把网兜或者网袋换到句子中去试试。”

“她的旧围裙里网兜着许多火柴。”小男孩刚刚读完,孩子们就哗笑起来。卢晓林也随着笑了。“兜的意思可以是网兜,但在这里就不能当网兜用。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就要看能用什么词可以代替这个兜字。”

片刻的寂静后,陆续有好几个学生举手了。

“兜的意思是装。”

“兜的意思是盛。”

“兜的意思是盛满,或者叫……装满。”

“老师,我认为兜的意思应该是带。”

“为什么?”卢晓林问。

“因为小女孩只有把火柴带到街上去才能卖的。”

“不错,都能说对一些。”他回过头去,“还有什么问题?你说。”

又有一个穿着花格衫的小女孩站起来,“老师,这几个字我读不好。”小女孩透一口气便很沉着地。“在102页下面部分。可怜的小女孩,她又冷又饿,后面这……”

“呵……”卢晓林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出“哆哆嗦嗦。”

“谁读一下?”

“duō——duō——shuō——shuō”有一个俊秀的小男孩流利地读着。

“你再读一遍。”卢晓林指着穿花格衫的小女孩。

“duō——duō——shuō——shuō”

“对,就个‘嗦’的声母是舌尖音s——,而不是卷舌音sh——,齐读一遍。”他用教鞭指着。

“哆哆嗦嗦。”

“哆哆嗦嗦是什么意思?能够找到它的同义词、近义词吗?”

“哆哆嗦嗦的意思是……”小男孩看了看课本,“形容人冷得发抖的样子。它的近义词有……有颤抖。”

“还有吗?你说。”他指着座位在第一组的最后一个大孩子。个子和老师差不多,甚至因单调而显得比老师还高。

“有噜噜苏苏。”大个子小学生很忸怩。卢晓林装着默神的样子。“噜——噜——苏——苏——”同时,有许多学生举起手来。

“你说一下噜噜苏苏怎么解释?”

“噜噜苏苏,嗯……是……”小男孩很慌张地搓着手。“好比说,我每天上学来的时候,我的妈妈总是唠唠叨叨地给我说这说那。”小男孩很想用个“噜噜苏苏”,结果却慌忙用上了“唠唠叨叨”,但他马上又意思到,“老师,噜噜苏苏就是唠唠叨叨的意思。”引得听课的老师和学生轰然大笑。

“对了,那它和哆哆嗦嗦意思相近吗?”

“不——近——”学生轻声齐答。

“还有哆哆嗦嗦的近义词吗?你说。”卢晓林用教鞭不停地指开了。

“有颤颤惊惊。”

“有慌慌张张”

“有摇摇晃晃”

“毛骨悚然”

“呵!学过毛骨悚然了吗?”

“没学过,可我在一本杂志上见到过。”

“好的,造个句看看?”

有一个小男孩想举手而又怕着似地将手举举放放。

“你说。”卢晓林指着他。

“天气很冷,小明冷得哆哆嗦嗦地向学校走去。”

“我爸爸喝酒喝醉了,他就哆哆嗦嗦从酒馆回来。”

另一个小男孩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我妈妈拿鞭子打我,我就吓得哆哆嗦嗦。”

轰然一声在课堂上掀起了笑的声浪。坐着听课的教师们笑得前仰后翻。

“你妈妈会打你吗?”卢晓林问。

小男孩没有回答,笑了笑坐好了。

“再想想,从哆哆嗦嗦这个词中,我们可以知道些什么?”他指着一个举手的小女孩。

“可以看出,小女孩冷得难受,非常痛苦。”

“呵!她为什么不想办法呢?”他又指着一个举手的小男孩说。

“她家里很穷,没有钱买炭,烤不起火。”

“她爸爸爱打她,她没有卖掉火柴,没挣到一分钱。”

“回答得很好,我们大家都动了脑筋,再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又有一个学生迅速地站起来,“在课文第一段当中有一句‘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穿着一双拖鞋,但是有什么用呢?那是一双很大的拖鞋——那么大,一向是她妈妈穿的。’这句话的含义我不懂,为什么说她穿得鞋子是很大的拖鞋呢?她妈妈还穿她的鞋子吗?”

“唔,大家齐把这句话读一读,看谁能先把这句话的含义想好?”

学生齐读后,有的开始琢磨,有的还在重读,有的跃跃欲言,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卢晓林故意等了许久。当大多数学生举起手的时候,他便指着一个原先回答问题很准确的孩子说:“你试试看吧!”

“这句话的含义是小女孩没有鞋子穿,穿她**的拖鞋。”

“我认为这句话的含义是,小女孩的家里很穷,因为她家连一双鞋子都买不起,穿她**的拖鞋,又大又烂。”

“说得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

 

二十四

“啧啧,他简直是个孩子呀!”

“好像个中学学生哟,那么小小的个子,比我家那个小家伙大不了多少。”

“听说和田老师高中同学!”

“记不清楚,反正他那个样儿好熟的,净白的脸儿……”

有一群女教师在狭小的巷道里攀肩搭背,边走边议。

“曹主任说他是毛遂自荐的英雄,可他是金鸡山小学老师。”

“什么?金鸡山?”

“是的,金鸡山,听说他们那儿换了个校长,年轻轻的,好不凡响呵!”

“唔……”被称为“周老师”的姑娘忽地怔住了,“真是人换面貌地换装呀!”

