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个挂职体会的时候,电脑里放着一位民谣歌手的歌,《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这个时候的乡村已是深秋,有些簌簌寒意从脚底滋生。想起来的时候,还是流火夏日。两个月便过了两季。
来到沅陵县后才知道自己挂职的地方是一个叫做借母溪乡的地方。这个乡位于沅陵、永顺、张家界三县市交汇之处,面积约254平方公里,与国际森林公园——张家界同系一山脉。
借母溪在沅陵县是一个比较大的乡镇,由过去的枫香坪、军大坪、筒车坪三乡合并而成,区域面积284平方公里,辖33个行政村,252个组,22000余人。
驱车从沅陵县城,顺张沅公路(张家界-沅陵)北行60公里,就到了借母溪乡,这是我挂职的乡。也是一个比较贫穷的乡镇,距离县城较远,记得当地干部每次去乡政府都是说“进去”,在这个乡的很多地方甚至没有手机信号。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60天后,给我留下了很多回忆。
了解基层干部:遇见只管一个村的副县长
其实,在来借母溪乡之前,我对这个乡几乎一无所知,也从未听说。
不过挂友里有个“驴友”朋友告诉我说:“借母溪”在搞户外的驴友圈子里很有名,是个不错的溯溪地点。
来到这里后,我才知道,朋友所说的借母溪和我所说的借母溪是两个地理概念。我说的是借母溪乡和朋友所说的仅仅是借母溪乡里的借母溪村(湖南借母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借母溪村因为一条流淌万年的古老小溪和他两旁峻耸的高山而出名,其间美丽的自然风光、原始的次生林地,让驴友们流连忘返。
虽然这条借母溪被驴友们称作“湖南的九寨沟”,但却没有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也并没有什么产业,可以算作穷乡僻野。
8月18日上午9点,即使在草木茂密保护区内,温度也达到了36度。一辆吉普车驶入乡政府,沅陵县委常委、副县长唐旭东带着我和本乡的唐副乡长去借母溪村调研。
在路上,我得知,唐副县长是中国远洋集团派驻沅陵县的建设扶贫工作组组长,属于挂职副县长,负责对口扶贫借母溪村,可以说是就管一个村的副县长。
然而,这个只管一个村的副县长却并不见得轻松。
车开过了一座过溪水坝,一旁的唐副乡长说,这座桥也是唐副县长组织修建的,过去这里没有桥,村民常年靠淌水过河。
汽车过河后开了一小段,停在了保护区的山脚下,接下来就是在高温下徒步攀登平均海拔达近700米的山。一路上攀谈,我得知唐副县长是北京人,之前也不曾经常爬山,现在几乎每周都要有几次。“刚开始来的时候,觉得上一趟山,进一趟村很大的思想压力,现在走多了。就习惯了。”
说起借母溪,唐旭东说,别看这里现在穷,其实相当最富有,因为有着美丽的大自然,有上万种稀有的动植物,满山都是宝。这是自然给借母溪的财富。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环境,利用好这些资源,搞好旅游开发,把路修通了配套设施跟上来,这样自然赋予的财富就会转化为真金白银。
他说到,也做到了。从乡里洪水坪至千塘湾6.37公里旅游公路由原来的3米拓宽到6米,各种车辆可以安全快速通行。同时,工作组还组织村民完成了千塘湾至茂古洞至塘坪到杉木洞,陈家溪至借母溪到金竹溪等两条共计长27公里宽1.2米的人形通道整修工程。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攀爬,我们到达了借母溪的村部。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我们在路边找了个山泉口洗了把脸。
唐副县长此次到村部主要是为了劝说村民扩大茶叶种植面积。然后村里从支书到普通百姓却并不热心,认为没头几年收益,而且对是否有人进行收购表示存疑。
在此之前,唐副县长已多次爬山越岭,徒步深入山头坡地,反复与老百姓座谈。这天,唐副县长仍然不厌其烦地与支书做着工作,阐明了种茶的补贴政策和经济收益。他告诉我,借母溪空气清新湿润,土壤肥沃,海拔适中,特别适合茶叶种植,而且茶质极佳。