左弯右拐,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胡同里,听完课的老师们组成一条长龙,无不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这堂改革的新型课。

“有人说,一堂课的成与败,关键就在是不是激发了学生的兴趣。这小伙子把课堂搞得好活跃呵!”

“是啊!又活跃又紧张,造成的气氛对学生的心理压力很重。整个课堂上学生的思维象一根绷紧弦,真的高效率喽。”

“台上几分钟,台下百日工。他能在课堂上随机应变,确实是吃透了教材啊!”

“他拿了教案。”

“可他这样的课根本用不着看教案,何况他只写一页纸的简案呢!”

“教具又简单,仅仅贴了两张小女孩卖火柴的画。”有一个中年妇女说得很激动,甚至迸出了泪花,“他莫是先上过了?”

“不,昨天晚上,他才接到上课通知。他自告奋勇,名额是补上去的。”

“我的天啦,后生可畏。”

在巷道人流的后一节,有一群带有老花镜的老教师也在各抒己见,争持不已。

“他的课堂作业布置得太少。”

“作业确实太少。不过,这是第二堂课,本课要教三课时。”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讲到,譬如,讲了安徒生写这篇文章时的时代背景,但没有简单交代一下安徒生的生平。”

“他也许是慌了。”一个退休的教学顾问说,“讲‘蹒跚’这个词时,他没有做做一瘸一拐走路时的样子。”

“那也说不定。俗话说,教学有法,但无定法。现在改革课提倡什么一课一得,反对面面俱到。他这堂课抓住了重点,学生提些与重点无关的问题时,他就让学生答得少,启发也少,而提到与重点有关的内容时,他都有意启发得多。譬如说,在教‘哆哆嗦嗦’时,他不仅让学生找了个近义词、同义词,让学生造了句,还抓住这个词让学生钻,看学生能钻出什么名堂。这里就很有科学性、艺术性、技巧性。因为‘哆哆嗦嗦’这个词直接迁涉到小女孩的冷和小女孩家的贫穷。这就抓住了课文的魂。”

前面有个年逾花甲的老教师,突然走到争持着的教师面前。“这堂课确实有些改革的味道,和昨晚电视录像中霍老师上的课几乎相近了。由学生想、学生问、学生钻、学生答组成了课堂结构。老师仅起到了灯的作用——指引,绳的作用——连接。”

“他明显受到霍老师的影响。”

“不一定,没有平时练就的基本功,临时的模仿是无法成功的。”

“那当然,但我认为……”

没有一堂课上过后能引起这么热烈的反响。沸声、议声、争执声及至钦敬的欢笑声,随着这股匆匆忙忙的人流飘动。卢晓林的身旁走着曹主任、张金波和他在师范时的一些同窗好友。

“小卢,你真不错。想不到这次轰轰烈烈的教学比武夺魁的竟是你啊!”戴着老花镜的曹主任喜滋滋地看着卢晓林。

“不!不!仅仅是个尝试,还多亏您的指导哩!”卢晓林随口辩白道。慌乱的时候过去了,代之的是喜悦、是激动、是胜利后的狂热。

“今年多少岁啦?”

“十九。”卢晓林含着笑。

“你看,还没戴帽子(加冠)呢!就干得响当当的,有来头,有来头。”曹主任只管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你搞教改试验已多久啦?是不是遇到过大的失败?呵,干脆,你等会儿作个发言吧!把你教改情况以及取得的经验说说。”

“发言?”他受宠若惊了,“那好,那好,又多谢领导照顾啦!”

卢晓林像一个获胜的体育运动员被人簇拥着,亲昵着,他被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意外的成功,意外的喜悦都是他不曾料想过的,“这不是梦吧?”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不停地怀疑自己。

“那么多人听你的课,你装得好正经的。到底慌不慌啊?”他的同窗们又惊又喜又自愧,无事生事地缠着他。

“慌,慌,大家是教育界的精英。我怎么不慌呢?但一想到我是求学来的学生,丢丢丑又没关系,也就不慌了。”他觉得,他的心,他的嘴,以至连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看不出,你真是个神人。以前读书你不是好老实的么?”

“嘿嘿,社会要改革,人的性格、气质也得改革改革嘛!”

“听说你还会科学养鸡、养兔?”

“充数,充数,滥竽充数呵!”他笑呵呵地敷衍着。

……

在大礼堂,在一半做了寝室,一半还, 摆着木椅的大厅内,沸沸扬扬的人群开始静止了。曹主任喜笑颜开对着红布裹着的麦克风,公布着比武评分中奖人员的名单。卢晓林首当其冲,以农村语文组第一名的荣誉赢得了大众的掌声。当他以一双抖动的手接过一叠教学词典和一部录音机时,奖赏的力量使他深深地纵情地向发奖者敬了一个礼。

“同志们,这次盛况空前的小学语数改革经验交流大会开得很及时、很必要,达到了我们预期的目的。参加这次大会的五十多个单位的代表中既有年逾花甲、身经百战的老教师,又有年富力强的中年教师,还有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的后起之秀。真是高手芸集、精英荟萃。在为期五天的大会上,各位教育者现身说法,大显圣手,传经送宝、相得益彰。这里特别值得提出的是,金鸡山乡中心小学卢晓林同志。他上的改革课不同凡响,以自己独特的改革风格赢来了各位教育行家的钦敬。现在,我们想请年轻的卢老师讲讲他试验教改情况和教改中取得的经验。大家欢迎!”曹主任的拍掌象一团火忽地引爆了雷鸣般的掌声。

卢晓林神不守舍,他很慌张。红绸裹住的麦克风,花格卧毯盖住的主席台,软绵绵的藤椅,千双眼,万双眼,火辣辣的眼,姑娘的眼……他曾幻想过这些。但是,在这一切变成现实的今天,他却胆怵了、慌乱了。他毕竟是山野里的一丛草,观音山崖的一束花,没见过姹紫嫣红的花园。他不想上台去讲话,但是,那急流般的掌声愈来愈激烈了。

他终于被他的同窗推嚷出座位。他站起来,推诿吗?谢绝吗?借故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吗?不,他抖擞精神,象要运足气似的神色庄然地向台上走去。

台上坐着笑嘻嘻的曹主任,冠冕堂皇的李副主任和刚刚赶到的肥肥胖胖的县教育局方局长。卢晓林一上主席台,就被方局长那肥大的身架烘云托月得小小的,他确实是个孩子啊!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英雄、圣手,我只是在教学改革的路上笨鸟先飞而已。”他别具一格,突破清规戒律的开头给与会者造成一种悬念似的,迅疾地将几百双眼睛和耳朵吸引过来。“我首先得感谢我们学校年轻的校长郭杰同志,是他拯救了我们这些曾经堕落得可怕的灵魂,是他身先士卒带领和鞭策着我们在人生的大道上急起直追。”不知是激动还是慌乱,他拍了拍手掌。台上的领导,台下的教师也不得不拍起手掌来。“教学是艺术,而且是一门缩合性极强的艺术。一个好的教师,他必须具有戏剧演员的演技,相声演员的幽默,小说家的语言,歌唱家的口音以及心理学家教育学家的职业知识。可惜得很,在诸多因素中,我却一样都不具备,但我具备了愚人的气质。我喜欢愚人的愚行。记得一个名家说过,如果愚人始终坚持自己的愚行锲而不舍,那他也会变为智者。教学难,搞乡村教学工作又尤其难。爱因斯坦还不伟大吗?但他却写不出《山村教育》。

“古人有什么‘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的说法,我们青年人也要在职业的规范内择定自己的长远目标,最大目标,咬着不放。使人生的历程感到紧凑,感到慌张,那才会有所长进,有所作为,而不至于胶柱鼓瑟,固步自封。我的讲话完啦。”

领导听懵了头,老师听懵了头,原先大家都恭恭敬敬、满腔热情希望听到这位教学改革先行者头头是道的演说,可事出意料之外,他竟说出了一连串大家还半懂不懂的深奥道理。

他走下讲台的时候,教师们都失望地把眼光盯着地。没有一点说话声,也没有一点儿鼓掌声。有几个想拍掌的年轻人刚刚合了合手板,就嘎然而止傻了眼。

半分钟过去了,人群中又不约而同爆发出了欢呼的笑声、议声、赞叹声,继而是电闪雷鸣般的鼓掌声。

“莫慌吧!慢慢讲。”行道上有人用手拦着他。

“保守罢?教学经验有什么保守的,共创大业嘛!”

“是啊!还是讲讲吧!”

“可我只讲得出这些话啊!”卢晓林慌得为难了,望着大家渴盼的目光,他尴尬了,站在那儿不知所向。但是,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往座位上走去。

情不自禁,坐着的教师们七七八八议开了,不顾得这是会场,不顾得主席台上坐着的曹主任、方局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同辈的为群,同性的为伍,咬耳的,欢笑的,把眼睛对着卢晓林溜溜转的,仿佛卢晓林是一个奇迹、明星,牵动着多少人欢欣鼓舞,不得安宁。

“静一静,静一静。”三分钟后,主持会议的曹主义声嘶力竭地叫开了。

“卢老师可能慌了点,又没作准备。是我临时要他发言的,因而,一时讲不出。但从他的备课,他的上课来看,他在教学改革的路上确实迈出了可喜的一步。正如他自己说的,教学改革才刚刚开始,但我们至少可以敬佩他对教改进行大胆尝试的气魄。试想,要是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都能象卢老师一样对教学改革进行大胆的探索,那我县教学改革的潮流,也就会‘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吹遍我县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并开出鲜花结出硕果。”

“刚才,我们教研室的几个同志商议了一下,一致认为卢老师的这堂教改课上得好,体现了教改精神,大有发展潜力。其具体做到以下几点:一、变老师教为主的课堂为学生学的课堂,课堂自始至终都贯穿着发展智力,培养能力这条主线。学生钻、学生问,又由学生答。最后,又由老师提出几个学生没有触及到的问题来弥补问题的完整性,使整堂课重点突出;第二,大家一致公认,他启迪学生思维做得好,学生的兴趣被激发了,课堂很活跃,真的使学生心情处于冲动状态。这是紧要的一点;第三,语言清晰,轻重得体,有抑扬顿挫的表情。他能用一口比较标准的北京话上课,不简单啊!据说他经常跟广播学习北京话,日久功深,方有今日之硕果。当然,卢老师的这堂课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他的板书就显得有些少了……由于他的课上得别具一格,令人满意,我们教研室的几个同志一致同意除奖给他本人的奖品外,还额外地授予他们学校一部录音机,以此鼓励他们学校的全体教师搞好教学改革,提高教学质量。现在,我们请方局长讲话,大家欢迎。”