目前,在原有30亩茶园的基础上,已顺利完成了60余亩新开茶叶基地的砍青、炼山、整地施肥、栽苗等工程。而唐副县长的计划是把种植面积扩大到100亩。然后把产品以沅陵著名的“碣滩茶”标签统一推向市场。
那一次,支书好像有了些信服。之后唐副县长和支书还一起去茶园里除了杂草,并查看茶树幼苗的长势。
紧接着顶着正午的烈日下山,在一户农家吃了中饭后,我们跟随唐副县长去查看保护区中的一段消防公路。这段消防公路建好后,既能满足消防的需要,平时也可以供游客步行。由于需要淌水,副县长的鞋子也全湿了,仍然往里走了大约两公里,直到到了还没有开工的地方才原路返回。对基石、用料、路线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考究。
直到下午4点,我们才随副县长返回乡政府,久在城市的我对此早已筋疲力尽,我问唐副县长,多久下一次村,唐副县长说每周。“不来不行啊,坐在办公室哪知道路该怎么修?”临走了,唐副县长对我说:“小熊,下周我们还是下村,开个村支两委的会议,你也和我们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位只管一个村的副县长。作为一个副县长,一位县委常委,对一个村的事做的事无巨细,对每一个项目仔细认真,很有其企业背景的认真。
之后,和唐副县长还有多次接触,包括两次徒步穿越无手机信号的借母溪村。
和借母溪村的村民交谈中也发现,在村民口中,这位副县长口碑极佳,认为他事必躬亲,做事又很较真,大伙都很喜欢也很敬重。后来,我把这些见闻写成了篇通讯,以《只管一个村的副县长》为标题发表在了湖南日报市州新闻版头条。
深入乡村生活:深山之中的四天三夜
当然,在沅陵也体验到了最真实的农村生活。
在这样一个每分钟都浸淫在资讯的网络时代中,你有没有尝试过三天三夜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没有QQ、MSN,没有微博。其实这样把生活突然地从原本的圈子中割裂是最好的访问自己内心的方式。过去很爱看与旅行有关的电影,因为相信一次有意义的旅途可以改变某些固有的思维观念。
因为一次火灾,我尝试过了这样的生活。在现代社会构建的网路中消失了四天三夜。
第一天
8月28日早晨,在县里参加完集体采访活动的我正准备返回借母溪乡政府时,接到了唐芳副乡长的电话,说借母溪国家自然保护区中的金竹溪组民房着火了,要我一同前往了解情况。
我们从县城赶过去时,乘坐的是一辆小型的双排座卡车,后面装满了货物,前面坐人。两排位子,包括司机前排坐了四个人,后排坐了六个人,大抵的情形就是塞猪仔。
因为十分拥挤,全程一条腿都要叠在另一条腿上,人也要一前一后错开坐。时间一久,挤得半边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中途让司机停了两次车,休息,当时的想法是恨不得下去走路。然而,司机说这就是村民们进村的常态,因为车实在很少。
车子行进2个多小时,到了公路的尽头。在当地村民家吃了饭后,开始了徒步进村。因为事先不了解路途艰险,我大包小包背了3个包,甚至带了电脑。进村的路是沿溪行走,花花草草,石头溪水,一开始还觉得有趣,一个小时后就趴在石头上喘粗气,竟又冒出恨不得能坐刚才那种挤得人半边没有知觉的卡车的想法。
乡里同行的工作人员看我吃力,帮我背了电脑包,我们开始继续行走。山路上下起伏,蚊虫耳边呼啸,加之要在天黑前赶到,一路上行走的很快,身边的美景慢慢与我们无关了。也不想说一句话,好像说一句话,那股子坚持的气就要泄了一般。
终于经过三个小时的跋涉,我们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金竹溪。之前,在“驴友”论坛上看到过金竹溪的照片: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小溪、麦田和草木叠翠…………宛若世外桃源。
但是那天亲眼看到的景象,反差地让人心痛:整个小村落已经化为了一片瓦砾堆,其间冒着黑烟,房屋已经化为焦炭,烧得濒死的牛在路边喘喘一息,一个小女孩在瓦砾堆中找着自己的玩具…………一切就像被战火掳掠过后的废墟。
这时,我看看手机,发现两个多小时前,就没有了任何数据更新。