肥肥大大的方局长一扭身,笑呵呵地端着一只茶杯上了正位。“我能参加这次教改总结会非常高兴。首先,我向全体在座教师代表表示祝贺,向比武中奖的教师表示祝贺,向后起之秀卢……卢老师表示祝贺。”说完,他带头站起高举双手热烈地、欢呼地鼓掌。

“小卢同志很不错,是教育革命的小闯将,是改革潮流的先行者。他年纪轻轻却能做出很不平凡的事情,上好了第一堂令大家满意的教学改革课。他在金鸡山中心小学教书。听说那所中心小学设在高高山上的观音庙里,年轻人以往是安不了心的,但今年去了个年轻校长——这个校长也是没结婚的小伙子,他是毛遂自荐当校长的。金鸡山嘛!大家都知道,无论是经济、文化、交通在我县五十多个乡是最差。但今年不同了。听说金鸡山学校的年轻人发奋起来了,民众办学兴起了,轰轰烈烈。这是我刚才听孟副局长讲的,那帮子年轻人要求金鸡山小学教育搞好了,奖给他们一台彩色电视机。我说,可以!”方局长抖地一声响拍在桌子上,将茶缸都震翻了。“要是金鸡山教育真的搞好了,莫说奖台电视机,就是奖栋教学楼,我都双手赞成!是嘛!年轻人搞工作就要有激情、有气魄,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有这种破釜沉舟的赌气精神。不仅要敢于和我赌,还要敢于向民众,向社会,向其它学校,其它单位,其它行业赌。我们的现代化事业才有希望。小卢同志不错,年轻的校长同志不错,观音山所有的教师不错,他们敢于毛遂自荐,敢于向我这个老头子宣战,我接应,我欢喜。”他举起双手,粗声粗气地,将脸上堆着的横肉都抖动了。“听说观音山的小伙子找对象难,我说那些不爱他们的姑娘是笨蛋。这样的小伙子不爱,爱什么?爱喇叭裤?爱长胡子?当然,个人问题服从组织利益,教学实在搞得好,组织上要照顾。”竟没说一句收场话,他就身不由己地退出主席台。

卢晓林和张金波激动地鼓着鞭炮一样的掌子和教师们一样笑眯眯的。

“我们观音山和尚庙时来运转喽!”他们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望着主席台上的麦克风,望着方局长笑呵呵地脸,他们的心里早就飞走了,飞往观音山,飞往布置一新的教室,飞到年轻人的心窝里。

 

二十五

幽深晦暗过不知几世几载的观音庙,今晚却灯火辉煌。洁白的孤光,洁白的灯,把观音庙的井院内照得如同白昼。昔日虔诚茫然的庄稼人今儿却展开一副喜孜孜的笑脸,芸集在灯火灿烂的戏台前。千双眼、万双眼、大的眼、小的眼、男的眼、女的眼,汇成眼的海,人的海,在踮望着灯光下孩子们的梦。

“说文盲,道文盲,瞎子摸路苦断肠。好好!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婶子,现在请听我说一个文盲的故事。”简陋的露天戏台就设在办公室前的一块石板地上,四周围着课桌,上空悬着两盏刺目的电灯。此时在戏台上单独表演的正是谢武。他长得一副猴相,表演起来无顾无忌,幼稚中颇显自然。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刘……刘……我的妈呀!他连名儿都没有。因为他做事猛,性格急,大家就给他取名叫做急性儿。急性儿有个爸爸,也是急性儿,成天骂骂咧咧,好凶呵!”谢武瞪着眼睛举起手做了个很凶的样子。逗得台下的庄稼人都轰笑起来。

年轻人在戏台旁,陪着唐书记、李支书和乡团委书记小刘说说笑笑。这时也肃然不动了。

“这都是你们自己编的节目吗?”在柳林时,和郭杰相好的姑娘周凡,这天下午和卢晓林、张金波一道匆匆从县城赶来观音山,专程参加这场空前盛会。

“你猜猜看,像不像呢?”坐在她身旁的郭杰神秘地笑了笑。于是,他们又张开耳朵听戏了。

“急性儿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三更半夜时,他独个儿敢到山上去睡觉。可是,他最怕读书——读书嘛,难坐、难听、难记、难做、难想、难看,多不舒服。弄得不好,还得挨老师批评。

“读三年级时,急性儿又要留级啦。那一年,他刚满十二岁,人高力气大,再读二年级他怕别人笑话。

‘妈妈,我不读书啦!’有一次,急性儿对妈妈说。

‘干吗不读书呢?’他妈妈很亲热地问他。

‘嗯……嗯……读书没用。家里要种田,又要交学费。反正嘛,国家分田到户,我长大后,有的是力气,还怕讨不到饭吃吗?

“于是,急性儿就没有读书啦。他爸爸一生气,发誓让他从此跟着牛屁股。急性儿真高兴,下决心一定守好牛。守啊守啊,不到一个月,他守着的那头肥牛牯瘦得剩下几根大骨头。原来,急性儿性子急,大牛牯肚子大,吃草呢,又总是不慌不忙的,因而天天吃不饱。”

 “急性儿挨了打。皮肉都炸了花不说,他守牛的资格也被开除了。有一天,爸爸对他说:‘急性儿,我家田里的禾苗起蜢啦,你去取瓶钾氨磷。’

“‘知道啦!’没花一袋烟工夫,急性儿就从家里取来一个瓶子,瓶里有些黑糊糊的东西,瓶面上写有字,急性儿认不得。他爸爸也认不得。药被施下去了,可蜢子越来越多,最后把禾苗都给糟蹋得一干二净。哈哈!什么经?原来那瓶子里装的不是农药,而是辰州酱油。”

台下掀起了狂热的笑,声浪如海潮淹没了表演者的声音。

“有意思,有意思。你们学校的节目都是宣传要读书的道理吗?”唐书记激动了,他兴致勃勃地对郝金海说。

“干这一行当然得为这行服务嘛!”

“总共几场戏?”

“五场,等会儿还有儿童相声。”郝金海回答。

“也是你们自己编的吗?”

“多亏小卢爱好文学,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写的。”

“编得好,编得好。庄稼人缺文化,像这样的戏要多写些。以后啊,搞计划生育宣传时,也请小卢写写剧本。”

“可有人骂他图谋不轨,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张金波突然从人丛中插一句。

“简直是胡扯。”唐书记来了火气,“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教学,写写这些难道比光教学意义差吗?我们读书那时候,还编文艺班下乡哩!学校嘛!要德智体全面发展,学生一昧地读课本能有兴趣吗?我看啊!金鸡山小学教育以后要在这方面多下些功夫。磨刀不误砍柴工。何况这也是政治思想教育文化学习的一部分。”

“我们也正有这个想法,文化革命时期,学校以演戏为主,过‘左’了。现在呢,学生光读书不演戏,甚至连必要的文娱活动都砍掉了,过右。实际上是错误理解教学质量造成的。其实嘛,教学质量不仅仅局限于指学生考试成绩,还要包括学生的身体素质、思想状况。衡量一所学校教育质量的高低,不能单看这所学校的升学率,还要看这所学校学生的害病率和犯罪率。”郝金海俨然在和一个教育行家说话。他有一张猎人般粗犷的脸庞。

戏台上的戏说完了。谢武敬了个礼就匆匆跑下台去,自发的掌声如雷鸣电闪,快要将观音庙抬起来了。

接下去的是儿童双人相声,表演者是两个俏皮小学生。他们走上戏台时,急忙向观众行了礼,那单纯而幼稚的举动引得观众喝彩不已。

“哟哟,那么小小的孩子就敢演戏了。”

“唔,那不是向木匠的小家伙么?”

“是向林?”

“嗯,听说他上次参加全区儿童作文比赛,得了全区第四名。奖得一支精致钢笔。”

“教子有方。老头子是自学成材的木匠,儿子也逞能。”

“那个儿高点的呢?”

“叫小辛子,是老板的独生儿。从前最爱称王称霸,当‘皇帝’做‘将军’的,孩子们都怕他。”

“啧啧!农民伯伯的儿子也能变变啦!”

戏没开始,庄稼人就品头论足了,引起了阵阵喧哗,但这并没有使戏台上的两个孩子感到不安。

“今天,我们说个儿童相声,题目叫做‘草要说的话’。”向林说完话后退一步,和小辛子并排站着。

小辛子:嘿嘿!你倒奇怪,草还能说话啊?

向  林:是的,草还能说很多很多的话。

小辛子:可你说的是什么草?

向  林:就是我脚下的草,山上的草,荒土上的草,风——吹着的草。

小辛子:呵!那倒看看,有什么话呢?

向  林: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神,我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人们希望得到这些和那些,实际上都在希望得到我。我能使人快乐,我能使人强壮,我能使人变得精神抖擞,我能使世界变得更加鲜艳。

小辛子:你怎么要说梦话?

向  林:随你要什么都行,反正我没说梦话。

小辛子:那好,我有一个婆婆,年过八十五,她希望能吃到新鲜鱼。

向  林:好极了,只要在这以前,把我投进池塘里。

小辛子:我有一个舅舅,他生活在台湾,每天都要喝上几杯牛奶。

向  林:不要紧,只要你把奶牛牵来。

小辛子:我每天早晨上学去,都要吃上三个鸡蛋。

向  林:我的伙伴中有鸡最喜欢的朋友。

小辛子:我没有衣穿,我没有学费,我想买顶新帽子,但又没——有——钱——。

向  林:哈哈!我的好兄弟,这一切草都会高兴地送给你。

小辛子:你……

向  林:只要你喜欢劳动。

小辛子:可我并不懒。

向  林:还要你喜欢学习,喜欢知识。

小辛子:我学得的已经不少,读上了四年级。

向  林:你听我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白兔云。白兔云白兔云,吃了我哩我显神,我会变作白绒毛,我会变作白大衣,我会变作金银宝,我会变作你所需。好兄弟,你们人世上有许多种田人,有了收音机,有了手表,有了自行车,有了电视机,有了小洋房,有了小康水平……

小辛子:怎么?

向  林:都只因为真正地发现了我,认识了我,使用了我,借我最喜欢的兔子,把我变成了富有的神,珍贵的宝。把我变成了自行车,把我变成了电视机。

小辛子:那么,我想和你交朋友。

向  林:只要你真心实意进学堂,学到一些真本领!

 

一唱一合,毫无漏洞,手随声起,绘声绘色,他俩恭恭敬敬地鞠了躬,赢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再来一个。”有人大声吼道。

“喂,喂,再来一个。好不好?”