可是,损失还比我们眼中所见要严重。村长告诉我们,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有7栋房屋共18户被烧毁,房间111间,遭灾人口涉及69人。由于起火时间是头天下午五点多钟,许多村民还不在家中,所以几乎没有抢救出什么财物,囤积的稻谷全部化为了谷灰,几户家中的猪被烧死,现金也变成了纸灰。
由于火灾原因不明,得留待保险公司进入调查,我们先在火灾现场拍下了实地照片和受灾户主照片。晚上,我们在当地的护林点住下。唐副乡长和几名乡干部开始与村干部和受灾居民座谈,慰问灾民,了解村民急需用品,随后将情况反映给在外联系救济事宜的书记乡长。
经过大火,虽然许多灾民已一无所有,但当天大多情绪还比较稳定。火灾后也发生了许多温暖的事情。
比如,组内剩下的几户没有遭灾的住户,将受灾的村民安置到了自己家,并无偿地提供伙食。还有一个张家界过来的牛老板,本来预定了其中一户村民的牛,待到赶到时,大火已经将这头牛烧得已无生存希望,但这位牛老板仍然付给了村民2300块钱,并且走了三个小时山路出去背了200斤米来救济村民。
头夜住在当地护林员的家里,晚饭是和村民一起吃的,大多是青菜,唯一的一个荤菜是那头在火灾中被烧死的猪。
晚饭后,和大家讨论工作事宜。由于很累,大约十点钟,我就洗洗睡了。村民们也基本都已入睡。山村的夜,是我从未有见过的黑,所以睡觉前也不敢喝水,怕晚上起来还要出门下坡去猪圈外的厕所尿尿。住在木房子里,只要有人走路,整座房子便咯咯作响,而邻床的那位则鼾声震天,我只好伴着音乐睡觉。
第二天
第二天醒来时,是七点多钟。村中一天只吃两顿,因此早上也是吃饭。吃过饭后,我们一起整理受灾资料和照片,完了让村长带出去交给保险公司。这天,乡政府工作人员通过电话联系的救灾物资也陆续送了进来,先是大米和盐油等急需品,村民们集体翻山出去背运物资。
过了中午,我们继续翻山往村支书家里去。
路上,我们竟然遇到了来自长沙的“驴友”。是6位老男人,没有女人,只是一帮老友在深山之中找寻自己的快乐。
到达支书家已经下午两点,下午除了利用电话与外面的工作人员联系之外,就是休息了。我看看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我依旧隔离于网络之外,有些难忍的闷。
看看电视,只有上星频道,并且以各地的民族频道居多,了解不到什么本地以及长沙的新闻。虽然也有些困,但也不敢睡觉,怕晚上会没有睡意,驱赶不了山村寂静的夜。吃过晚饭,看了看电视,不到十点大家就睡了。
第三天
第三天,也起得很早。吃了饭,就返回金竹溪,等待县领导进来办公。整个上午没有太多事,护林员家中也没有什么书。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本2006年的《沅陵文艺》,我拿着看了一上午,其中也有一篇写旅途的文章,因为也同样去过,觉得有亲临感。
第三天下午,“只管一个村”的唐副县长带着县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也翻山进了村。并且带来了搭建临时帐篷用油布、捐赠的衣物和鞋子以及中远工作队和乡政府提供的慰问金。
灾民们得到了暂时的安定。然而一旦说到长远的前景,一些村民还是忍不住泪水汪汪。因为借母溪是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其内已不准砍伐树木,建房没有原材料。即便出于现实情况的考量,如果允许砍伐一些树木来建房子,显然要完全重建一个村庄所需的树木量将会非常惊人。
此外,由于没有公路(因为出于保护区的核心区,所以将来也不会修建公路。),运输费用十分昂贵,如果不修木房修砖房,一块砖的成本达到了3块7毛钱,显然让村民无法承受。
因此,过去县政府希望将借母溪内的村民全部迁出保护区的想法被村民们重新提起。不过,对于国家级贫困县的沅陵来说,政府补助又可能十分有限。以现在沅陵县普通商品房1800元每平来算,一套百平的房子需要18万,政府预估只能补助几万元,剩下的10多万得农民自负,对于这些几乎一无所有的农民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对于迁出世世代代生存的山中,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可能更加适应。而对于,一辈子靠山吃山,从事农业而生的老人们,迁到城市后又将以什么为生呢?