“好……”又是激烈的掌声,在井院内喧嚣,庄稼人不停地喝彩着,欢呼着,仿佛看到了多年来从未看到过的奇景,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感受和启迪。他们这些地地道道的庄户人,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孩子会神奇般地演出戏来。是啊,小辛子不是调皮得无法无天吗?不是成绩差得要“命”吗?可是,他能演戏了。

有几个庄稼汉还在不停地吆喝着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可戏台上的两个孩子早就跑下台。组织戏场的陈四春只好亲自出场。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家,我们实在因为时间紧,只准备这几套节目,以后再来吧……以后再来,啊?”他声嘶力竭不停地招着手,可是没有用。野蛮的庄稼汉只是一股劲儿地呼号着,手舞着,甚至跳跃着。

“欢迎陈老师唱个歌,好不好?”

“好——”庄稼人趋之若鹭,盲目地跟着一个青年农民呼号。

陈四春十分尴尬,他不停地向郭杰这边看看。该死的郭杰不见了,见到的只是唐书记、李支书笑微微的颐指气使:唱就唱个,怕什么?

“可……”他说不出什么理由,他深深感到心慌。“好吧,那我就丢丑了。”

庄稼人满意地笑开了。

他冥冥目,走个神色肃然的正步,摆个丁字脚。“我唱的是我们学校新编的校歌,由集体作词,集体谱曲。”说完,他激情满怀地唱道:

白云在我们心里流动,

信念在我们心中生起,

不再怕那生活中潜在的挫折

不再想泪眼中浮云的蠕动

从歧途上驶来的战马胆气更壮

从睡梦中醒过来的人眼睛更明

看准吧,人生的路

鼓足吧,进击的帆

靠的是双手,赖的是信念

坚信明天的生活会更加美好

坚信祖国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

声音激越慷慨而又悲壮,唱得陈四春面红脖子粗。庄稼人屏息凝视,虽无法懂得那词的委婉底蕴,却深为陈四春的外部激情所感动。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庄稼人贪婪地呼求着。陈四春却笑着脸,挥着手往台下隐去。

“感谢大家的盛情,感谢大家的盛情。”郭杰突然从台边钻出来,“我们理解大家的心意,等我们工作搞好之后,到明年的元旦,再为大家准备一套更丰富多彩的节目。”他高声说着,环视一下沸腾的人群,再看看唐书记,“我们这次庆祝国庆活动准备得很仓促,但又很隆重,连我们乡的唐书记都从百忙之中来参加活动了。领导关心教育,群众关心教育,我们当教师的当然不能拉后腿。现在,我们请乡党委唐书记讲话。”说完了,他自己先拍拍手掌,引起台下庄稼人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唐书记精神抖擞,健步走上戏台,掌声自息。

“时来运转,知不知道?我们观音山的运气到了,我们金鸡山乡的运气到了。发动群众办学,集资之快,投工献料之多在我乡都是盛况空前的。全乡八个村办学校,就有五个村提前完成任务。是啊!要这样重视教育,重视科学。别看我们种庄稼容易,里面可有学问哩!美国有个叫韩丁的农民,他一人种一千多亩地,而且一年中忙两个月。我们金鸡山五千亩田地却要四千人种,一个人只种多少?两亩地不到,还要从年头忙到年尾。这是什么道理?”唐书记用手演了演,更激情满腔了。“科学,关键是科学在作怪啊!人家当农民的得是大学生才够格。我们呢?”他苦笑一声摇摇头。“当然,我不是崇洋媚外,我只说明科学文化的重要性。责任制后,生产力解放了,大家自由了,农村形势好多了,特别是文化越发达的地区家庭富得就快。我原在花桥乡工作,他们那儿的种田人文化水平高,种田的田好,种地的地好,养猪的猪好。听不听说,猪每天长两斤七两五钱肉的?听不听说鸡一年下三百多个蛋的?没听过?那你们什么时候去花桥看看。”他感到一点儿自豪,一双精灵的目光不时地扫视着静悄悄的人群。“人家花桥乡富裕了,种田人学文化形成一股风,什么请技术讲农业知识啦,什么收听电视广播讲座啦。有的家庭办了私人图书室,有的家庭请农技师、家庭秘书,长沙有个‘养鸡状元’,家有卡车、轿车了。河南的一些农民举行摩托车越野赛,北京农民合资买飞机。神话吧!哈哈!”

人山人海的井院内无人一般地静谧。大家呆住了,瞪着双双感激不尽的眼睛,望着灯火闪亮的戏台,望着衷心愉悦的唐书记,他们多想在自己恍然觉悟的心中升起一块碑,一座神龛,铭记那些把知识的光芒带向观音山上的年轻人,使他们能像造福于世的观音娘娘一样,永远得到人们的纪念和敬仰。

 

二十六

戏散了,庄稼人离开观音庙,熙熙攘攘在曲曲扭扭的山道上组成几条蠕动着的火的长龙。邹永明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好像刚刚失去什么似的忐忑,不知是惶惑还是激动,总有一种反常的心绪在搅扰着他,以至使他神不由己梦游一样悄悄离开了大井院,跟着庄稼人来到那庙院后的小路口。

他在幽荫的石板上莫名其妙地徘徊,隐隐约约感到甘裂的心田上又滋生了什么,这“什么”象久违了的一场漱雨把他旧旧的厌生心绪彻底冲洗掉了,他感到复生的希望和迫切,目视着这“一场雨”,这场标志着转折和复生的人生的雨,他的心底又滋生了梦——呵,那曾做了而又逝去的梦,又带着当年的热情才勇敢地来到他的心窝里,然而那梦已不再是当年的幼稚和天真,它深沉多了,遍躯刻记着缕缕伤痕……

多么奇怪的人生梦啊!

他沉思着,感叹着,在记忆的长河上追溯着那曾经眷恋女人的岁月——师范读书时,他以自己精湛的球艺赢得了数以十计同窗的慕爱。她们对他嫣笑,对他皱眉,对他施以亲姐妹一样的抚爱。每当他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在欢呼声中走下球场的时候,她们会嬉笑着迎上去,替他拿衣,替他取汽水,甚至替他回敬飞来的祝贺。他处在百花丛中,可以随意领略到四处飘溢的花的芬芳。可是,踏出师范学校的门坎后,他被分配到一个静悄悄的乡下,“花”一样的女同窗都梦一样在他生活的房宫里逝去了,他感到寂寞和孤独,他感到失意和惆怅。他发疯地给同班的那些女同窗写信,希望得到安慰和嘱咐,来解脱他没法躲避的寂寞和无聊。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封封信笺都像片片飘浮天际的轻羽。他惶惑,他痛苦。当他在那个花桥乡遭到意想不到的挫折时,他正多么需要同窗的慰问和同情啊!他愤恨她们,他以为她们都是薄情的,是骗子。骗了他的心,他的情,他的义啊!特别是后来他妈妈托人给他介绍好些城里姑娘却总是一见面就不欢而散。原因是,一来他是小学教师,地位低待遇少,更何况在远距城镇的乡下?二来他没有标准郎一米七五的大个头,更何况其貌不扬?他呼啸一声,从此和姑娘结下仇缘,他下决心要以自己男子汉的气魄征服世上所有自傲的女性。他拼命地学着外语,他发誓一定要考所名牌大学,令那些薄情女乍舌后悔,然而今天呢?命运怎么会这么狂妄地捉弄人啊!沸腾的生活改变了他人生的初衷,生活的浪潮席卷了他啊!

他站住了,把不听使唤的目光从古柏的枝叶间穿过去,瞅着驶往竹山坳的火的长龙,瞅着那用松树油燃烧着的火焰及火焰下每一张红光辉映的脸。他渴望看到她——她的身影,她的脸庞,甚至那双曾对他暗送秋波而又遭到他蔑视的圆圆的眼睛。他需要她,观音庙的事业需要她……然而,他偏偏没有看见她。他后悔,甚至后悔得痛心,他下定决心,往后一定抽时间登门拜访。

夜深深的,沉沉的,那么多的星星在闪烁,那么多的蟋蟀儿在鼓噪,轻轻的风拥掀着窸窣的草。他听到从井院传来的同行们热烈的喧哗。他激动了,猛地转过身子匆匆往井院跑去。

观音房——就是那门框上镶有“暂借荆山栖彩凤,聊将紫水活蛟龙”的校长室门外,庙里教师正喋喋不休。在灯光的辉映下,邹永明清楚地看到,旧时的对联已被撕去,换上一幅红纸金字的新对子。

“人生得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他一边默念,一边如痴如醉地品味着,偶尔也伴随着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知己知己,人生于世,找个知己犹如海底捞针。”

“正是正是,海底捞针针才贵。人生啊,要是有了这根针则万事足矣。”卢晓林戴上眼镜笑呵呵地站在门楣下目测着陈四春贴对子。

“是个啥哟!”腰缠绑带的李元三拖着赤条条的身子摇摇摆摆走过来。他的头和胸都沉浸在滚滚的烟雾之中。“不缺天不缺地,却缺少一个至关紧要的东西。”

大家不约而同把探究的目光投向李元三,只见他慢条斯理吸吸烟,吐吐圈,然后神秘地笑了笑。“男子无妻财无主,妇女无夫身脱空。我们不就缺少个伊么?”

“哈哈哈哈!”笑浪如潮,连读着《金鸡山小学教育之设想》的周凡都忍俊不禁,笑得如怒放的花朵。

“女人的事,方局长说组织上可能照顾,但只是一句话。”

“现在婚姻自主,组织上能包办吗?过去民众办学,我们靠的是自己的,将来,添置妻室,我们也要靠自己。”郭杰的眼中迸射出一种坚毅的光芒。

“对,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卢晓林挥挥手,摆出点石成金的姿势来。“关键啊,是精心培植巍峨壮观的梧桐树。”

“嗬!还以为你真的无情无欲,要做和尚呢?咋个也想女人啦?”退伍军人李元三学着方言腔。

笑呵呵的卢晓林一恭身,宛如京剧中的伟丈夫表演到:“此话差矣!岂不闻女人女人,世上伟人。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乳汁养成。没有阳光,花不茂盛;没有女人,爱不甜蜜;没有女人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艰苦创业的英雄。李元帅不是女人就失去了当教师的权利,郝大哥要不是女人就没有焕发青春的梦。三哥要是没有女人,恐怕早该辞世喽!”