我在想,一场大火,让这些深山中的居民们原本来算自给自足的生活被打破,他们几十年的家园变成了废墟,大火过后,他们身归何处?
唐副县长和村民开完会讨论下一步如何进行灾后重建后,天已全黑,由于护林点没有那么多房间,我们只得走夜路去支书家。
山中走夜路除了看不清路,蛇是最大的威胁。由于人多,这一路上仅遇蛇2次。当地人告诉我,在保护区内这些动物也是不准打杀的,所以遇到蛇都是用长棍子挑走或者躯敢。那是第一次在山中走夜路,又亲见蛇从自己眼前一穿而过,所以紧张得不得了。
说实话,当时脑中尽是自己被剧毒蛇咬一口的场景,我想,走出去要三个小时,是不是到时候毒就扩散了.......恐惧啊。
到达支书家家已经9点多,吃了晚饭。一个电话打到了村支书的家里,是借母溪乡的书记,说要我打个电话给我母亲。原来,进山三天,手机没有信号,母亲连打我三天手机都打不通很是着急,通过几个环节居然联系到了乡里。
给母亲回了电话,告知一些安好,就睡了。
第四天
第四天清晨,我们吃过早饭便一起出山。这次,我把所有的包都自己背上,并且坚持到最后,除了中间落水一次、脚被带刺的小植物扎了一个小洞外。
回到了有马路的地方,手机也有了信号,电话短信开始不断的进来,生活的节奏陡然加速。这时,我明白,在现代社会中,这种深山之中的“世外桃源”对于当地村民来说实属艰难。没有交通也便没有商业,购买生活必需品必须跋涉三个小时;没有网络也就没有信息,很容易对外面的变化充耳不闻,造成观念保守;年轻人出去了不想回来,老年人想出去却出不去…………
而对于我,山中的三夜,也似乎找到了人生一些另外的东西。
永远的回忆:关于“美得心痛”
来沅陵后,县委宣传部召集我们在挂职的记者开会,讨论沅陵的城市形象宣传语。
最初我写的是:“为你,沅陵已美得心痛。”
这是因为,来沅陵的那天在下高速时,看到的那块旧宣传牌上写的:“沈从文说:沅陵,美得令人心痛。”当时印象很深刻,一直在想什么叫美得心痛。
后来去找了一些资料,发现沈从文的文章中好像并没有“沅陵,美得令人心痛”的字眼,只是有部分资料记述过沈从文曾在某个场合口头说过“阳明的地盘,美得令人心痛。”然而也有人对此存疑。
不过我认为无论怎样,对于一个城市的形象宣传语讲究的不是考究事实,而是在给人留下印象。而无论是沈从文这个名头,还是“美得心痛”这个噱头,我觉得都很不错。于是,提出了“为你,沅陵已美得心痛。”后面在讨论中把他修改为“沅陵,美得心痛”。
而对于这个地方的美,也确有心痛之处。这些山岭溪水一方面美不胜收,另一方面也给山岭里的居民带来了诸多不便甚至贫穷。
这幅宣传语最后树立在了沅陵下国道处。
想想我们在沅陵的60天,下乡访村,登过高高的二酉山、凤凰山,下到过几百米以下的矿井深处,乘船走过水路,徒步翻山越岭。见过矿井深处矿工的辛苦,深山之中百姓的汗水,体味了沅陵厚重的历史文化。
现在回顾在沅陵的日子我也只能用美得心痛来形容。当然,心痛是离开沅陵后的感受。
作者:湖南日报记者 熊远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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