同行们又被卢晓林那相声一样的语言激得狂笑起来。笑浪过后就是沉默。邹永明有意思地低下头默默地思索着。暗暗发笑的,悄悄注目的,眉来眼去传递意识的,闹了一场哑剧。卢晓林默神了良久,突然有所发现似的。“毛遂自荐,毛遂自荐,郭校长,难道你当校长真的是毛遂自荐?”他闪了闪机灵的眼睛。“时已至今,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

象一棵针陡地扎在郭杰的脸上,他抽搐一下,忙对卢晓林瞪着一双迷茫的眼、惶恐的眼。是胆怯吗?不,这些年来,郁积在他心中的苦闷太多太多,以至集腋成裘变成 无名恼怒的火爆发了。是啊,他能毛遂自荐当校长,他能自告奋勇来到金鸡山,他能口出狂言赌下气,不都是因为这火的喷发吗?

“好吧!大家既然这样信任我,了解我并不是好势好利的小人,我也就用不着再去隐瞒过去的天真和幼稚。不过,在这里我得再一次向周老师道歉,乞求得到她的宽恕。”

雪白的灯,雪白的光,照着他那雪白的脸,他开始艰难而痛苦地回味着那让他梦一样逝去的经历。

 “和大家一样,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我也有和大家一样可悲的人生经历,遇到过好名好利好在官场攀缘而上的人。曾经为教学上搞包,我和一个中年校长针锋相对过。校长是复员军人,文革期间的高中毕业生,他不顾教师意见,照搬别校的管理经验,按学生的考试成绩奖罚老师。我提出意见说,这不是科学的管理办法,不符合教学规律。但是,他不仅没听我的意见,反而以为我有意撤他的台。争持之后,他心怀怒忿,竟然把我‘下放’到一所边远的村小,孤立了我,让我无法发泄对他管理的不满。但恰恰因为这样,又使我变得冷静了。我发觉自己行为的幼稚,想法的幼稚,但我又始终认为必须坚持那样做。”他深情地愧疚地看看周凡。“那时候,我正和中心小学的一个姑娘相好,但我一下放,和她就成了牛郎织女。我知道,那校长是想以此法来使我屈服,结果却恰恰相反,使我在孤独中更清楚地认识到现实,同时,也使我增添了必胜的信心。

“这个时候,我也怀疑过,自己人生的路该不该那样走?其间,我也有过灰心,但镇静后,方觉所为无邪,正大光明。于是,我把更多的精力用来教学。结果还不错,我所教的那个四年级班,竟在全县期末统考中名列全区第一。这使我有机会参加县组织的先代会。在先代会上,我无意中听到几个校长议论我们年轻人的事,说什么不安心教育啦,作风散漫啦,违法乱纪啦。当时,我不知道心里哪来的那样一股激情,或者是愤怒。这愤怒使我心不由己和他们发生争吵,他们说我们这代青年腐化坠落了。我说是他们治校没方。争来争去,有个校长自愿以职作赌,说:‘小伙子,不是藐视你,你当校长试试?’听听,这欺人之盛,是可忍熟不可忍!想起他们对我们这代人的误解,我无法自控了,竟疯狂地冲进局党委大门,一气向领导表白了我的想法。那时金鸡山小学正缺校长。老校长调不动,中年校长不愿来,我便自荐要来金鸡山。奇怪的是,这一切竟那么顺利地得到局党委的批准。”

呆子一样傻,傻子一样呆,风风火火的庙里教师呵 ,面对着圣像般的郭杰,他们的心像油锅,焦急啊,烦闷啊,恨力不从心啊,千错万错交织心头。他们的心像一团火,熊熊地燃烧起了火苗,这火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时地涌出喉门。“你……”

“那时候,我深感到,我们这代人之所以容易消沉,也许是因为缺少了上一代人所特有的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艰苦创业。看看柳青的《创业史》,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就会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这代人在祖国的怀抱里娇生惯养。由于没有参加过解放战争,没进行过艰苦的革命锻炼,因而对祖国,我们的感情并不是很深的,有时甚至显得冷漠。现在呢?艰辛的创业生活却使我们感到比从前的无所事事好过得多,自豪得多。这,也许就是我们在实践生活中得到的人生,也叫做最深刻最伟大的启示吧!”郭杰仰仰天,摇摇头,轻叹一声。“遗撼的是,生活并非这样简单,它太丰富了,丰富得尤如天上的星;它太漫长了,漫长得好似一条无限延展的火车轨道;它太曲折了,曲折得犹如观音溪的十弯八拐,至今的我还是迷途上的羊羔…… ”

婷婷阿娜的周凡突然感到意外的生疏。她把两只陌生的目光直投到郭杰那棱光闪射的脸上,象审视着一位曾经苍桑而又功成名就的志者,那目光,有祝福、有怨恨、有同情,饱和着无限的真情实意;那目光有寄托、有敬仰、有莫解、有迟疑、有歆羡,凝视着情同手足者的心。

 “为探讨中国乡村教育问题,你不是给北京师大写过一封信吗?”

“是啊!但至今还杳无音讯。”

“你……”她茫然若失。“难道你没收到我转寄给你的信?”

“收到了呵!”郭杰欣喜若狂,他随即一个箭步冲到床边,从深深的稻草堆里翻出那封完好未启的信札。“我以为,还是风花雪月的谈情书呢?”

观音庙的教师们又惊又喜,不约而同涌过去。在一张油漆过的锃亮的办公桌旁,在洁白的光茫四射的电灯下,一起欣喜地阅读那封其实他们早该看到的山村教育的书!

远处石笋般的齐天高山在月光的背影里愈更立体挺拔!                      

作者:王德宝 向碧忠 罗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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